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笑笑。她笑得非常疲倦,看上去,她只是一只累了的猫,更多的时间在梳理自己的毛。她说:“是非成败转头空,时间一长,她就会明白这道理的。”她的语气里流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称的沧桑感,显然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琥珀啊,你见过两棵藤蔓相互攀附向上生长没有?长到一定程度,同时倒了下来。根本没有力量来扶持它们。与其如此,不如放爱一条生路。”说这话时,丁雪无限哀伤。明明知道这是不归路,却早已失控。
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都是借口。当时年轻的琥珀深觉丁雪深情如斯,将所有的罪都让自己独自承受,放手任睿诚从此过清洁健康明亮的生活。很久后她才能够明白,都错了啊,都错了。为什么丁雪以为甩手走后,留给睿诚的就一定是幸福?为什么不明白睿诚想要的幸福只是她,而与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关。丁雪,她多么傻多么傻。
上帝允许任何一种爱情存在。
高考时,林睿诚没有考上大学。龙皓以全省状元的身份考入清华学土木工程,好几年后听说他去了美国念博士。琥珀则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丁雪凭家里的关系,勉强进入广东一所普通高校学医,睿诚留在家乡复读。
丁雪和睿诚分隔两地后,还保持着联系。然后某一天,关于她的音讯嘎然而止。睿诚最初爱上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复读考入北京后,她曾数次回乡,也曾去广东找过丁雪,未果。
睿诚毕业后留在了北京,身边有个男朋友,对她极好,日子就这么过。
极偶尔,琥珀接起的深夜电话里,会响起她压抑的崩溃的哭声。她还是无法忘怀,可只能选择怜取眼前人。
她对琥珀说:“我再也找不到丁雪了,她只想留我在她的过去,不想让我介入她的未来吧,也许她已成为圈内赫赫有名的人物,醉生梦死,快意人生。”
琥珀安静地听着,在心里叹息。
睿诚不知道,丁雪在一九九七年就客死异乡。那年她去吉林旅游,心血来潮参与摸奖,中了特等奖,10万块。这笔对出身富足家庭的她来说不算什么的钱财引起了当地人的眼红,最终被一帮灭绝人性的家伙活活砍死,暴毙异乡街头。警方根据她身上的证件通知了其家人,她的妈妈哭晕了几次。这宗命案一直没能查到元凶。其父母甚至拿出巨额悬赏,但没有用,几年过去了,丁雪的卷宗依然结不了尾。
琥珀自辗转中得知了丁雪的死讯,她嘱了所有知情者帮忙瞒住林睿诚。虽然活着不是每个人的责任,但她不希望睿诚殉情。她知道以她的性子,她会。
一场爱情里,两场死亡。其余当事人散落天涯。琥珀以为,见证过这些残酷往事和青春的人,就这样天各一方,彼此明白,各自生活。没料到命运兜兜转转,竟然能在上海街头和龙皓重逢。
这么些年过去了,龙皓还是重新参与到她的生活中来。时间给他的永远都是最好的那份,令他完全褪去眉间的青涩,笑起来的时候仍然天真明亮。
正文 6
业务员漓江穿了蓝色制服,骑着印有公司标志的自行车来回地奔走。穿梭在炎热的盛夏。
太阳很毒。
按门铃。被客户从防盗门的小洞里仔细打量。开了门进去,把准备好的塑料袋子套到鞋子上,介绍产品,语气平和,神情谦恭。
始终微笑着。不吸烟。不喝客户的水。
如果对方不需要产品,依然微笑,很有礼貌地说:谢谢您对我们公司的支持和信任。
然后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淹没在城市的人流里。
