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水的时候,周芸不动声色看他,想了很久方说:“我和晓琳都是本地人,打出生就在这九龙山,从幼儿园一起到高中,没想到大学也是一起。说实话,当初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还很诧异。”
小楼说:“那是缘分。”
“是啊,就像小时候我们同桌一样。”周芸笑了笑,“她这人太单纯,幼儿园时就被人欺负。有次一个男同学把蚯蚓放她饭盒里,她哭着来找我。放学的时候,我把那胖子堵在巷子里,胖揍了一顿。”
小楼没说话。
“刚进这所学校,有个高年级的也想占她便宜,结果躺在医院里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周芸抿一口柠檬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人想欺骗她的感情或者从她身上捞好处,我一定会让他死得很惨很惨。”
她说到这里,只见白小楼缓缓起身,这个年轻人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她是个好女孩,如果我也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妹妹就好了。”
“像她这样的妹妹?”他说完她就笑了,手中的勺子拨弄两下杯里的柠檬片,看都没看他,“过去,她是我妹妹,将来是小周的妹妹,怎么会是你妹妹呢?你妹妹在哪里,且让我猜一猜,崂山,嗯?你多久去看她一次?”
她从座椅里站起来,笑容还在嘴角,语气却越来越生硬:“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你说你怎么就不懂呢?”
小楼从始至终都非常平静,并没有少年人受辱后的羞愤。他认真地思考,点头:“嗯,你说得对。”
“你明白就好。”周芸觉得哪有有不对劲的地方。
“明白什么?”沅芷走到这个角落就直接朝周芸的方向走去,“只有送上门的女人是容易上手的,该管管的是你们自己。
你说是他勾引?拜托你们照照镜子,倒贴还有人信。
我正式告诉你,你们现在被解雇了。
以后再看到你们找他麻烦,咱们就走着瞧。”
后来沅芷直接拉着他的手出咖啡馆,连假都没帮他请。
远远的她按车钥匙上的按钮,只听“滴滴”两声,车门开。她把他塞进副驾驶座后倒车出林荫道,这一趟回去,开得分外快。她一肚子的火气,只管对他发泄。
“我说你是白痴啊,就让她那么说你?脑子秀逗了还是怎么了?
不打女人?不打你不会走啊,喜欢站原地被她骂?
我要是你就直接让她滚。
……”
车停在他家楼下,沅芷看着他出门。他在外面和她说话,她还不怎么想理睬他。
小楼说:“我都不生气,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是,是我犯贱,我多管闲事。白小楼,你爱被人骂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以后不管了。”她怒气冲冲的,启动发动机,扭转方向盘要离开,他从车窗外伸进的一只手这时却按住了她,盖在她的手背上。
她一怔,踩油门的脚松了。
他半个身子探进车窗,双手搭在椅背和方向盘上,就这样,把她圈禁在他的怀抱里。沅芷觉得脖子有点热,却不敢动弹。他的呼吸声清晰地在她耳边,气息拂面,她全身僵硬。只听见他说:“我不是不在意,只是习惯了。不管我争不争辩,他们的态度都不会改变,对不对?”
“……”
“可我没想过你会这么在意。”
“……”
“我以后不会任他们说。”
“……”
“我觉得你的话挺有道理。”
他第一次和她说这么多,目光还停留在她脸上。
这样迟迟不见他出去,沅芷不能镇定。当时本能地那么去做,现在仔细想起来,引发的一系列效应背离了她的初衷。是好事,也不能全算好事。这样的忐忑不安里她抬起头,撞进他乌黑的眼底,仿佛陷入了泥潭中。
她再一次觉得,这双眼睛是如此温柔平静。
懂得一切,也包容一切。
在此之前,她也交过别的异性,年轻的、成熟的,在工作的、或在上学的,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像他这样。
那天,沅芷在小楼住的地方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她第一次吃到他做的甜品,软软的绿豆糕,加入桂花,咬一口,齿颊留香。
盘子里剩下最后一块了,心里想吃,面子上她还是要装大方,推到他面前:“你吃吧。”
他双臂还叠在桌上没动:“你吃吧,我不饿。”
沅芷吃地一点不剩,习惯地吮一下手指,才想起有人在身边。小楼分明在笑,微微挑眉:“你还有这习惯啊。”
她被他说得不太自在,嘴里还硬:“好说。”
小楼称赞:“女中豪杰。”
离开的时候,窗外下起了暴雨。他找遍了屋子的角落也没发现伞,把这事儿和她说,沅芷一拍脑袋:“我忘了给你买。”
“……”
他在房间里给她腾出点空地,摆上椅子。
她看一看,说不用那么麻烦,在他床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二人并肩坐在一起,只隔了几个拳头的距离。气氛安静极了,谁也不说话。
半晌。
“我说……”
“我说……”
他们都笑了,各自回过头去。
他说:“还是你先说吧。”
“也没什么大事。”她说,“你上学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困难,有人找麻烦你要说,别像今天一样了。”越说她越心虚,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他一点也不在意她东拉西扯,觉得比从前更好玩。她心虚的时候不敢看人,扯些有的没的。她这么漂亮,却喜欢化妆,什么时候她会满意她这张脸?
