每到这一夜 ,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 ,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 远处墨海似的天
每到这一夜 ,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 ,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 远处墨海似的天
上, 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镜子 ,低低的; 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发腻, 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似的。 月色映着人家
屋瓦上薄薄的微霜 ,越发显得天色清明 ,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 、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 夹杂着混合在一起,是上
元夜特有的气息 ……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 ,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 ,棚下也挂满了灯。 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 ,舞船灯 ……
我和顾剑就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潮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灯 。我们从汹涌的人流中走过去 ,那一盏盏灯在眼前, 在身后,在手边 ,在眉上 ……
一团团光晕,是黄的 ,是粉的 ,是蓝的 ,是紫的, 是红的,是绿的 ……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晕 。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 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
还有波斯的琉璃灯 ,真亮啊 ,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 ,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灯组成巨大的图案字迹 ;字迷灯 ,猜出来有彩头;最为宏大的是九曲灯 ,用花灯
组成黄河九曲之阵 ,人走进花灯阵里, 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 据说是上古兵法之阵 ,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 ,陷在灯阵里的人却
也不着急 ,笑吟吟绕来绕去 ……
这样的繁华 ,这样的热闹,要是在从前,我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 。可是今天我只是低着头,任由顾剑抓着我的手 ,默默地从那些灯底下走过去。 街头乱
哄哄地闹成一团 ,好多人在看舞龙灯, 人丛挤得委实太密,顾剑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 ,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突然那龙头
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 ,“砰 ”地喷出一大团焰火, 所有人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我面前 ,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被人潮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
的顾剑及时伸手扶住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将我半搂在自己怀里 ,用袖子掩着我的脸。
我不做声 ,只是用力挣开他的手 ,幸得他也没有再勉强我,只是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
刚刚过了南市街,突然听到唿哨一声 ,半空中 “砰”的一响 ,所有人尽皆抬起头 ,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 交错喷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
黯然失色 。原来是七星塔上开始斗花了 。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 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 、牡丹春 、太平乐 、百年欢等种种花样 ,一街的人尽仰头张望 ,如痴如狂 。顾剑也在抬头看
斗花 ,春夜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头巾 ,我们身后是如海般的灯市,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 ,他的脸庞就明亮起来 ,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也隐约
笼入阴影里。在一明一暗的交错中 ,我看着他 。
其实我在想 ,如果我这个时候逃走 ,顾剑未见得就能追得上我吧, 街上有这么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 ,他一定会找不到我了 。
可是他抓着我的胳膊 ,抓得那样紧,那样重 ,我想我是挣不开的。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春幡闹蛾儿 ,金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 ,好不逗人喜欢。我耷拉着眼皮, 根本都不看那些东
西。 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小贩拦住了我们,兴冲冲地向顾剑兜售 :“公子, 替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你家娘子长得如此标致,再戴上我们这花胜 ,简直就是锦
上添花 ,更加好看 !十文钱一对,又便宜又好看! 公子,拣一对花胜吧! ”
顾剑手一挥 ,我以为他要挥开那名小贩,谁知道他竟然挺认真地挑了两支花胜 ,然后给了那小贩十文钱。
他说:“ 低头。”
我说:“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却置若罔闻,伸手将那花胜簪到我发间。簪完了一支, 然后又簪上另一支。
因为隔得近 ,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 ,暖暖的 ,轻轻的, 也痒痒的。 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 不是我日常闻惯了的龙涎香沈水香,而是说不出的一种淡淡香
气, 像是我们西凉的香瓜, 清新而带着一种凉意。 戴完之后, 顾剑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着我左端详,右端详 ,似乎唯恐簪歪了一点点。我从来没被他这
么仔细地看过, 所以觉得耳朵根直发烧,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 走吧。”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 ,他似乎也不 知道 ,我们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走停停 ,因为人委实太多了。 人流像潮水
一般往前涌着, 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一直转过最后一条街 ,笔直的朱雀大街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 ,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 ,此时也挤满了百姓, 远处则是灯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我有点儿猜到他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忽然就觉得害怕起来 。
“怎么? 不敢去了? ”顾剑还是淡淡地笑着 ,回头瞧着我,我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种讥诮之意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笑根本不是这样子的。 那时候
他穿着一身月白袍子 ,站在街边的屋檐底下 ,看着我和阿渡在街上飞奔。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说道: “你到底想怎么样?”
