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莉扭头看着我,还是那种吊着眼意味不明的笑容,我忍了忍,没忍住,转头问了她一句:“师姐,你不累么?”我的声音很小,保证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听见。
她脸上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容一下消失了,瞪着我看了两秒,终于转头看向了前方。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了上次路过的小镇,轿车继续往前走,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才到了当地的县城。
张勤以前来过这里,熟门熟路地带着我们直奔县文管所。穿过了一条大街,弯进了一条巷子,就有一个像是古代衙门一样的建筑,张勤已经在介绍了,“以前的县衙,改成了博物馆,文管所也在这里。”
徐横舟上午就到了,接到了电话,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我们一下车,他就陪着王老师和穆老师向里面走,走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我和张勤、姜莉三个小的在后面跟着。
几分钟以后我在博物馆的仓库大厅看见了我外公。
他和几个人正围在一堆器物面前,那几个大约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有一个我在工地上看见过,大约有十来件青铜器放在他们面前的案台上。看见我们一群人进来,他们都站了起来。
一堆人过来和王老师、穆老师握手。
我外公和王老师很熟,徐横舟把穆老师介绍给他,穆老师说着久仰就上前和我外公握手,两人聊了几句,我外公才转头看向我。我悄悄给他做了个鬼脸。我外公笑着和我们三个学生打了声招呼。有人已经搬来了几把椅子,王老师和穆老师也围着案台坐了下来。
我们三个学生坐在后面,我悄悄地问张勤,“年代确定了么?”
“基本确定了,战国,纹饰比较繁缛,以蟠螭纹为主,上下左右连展,你外公推断是战国中晚期的。”
他接着说:“这样这个墓葬的年代也大致可以确定了,下一步就是推测这个墓主人到底是谁,可惜这次没发现铭文,要不推断起来就容易一些。”
因为我们来得比较晚,讨论会不久就停止了。文管所的工作人员安排大家一起吃了顿晚饭,饭后就把我们送到了附近的一家机关招待所。明天还要继续研讨,今晚我们都留在了这里。
招待所的条件还不算差,标准的双人间。我和姜莉住一间。我看了看分给我的房间就出来了,我外公也住在这里,我转身去找他。
都在同一层楼,我看了看门牌号,敲下了门,喊了声外公,就听见我外公在叫我进去。
一推门,没想到徐横舟也在。
大约看我愣了一下,我外公喊:“快进来。”
我关上门走进去,外公第一句话就是:“在工地上适不适应?”
我说:“外公你这完全是废话嘛,我怎么会不适应?”
我外公就笑起来,“是的我忘了,你实习很多次了。”
徐横舟本来是坐着的,这时候站了起来。
“要走?”我外公问他。
他点点头,看我一眼,大约是对着我外公,他竟然笑得很大方,说:“我不在这妨碍你们爷孙女说话了,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谈。”
说完他就离开了。我看着他走到门口,开门,出门,直到门关上我才回过头。一转过脸来,却发现我外公正在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说:“外公,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外公就叹了口气,说:“你自己想一想,外公干嘛要这样看着你?”
我想了一下,我觉得我外公不可能从我刚才的动作里看出我喜欢徐横舟,换了别的人,比方说王老师从这个屋子里走出去,我也会这样目送他的。
于是我说:“外公,你别让我猜谜了,你知道我脑子不好。”
我外公就有三秒钟没说话,过了一下,他才说:“我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你为什么不去见见人家?”
我这才明白过来,这件事早就被我忘到脑袋后头去了,我哈哈笑了两声,说:“外公对不起啊,让你白操心了,你别听我妈的,我才二十四,还小得很呢,用不着这么着急。”
我外公的表情却显得很严肃,“你不想知道外公给你介绍的是谁么?”
“我知道啊。”我说,“肯定是你的弟子或是弟子的弟子,要不就是别的老师的那个弟子,外公你只认得这些人。”
“你这孩子……唉。”我外公重重叹了口气。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失望,虽然我觉得他老人家反应大了点,但看他一脸替我遗憾又痛心的摸样,我不免也有点好奇。
“外公,你给我介绍的到底是谁?”
“你现在也想知道了?”