他这么想,托着腮帮子靠着床边的书桌支撑住,侧头端凝她。
心里有异样柔软的情愫在慢慢滋生。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伸头向外面看:“这雨越下越大,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在她身后说:“要是走不了了,就留下吧。”
她停了好一会儿,回头打着哈哈:“那我在你这蹭个地方,你睡地上去吧。”
“口是心非。”
她脸发热,低头作捡东西状。
他走到她面前了,脚尖踢踢她:“你可想清楚了。”
“什么跟什么?”她仰头,年轻人在她上方笑,黑暗里,白面孔,黑眼睛,唇红齿白,笑容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像一个戛然而止却意味深长的故事。
他笑:“纸老虎。”
沅芷额头有汗,转过身拿自己的东西。他跟出来:“我送你。”
她看雨势已经很小了,说:“不用了,没多少路,你没伞不是?”
他没再坚持。
回到家,屋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她蹑手蹑脚上楼梯,像做贼一样,洗澡、回房间。双手一摊,平躺在床上。
黑暗里她望着天花板出神,心里想的却是:白小楼也不是那么老实,她以前都被他的外表欺骗了。想完又觉得自己也够可以了,他不那么事事敷衍了,她又不满意。
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真的是她想的那样?总觉得他这个人玩游戏的成分居多,真情实意少。
不明白还是不明白。
当她觉得自己占据了主动的时候,蓦然回首,她发现其实她一直都非常被动。
困顿,就这样食髓入骨。
九龙山的十二月,气温降至零下。
南方海湾一带鲜少有这样的气候,站在露天中,不戴口罩,呼出的气在空中即刻蒸发成白雾。屋里屋外隔着层屏障,温暖和严寒对立成两个世界。
早上赵婉致电给她,交代跑马场运作的后续工作,问她要不要原来的员工继续留下。沅芷交代她,务必处理干净。
出门前,她穿上呢大衣,披上围巾。那天她原本的打算是去城西中官路给夏瑾新开的发廊剪彩,礼拜天是交通高峰期,车子堵在路口,等了足足十分钟,不见动弹。她失去耐心,掏出手机给夏瑾打电话,一面开车门到路旁等待。
电话那头有杂七杂八的声音,约莫是物体落地安放。喧嚣中,她听到有人喊夏瑾,她应声,说了几句,回头接起她的电话。
沅芷说:“开张呢?”
“你可别说出不吉利的话。”
“哪能啊?恭喜。”她说,“虽然你这人总损我,但君子不与小人斗气。”
“这么说不怕我和你绝交啊?”
“那我们都绝交八百年了。”
电话两边,她们都不禁莞尔,听到对方的笑声。
前方路障搬开,道路开始疏通。
“不和你说了。”她收完线,开车门。
要开动了,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在外面敲窗,沅芷降下来看。只见她搀扶着一个老妪,哀求道:“姐姐,我奶奶的脚扭了,你帮帮我们好不好?”