“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口气平淡,像是在说件小事, “我心死了 ,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没有仔细去听他说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那座高耸的城楼 。那就是承天门, 楼上点了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大小各色珠灯 ,整座楼台几乎
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 ,楼下亦簇围着无数明灯,将这座宫楼城门辉映得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 。走得越近 ,看得越清楚。 楼上垂着朱色的帷幕, 被风吹得飘拂
起来 ,隐约可以看到帷幕后的仪仗和人影。宫娥高耸的发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楼上走动 ,灯光将她们美丽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从前在街头看过的皮
影戏 。这么高, 这么远,这么巍峨壮丽的承天门, 楼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纸上的皮影戏,一举一动 ,都让我觉得那样遥不可及 。
隐约的乐声从楼上飘下来,连这乐声都听上去飘渺而遥远 ,楼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因为楼上的帷幕忽然揭开了一些 ,宫娥们往下抛撒着东西,人们哄闹
着争抢 ,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钱 ,由内局特铸,用来赏赐给观灯的百姓。那些金钱纷扬落下 ,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 铿然作响, 像是一场华丽的疾雨。 天
朝富贵 ,盛世太平 ,尽在这场疾雨的丁丁当当声中 ……几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捡金钱, 只有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承天门上 。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李承鄞,虽然隔得这么远 ,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楼前的栏杆上,在他身后 ,是华丽的翠盖 ,风吹动九曲华盖上的流苏,
亦吹动了他的袍袖 ,许多人遥遥地跪下去 。我也看到了陛下, 因为周围的人群山呼雷动,纷纷唤着 :“万岁 !”
天家富贵 ,太平景时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离我这般远,与我这般不相干。
我看到赵良娣,她穿着翟衣,从楼后姗姗地走近楼前, 她并没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 ,我从影子上认出了她 。然后看着她从帷后伸出
手, 将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风很大 ,吹得那件氅衣翻飞起来,我看到氅衣朱红的锦里,还有衣上金色丝线刺出的图案 ,被楼上的灯光一映 ,
灿然生辉 。李承鄞转过脸去 ,隔得太远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许他正在对帷后的美人微笑 。
我从来没有上过承天门 ,从来没有同李承鄞一起过过上元节,我从来不知道, 原来每个上元夜,他都是带着赵良娣 ,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着上京的十万灯
火。
双往双归 ,今天晚上 ,本该就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我原以为 ,会有不同 ,我原以为 ,昨天出了那样的事, 应该会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时候 ,他曾经那样看过我, 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以为,会有不同 ,可是仅仅只是一天 ,他就站在这里, 带着别的女人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上元的繁华, 接受着万民的朝贺。
而我应该是生死未卜 ,而我应该是下落不明 ,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枫 ”。
我转过脸 ,恍恍惚惚地看着顾剑 。
他也正瞧着我,我慢慢地对他笑了笑 ,想要对他说话。
可我一张嘴就有冷风呛进来,冷风呛得我直咳嗽 ,本来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现在咳嗽起来 ,更是疼得像是整个喉管都要裂开来。我的头也咳得痛起来 ,脑
袋里头像被硬塞进一把石子 ,那些石子尖锐的棱角扎着我的血脉,让我呼吸困难。我弯着腰一直在那里咳, 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
用力地咳出来。 我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胸口那里好生难过,也许是因为受了凉 ,而我在生病…… 生病就是应该这样难过。
顾剑扶住了我,我却趔趄了一下 ,觉得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似的,暗哑无声地喷溅出来 ,胸口那里倒似松快了一些 。
他把我的脸扶起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说 :“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异样的痛楚 ,他忽然抬起手,拭过我的嘴角 。
借着灯光 ,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迹,然后还有他的袍袖 ,上头斑驳的点痕,一点一点 ,原来全是鲜血 。我的身子发软,人也昏昏沉沉, 我知道自己站不住
了, 刚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气都吐了出来 。他抱住我 ,在我耳畔低声对我说 :“小枫 ,你哭一哭 ,你哭一哭吧。”
我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 :“我为什么要哭? 你故意带我来看这个, 我为什么要哭?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了,我为什么要哭? 你说看了就放我回去, 现在我
要回去了 !”