那样子累。生活的重心除了工作,只余想念。总想着等许颜考上省城的某所大学,可以和她在校园里安静里走。那会是美丽的校园,有碎石子路,路旁满是绿色而寂寞的植物。蓝亮的天空一片空白,群鸟停留在树枝上。而他穿格子衬衣,她穿白裙,不说话,只是走。一直走。
他想起最初相遇的那个清晨。可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是在某个下午,抬头,入目满眼都是盛放过后慢慢凋残的蔷薇,还有未尽的优雅风华。蓝天白云,有微微的风穿行其中。
钱包一点点地鼓起来,好象又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房间里散落些盗版的小说,满是错别字的武侠与爱情。给许颜写信之余的夜晚,漓江便和这些书籍为伍,不觉一夜,又一夜。他老是睡不着,只得看书,最心爱的一本仍是从班主任那里借来就不肯还的《夏洛的网》。
有时他会想,如果不是碰到许颜,生活会否是另外一番模样?是否会平淡和自然,不会有太多激情,但是安详?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会珍惜。也许遇见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快要两年。许颜即将高考。他不间断地给她写信,却从来没有等到回信,但他不气馁,他知道她课业繁重。
这时漓江的业务渐渐做开了,能够在别人冷漠的眼神中面不改色地推销商品,能够在人们不耐烦时有礼貌地适当告退,能够在陌生地环境中迅速跟前台小姐、主管人员包括保安们熟悉起来,甚至交上朋友,能够在不管受了多大委屈的情况下若无其事地微笑。他已经有几万块的积蓄了。1991年的5月,这笔数目并不算太小。他的计划是等到7月初,就回到A城陪着许颜参加高考。
某天夜里,漓江梦见许颜。梦中,她穿着白裙子,光着脚丫在月光下唱歌,他走过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她如一阵空气,在瞬间消失不见。午夜的虚空里,漓江大声呼喊,声音破碎在风里。
醒来时,眼前是破旧泛黄的天花板,低低悬在头顶。漓江陡然一惊。没来由地害怕。
害怕某种失去。
第二天,漓江照常起得很早,给自己做好早餐,回想昨夜的梦境,马虎喝完稀饭,食不甘味。
骑着破旧的单车,照常去上班。早晨的街心公园很热闹,有晨练的老人,匆匆走过的上学孩童,卜卦测字的老先生早早摆好了摊位。漓江看到,心一动,从车上跳下来。
“老伯,帮我测个字,好吗?”
老人看他一眼:“什么字呢?”
漓江想到写给许颜的那些信,随口说了句:“信字吧。”
“年轻人,这个字可不太好啊。信者,人言也。人言可畏啊。”
老先生又给漓江看相,说是眉窄鼻挺,面相太差,顶多只能活到四十岁。说罢一径摇头叹息不已。
漓江没有听下去,只记得这四个字:人言可畏。虽然他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所指什么。
算命是最不合算的买卖,听听恭维倒也罢了,关键是得知凶兆。他败坏你的心情,你还得向他支付唇舌费用。
倘若你是信徒的话。
漓江继续前行,看到前面的马路上围着一群人,他面无表情地想绕过去,可人都向这个方向涌,他被迫推着车躲闪。在身体的缝隙里,他看到一只踢掉的高跟鞋,还有短粗的小腿,裙子上爬着污红的血。
刚刚出了交通事故。
人群拥着漓江靠过去,他看到变形的头颅,黑头发凌乱地遮着。他呆在那儿,又想到夜里的梦了。他的许颜,白裙、明眸皓齿的姑娘,在瞬间离去的姑娘。
他突然恐惧,阳光下,人潮汹涌,他只觉心底荒凉。把握不了任何东西的单薄感涌上心头。
在某个电光石火的刹那,漓江想,那梦境,是不是许颜前来向他告别?