“是啊,你一脸这么沉痛的表情,这个人是我认识的吗?”我外公的弟子我大都认识。
“是你认识的。”
我想我果然没猜错。“是谁?”我满不在乎地问着,要是知道了是谁,我以后就离那个人远点。
“你刚刚才见过他。”
我外公却丢了这么一句。我脑子里反应了几秒,却好像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我觉得我可能遇到了平常我们所说的大脑死机。死机了只能重启,我觉得我重启了很多次,但我脑子里的程序还是乱的。什么是刚刚,什么是刚刚才见过,什么是他。
“外公你说的到底是谁?”最后我问了一句。
我外公还是叹气,“你这孩子,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我呆了很长时间还是不能相信,我试图推翻这个结论,我说:“外公你说的不是徐横舟吧?”
我外公却不遗余力地打击我,“不是他,还是谁?你刚刚见过的只有他。”
如果这时候我是处在一个武侠的世界里,我相信此刻的自己肯定是经脉倒转,气血上涌,嗓子眼一甜,“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但我不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于是我憋到胸口都疼了。曾经这么近吗?我问我自己。就好像我一直在等车,等到了天荒地老,我都不抱着奢望,没想到那辆车却突然来了,可我却在这个时候打了个盹,于是那辆车就消失了。
我继续在我的武侠世界里吐着血,听见我外公在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突然要学考古,你向我打听你林爷爷和潘奶奶的事情,你还向潘奶奶打听他的生日,那时候他寄来一箱樱桃,你听说里面有张纸条,你到处找,那张纸条被你外婆随手扔在了茶几上,后来不知道夹在了那张报纸里,你在我那里翻了一两个小时,连垃圾桶都找遍了。你以为外公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抬头看向外公,听见他说:“我只是想成全你,你这个傻孩子。”
☆、第十六章
听完我外公的话,有一瞬间我忽然心里一酸,又很想上前抱住我外公。
怎么能这样呢,你这个老人家。小孩子有点自己的秘密,你能不能不要用你那么老辣的人生经验看穿了她。就算看穿了,你老人家都沉默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能一直沉默下去么。而且你外孙女并不是离了徐横舟不能活啊,我活得很好。徐横舟就像一副遥远的照片,我只是经常抬头看他一眼,我没想把他变成活的啊。除了这两天。
这两天是很不好,一个活着的徐横舟天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已经满脑子都是他了。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个盆栽,以前盆栽里只有一捧土,土里埋着一粒小小的种子,我把这粒种子藏着,它也妨碍不到我的生活。但这两天,我的盆栽里突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于是那粒种子突然发芽了,而且像不能遏制似的,瞬间就开枝散叶长满了一花盆。
在这样的时候,外公你还来撩拨我。你想让我烈焰焚身,吐血吐到死么?
作为有爱也不会轻易表达的深沉一族,最后我没有上前去拥抱我外公,我只是问他。
“外公,徐横舟知不知道我?”
“知道。”
答案并不意外,徐横舟都说了外公让他照顾我,我只是怕我外公搞错了我的意思。“外公,我的意思是,徐横舟知不知道和他相亲的人是我?”这才是关键。
外公一点都没让我失望,他回答我:“他当然知道是你,你当外公是那种乱来的人么?给别人介绍相亲对象,怎么能不告诉和他相亲的人是谁。外公给徐横舟说得很清楚,不光给他说清楚了,我还给你林爷爷说了,你林爷爷点头答应了之后,我才对他说的。你外公一辈子严谨,你以为我会给你乱点鸳鸯谱么?”
我脑子里霎时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我已经不吐血了,在吐肝了。
忽然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觉得徐横舟的声音有点耳熟,不是八年前的记忆,而是最近才刚刚听过,那是因为他就是那个相亲男。那时候我给他说了些什么。我努力回忆着。好像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但是我妈不同意,我请他谅解。后来,后来……后来我给他冲了两百块钱的话费。
我擦!难道从看见我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我是谁么?
我忽然又想起那天的雨夜里,他找到了那个被我甩出去的手电筒之后,他对我说了那句“没用了”,然后就一直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候我趁着黑暗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然后在黑暗中听见他说:“左晨,你是叫左晨吗?”
那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无奈,但在此刻,这句话却仿佛成了一声叹息。
“左晨,你是叫左晨吗?”