沅芷到外面扶女孩的奶奶到后座:“您坐好了。”
“年轻人,真是好人啊。”老婆婆慈眉善目,对她微笑。
沅芷回以微笑,启动车子出路口,又打了电话给夏瑾说她有点事,不能去了。夏瑾骂骂咧咧了几句,挂了电话。
“姐姐,往那边开。”一路上,女孩小心地给她指路。
沅芷一边开车一边笑着对她说:“上大班了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爸妈都逼着我学外语和数学了。”
女孩有点腼腆,声音小小的:“囡囡很久没见爸爸妈妈了。”
“……”
“奶奶说他们去了天国。”
沅芷的话哽在喉咙里,接下来除了问路,她不说别的,小心翼翼,怕触及这个小女孩的伤心事。这样心神不宁,她精神松懈。渐渐的,她发现开的这条路——
是她以往从来陌生的巷道。
第16章 沅芷(04)
沅芷(04)
沅芷在想,她现在应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几十米见方的仓库,光线从东面顶端的卷帘门孔洞里投进,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铺了淡淡的一层。
灰尘在光晕里盘旋,微微起伏。
等眼睛适应昏暗,她努力从地上爬起来。
仓库里没有人,她凝神听了会儿,外面也无声无息。她又耐心等了片刻,开始观察现在四周的情况。
卷帘门是上锁的,打不开,意料之中。
除了这个出口之外,南面墙上有一扇天窗,她用自身丈量,估算大约有两米高。找遍了仓库,她找到了几块破烂的塑料和铁皮,似乎是摩托车上的什么部件。
好在学过组装零件,十五分钟后,一个似模似样的拱座搭起来了。她站上去试一试,高度正好。
窗上共有三根铁条,只要拧断两根,她就能出去。
她试了试坚硬度——这生锈、看着不牢固的铁条其实非常牢固。
漆黑的夜,月有圆缺。
空气里的湿气很重。
沅芷在窗下的摩托车拱座上靠着,等待着。终于,夜半的时候等来了第一场雨。她把准备好的从裙角撕下的布条举到窗外,费力抓着铁栏。等手里的布条全部湿透了,圈住两根铁栏,合成一股。
沅芷咬着牙,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这一刻她恨自己平时不好好锻炼,只知道化妆逛街烟酒嫖赌。
除了头脑之外,原来武力也很重要。
绑架她的人其实只派了三个男人。如果她会打架,就算不获胜也不至于连拖延和逃跑的时间都没有。
她现在想的是,究竟是谋财还是害命?
她觉得谋财的可能性不大,至于害命——还真有可能。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干过些什么,得罪过什么人了。
终于拧歪了铁栏是在半个小时后,沅芷抓住栏杆,使尽浑身解数,只够住上方,半个身子在空中晃荡。
手磨在窗口的尖棱上,破了皮,流出血,钻心地疼。
全身的力气都快耗尽时,她心里想着逃生在即,顿时有了用不尽的力气,一咬牙,一个鲤鱼挺身从天窗里翻了出去。
腰疼、背疼,脚似乎还扭伤了。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扶着墙躲到河边的一棵杨树后。
这大概是城乡结合的郊外,地上铺的是沙土地,这个仓库看着废弃了很久,门前塞着一堆垃圾。
有脚步声,河对岸的独木桥上走来几个人。
沅芷屏住呼吸,藏好身子,趴在树干后面看。这三人一高一矮两个青年,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是个胖子,胳膊上文一条龙。
他们刚刚喝好酒,脸是红红的,醉眼惺忪。
沅芷背过身,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半晌。
“我…操,这妞跑了,妈逼的!”中年男人一巴掌扇到矮个子头上,拎起他的衣领,“喝喝喝,喝你他妈个大头鬼!人都跑了!”
手里还有带回来的一瓶啤酒,他看也没看,操起来对准矮个的头就使劲砸下。一声巨响,瓶身碎裂,一股鲜血冒出。
矮个的视野模糊,眼前只看到一片血红。他拼命抓住男人的手,像溺水的鱼,喘着粗气:“南哥,南哥我错了,但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回头我任你处置。现在……现在……去追还……还来得及。”
中年男人放开他,招呼高个子朝东面路口跑去。
心里一块石头“哐当”一下落了地。
沅芷朝反方向跑,因为脚受了伤,跑不快,每一步都非常艰难。她不敢停,不确定那三人会不会返回来追。
在仓库里醒来时她就发现自己手机没了,沿着巷道出弄堂,她终于走到大街上。现在是午夜,行人寥寥,这条街上只有街角的霓虹还亮。那里门口有电话亭,她拖着受伤的脚挪过去,拨号:
脑子几乎都没过,号码就按出去了。
她自己都疑惑,谁的都没按,怎么就单单选中他?
那头响了两声就接起了:“喂?”
这个时候听到他的声音,沅芷眼眶发酸,强装的镇定再难维持下去:“……是我……”她吸吸鼻子。
他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声音不自觉放轻了:“怎么了,沅芷?你慢慢说。”
隔着电话,她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然后是关门声。
她只觉得眼睛更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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