回A城最早的火车是次日晚上。漓江犹豫片刻,决定坐汽车回去。是一辆破旧的大巴,沿途经过一棵棵翠绿的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叶子上布满灰尘。大巴大部分时间行驶在微微浮着尘的沙土路上,隔几分钟就在路上停一停。卷起黄荡荡的沙尘。
带走几个人。留下几个人。
歌者的诗里写,今生我不再是王,我只是个旅者,颈间挂着九个骷髅,坐在鹿车上沿着河岸寻找。我的王后啊,你还在等我吗,你还能认得我吗。
邻座开着收音机,没有戴耳塞,漓江也可以听到部分声音,伴着大巴的颠簸声。电台节目里,男中音在说话,关于莫扎特。排名仍然没有新意,老巴,老贝,小莫。
阔别近两年的A城发展得很快,车行至市内,漓江隔着汽车的窗玻璃看见一张秀气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亲切而模糊。她正走在人群当中,隔那么远,他仍一眼认出她。她的头发依然短短,像个小男生,有种奇异的清秀和脆弱的锋利。
漓江感到眩晕,一时辨不出身处何世。
他喊住了司机,要求下车。
慌张地拎着行李跳下来,看到她正微笑迎上来。他刚想冲过去,却发现——许颜的笑容,不是给他的。她根本就没有看到他,走向他身后的男生。
漓江退到一棵树后,在暗处悄悄观望。那男生和许颜差不多年纪,并不英俊,粗,黑,头发剪成板寸,脸上有肮脏的青春痘,穿夹克衫,牛仔裤,嘴里叼着烟,吹着口哨,小混混的派头。
他们相拥走远。
漓江没有喊住许颜。他缓缓地划燃一根火柴。一阵风吹来,那刚刚点亮的火光熄了。
黑。
漓江尾随着他们,看到许颜和那男生走入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才一年半的时间,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她穿了桃红色的衬衣,白色低腰裤,拎小坤包,俨然不再是学生的打扮。
漓江没有走进去,靠在酒店外的树边抽烟。在烟雾里,他放任自己沉浸于回忆。以至于烟在指尖燃尽都几乎没有察觉。是的,他又吸烟了,在相隔这么久之后。为了省钱,他戒了很久的烟。
一个多小时后,他看到他们走了出来。那一瞬间,他无比难堪。
旧日熟悉的路上,曾经活跃着漓江送许颜回家的身影。如今,她的身边换成了别人。
换了人间。
暮色已降,跟在他们身后的漓江一直没有被发现。那男生将许颜送到她家门口,漓江听到许颜叫着他的名字:“秦力,进来坐坐?”
“不了,姚林他们还等着我去玩牌呢。”
秦力和许颜道别,拉她到身边来,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走了几步,正迎上漓江的目光。苍茫天色里,漓江看见秦力脸上快乐而满足的笑容,忍不住愤怒地盯着他。秦力哼着小曲,狐疑地看了看他,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那么多的日子里,对许颜的思念和回忆织就了漓江的整个世界。然后他回来寻她,可她将世界留在这里,当他来时,她不在。
漓江一步步走到许颜家门口。许颜正待关门,听到有人在唤她:“小孩。”
她一惊,错愕地往前迈一大步:“漓江?”
黑暗里,漓江抱住了她。
许颜伸出手来,也搂住了他。
片刻后,她放开他,难过地扭过脸:“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怎么会?我不是在信里说好了吗,等你高考前,我就回来。”漓江急切地说。
“信?”许颜瞪大了眼,“你给我写了信?我一封也没收到。”
“我寄到你的学校去了,写清楚了你的班级。”
“啊!我们班主任说怕我们分心,所有来信,都由她暂时保管。”
漓江沉默片刻,问:“你和别人在一起了?”
许颜好半天没说话,两个人就站在她的家门前静立。
“你爱上他了?”
“不。”许颜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漓江,你瘦了这么多。”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三年前,漓江骑着单车载她,有次重重地摔倒在柏油路上,脸上留下了一小块的疤。当年的疤痕还在,浅浅地印在他的脸上。
漓江放开她的手。他这时才看清楚她的脸,顿时一阵心疼,她瘦了许多,下巴只剩一个尖的轮廓。但她仍是美丽的,他的小孩。
许颜道:“对不起,漓江,我没能继续读书。已经上了班。”
“为什么要这样?”
“你愿意听我说吗。”许颜仰起脸,轻声问。她的脸依然那么清秀,在夜色里,晶莹的泪珠儿挂在面颊上,楚楚可怜。
90年代初期的这时,港台黑帮剧正引入内地,十几岁的孩子,深觉刺激,模仿能力一流,也学着成立斧头帮、青龙帮,打群架,斗殴。在A城,城东城西各有一所三流学校,号称东邪西毒,时常发生火并事件。
有天晚上,许颜下晚自习独自回家,街上灯光黯淡。走到小巷时,听到身后有一群男生的说笑声,有人吹着尖利的口哨,她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