可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是那个给他冲了话费的人。
直到这时,我才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
“外公。”
我听到自己的声线有点微微的变音。
外公看着我,隔了良久才叹了口气,“你要是愿意,外公再帮你说一次,反正上次我也拜托他照顾你了,为了你,外公不在乎再多拜托他一次。豁出我这张老脸不要,你们两个还是可以试着接触一下的。你要是想,外公就帮你说。”
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美丽的泡泡,我所有的梦想都在这个泡泡里,但我还没被这个美丽的憧憬冲昏头脑。有时候做我妈的女儿,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悲哀。她教会我镇定,也教会我不会有无条件的好事。
我说:“外公,你是怎么拜托他的?”
他回答我,“……当然是用你外公的方法。”然后我和我外公进行了一场谈话。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的病情?”
“当然要告诉他了,这种事情怎么好隐瞒。”我外公叹着气,脸上的皱纹都像变深了。
“你当外公是没脑子的么?就算想瞒,也是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的,我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了。就连你林爷爷那里,我也说得一清二楚,我说我外孙女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林爷爷点了头我才找徐横舟说的。”
我大致心里已经明白了,我说:“外公,你这不是打的苦情牌么?你这样说,别人怎么能不答应啊。”
“外公只是想成全你,所以总要试一下。”
“我知道你疼我,可这样就算我们俩在一起了,也像是求来的。外公,你说是不是?”
我外公就长长地叹气,“也不算求,我只是言辞恳切,告诉他我有个宝贝外孙女,是这种情况,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你。”
“他还记得我么?”
“他说记得,说你那时候还很小。”
“我不小了,那一年我十六岁,已经懂事了。”
我外公又叹气,“是不小了,你记得这么清楚,你外婆认识我的时候,也是十六岁。”
“然后他就答应了和我相亲?”
“是的,外公没有勉强他,只是问他愿不愿意和你认识一下,他就答应了。”
“他很尊敬你吧?”
“那当然,无论是看在你外公的学术成就、还是看在我和你林爷爷几十年至交的份上,他都是很尊敬我的。”
“他这么尊敬你,你让他见见你的外孙女,他怎么会不答应你呢?”
“小小,你想对外公说什么?”
我说:“外公,我知道你很疼我,但相亲的事情先放一放吧,等我的病治好了以后再说吧,如果那时候我还是健康的,你再把我介绍给徐横舟也不迟。现在就让我们俩维持原状,你也别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就让他以为我一直不知道,我们还是回到刚才我们谈话之前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就是我的那个相亲对象,这样我们相处起来才不会尴尬。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外公?”
我外公半天没说话,看着我,“你想好了,你不后悔?”
我点点头,“我想好了,外公我想你懂我的心情,我不想被人同情和施舍,如果一段爱情要开始的话,那它也应该是平等的。哪怕我是先来的、先等的那个,我也希望它是平等的开始。”
“我外孙女长大了。”
最终我外公说了这样一句,结束了这场谈话。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转移了话题:“有没有按时吃药?”
我立马把身上背着的随身挎包翻给他看,“喏,看见没?一个移动药箱一直跟着我。”其实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冰激凌盒子,里面放着我每天要吃的药和一些创口贴、风油精等小玩意。
“最近头还昏不昏了?”我外公又问我,“你妈上次对我说,你吃了药以后反应很大,经常头晕眼花。”
“现在已经不会了,上次那个医生说了,一开始吃这种药会有这种反应,适应了就没事了。”
为了让他老人家放心,我还把脑袋晃了两下。
我外公赶紧止住我,“别乱晃,又晃晕了。一定要记得按时吃药,在工地上别累着了,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赶紧和你们王老师请假,我刚才还对他说了的,你不能太累。”
“外公你放心吧,一点都不累。”我给他吃定心丸,“王老师分给我的那个探方已经靠边上了,我估计挖不出什么东西,我就是坐在探方里监视我的工人干活,累不着的,你放心好了。”
“太阳大,上工地的时候别忘了戴草帽。”作为一个老考古队员,我外公还是很有经验的。
我就哈哈哈笑了起来,“外公你放心好了,草帽、防晒霜那是必须的,我不会再晒成古天乐让外婆嫌弃我的。”
“钱够用吗?你妈说你买了个眼镜,就你脸上这个?太大了,干嘛配这么大的。”
“大了好,外公,这样显得深沉。”
我和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