“小枫! ”他追上来想要扶住我 ,我脚步踉跄,可是努力地站住了 。我回转头 ,拔下头上的花胜就扔在他足下, 我冷冷地望着他:“别碰我 ,也别跟着
我, 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眼前,你纵然武功绝世, 也禁不住我一意寻死, 你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来 ,我总能想法子杀了我自己。”
也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决绝,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里, 不敢再上前来。
我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有多远, 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灯,那些灯真亮,亮得炫目 。我抓着襟口皮裘的领子,觉得自己身上又开始发冷 ,冷得我连牙齿都
开始打战 ,我知道自己在发烧 ,脚也像踩在沙子上 ,软绵绵得没有半分力气。我虚弱地站在花灯底下,到处是欢声笑语 ,熙熙攘攘的人穿梭来去,远处的天
空上 ,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开,那是七星塔的斗花 ,光怪陆离的上元, 热闹繁华的上元,我要到哪里去?
天地之大 ,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阿渡,阿渡 ,你在哪儿 ?我们回西凉去吧, 我想西凉了。
我的眼前是一盏走马类 ,上头贴着金箔剪出的美人,烛火热气蒸腾 ,走马类不停转动,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娇或嗔或喜 …… 我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灯上
的美人似乎是赵良娣 ,她掩袖而笑,对我轻慢地笑 :你以为有什么不同? 你以为你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你以为你替陛下做人质,他便会对你有几分怜
惜……
不过是枉然一场。
我靠着树才能站稳, 粗砺的树皮勾住了我的鬓发,微微生痛 ,但我倒觉得很舒服 ……因为这样些微的疼痛 ,反而会让胸口的难受减轻些 。阿渡不见了,在
这上京城里,我终究是孤伶伶一个人。 我能到哪里去?我一个人走回西凉去 ,一个月走不到,走三个月 ,三个走不到, 走半年,半年走不到, 走一年,我要
回西凉去 。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 ,那样皎洁那样纯白的月色,温柔地照在每个人身上。 月色下的上京城,这样繁华这样安宁 ,从前无数次在月色下 ,我和阿渡走遍
上京的大街小巷 ,可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 ,如果要回西凉,就应该从光华门出去 ,一直往西 ,一直往西 ,然后出了玉门关 ,就是西凉 。
我要回家去了。
我还没有走到光华门 ,就忽然听到众人的惊叫,无数人喧哗起来, 还有人大叫:“承天门失火啦!”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同所有人一样往南望去 ,只见承天门上隐约飘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沈重的黑烟, 所有人掩口惊呼,看着华丽的楼宇渐渐被大火笼罩 。刚刚那些华丽的珠灯 、那些朱红的帷幕 、那些巍峨的歇檐…… 被蹿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烈 ,风助火势 ,整座承天门终于熊熊地燃烧起
来。
街头顿时大乱,无数人惊叫奔走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斜刺里冲出好向队神武军,我听到他们高喊着什么,嘈杂的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 ,快马疾驰像是
一阵风 ,然后救火的人也疾奔了出来, 抬着木制的水龙,还有好多大车装满清水,被人拉着一路辘辘疾奔而去 。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么多的灯
烛, 一旦走水即是大祸,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预备下水车和水龙 ,以往不过民宅偶尔走水,只没料到今年派上了大用场 。
我看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