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己也很迷惑,那一夜为何对一个少年动心?
放他走吧!两个人一起的狂荡,他害怕,朕又何尝不怕?惊觉自己对女人连正眼都不看,甚至有点嫌恶,更何况她们不能谈心,後宫上千个女人只有一个目的,令他一想到就反胃。
董贤熟睡的样子像个小孩子,刘欣支著脸欣赏,那种事令他痛苦的话,就不要做了,但至少和朕谈天、陪著朕,还是决定加封他侍中。俯下身来轻吻著他,承诺了成为一般的君臣,这一吻是偷的,谁叫你毫无戒心地睡在朕的床上?刘欣躺了下来,在那清香和暖和中,梦乡忽远忽近……
皇上。
宋弘只轻轻一唤,刘欣就醒了,他一向睡得很浅。
皇上不是要召见息夫恭吗?已经逾了半个时辰,是否命他下次再入宫呢?宋弘一直很小声。
刘欣摆摆手,示意不必,小心地掀被欲起,柔软的衣袖却被董贤枕住,玉枕歪斜在旁。他凌乱地偎枕袍袖,手还像拉住人一样握著衣袖一角,均匀的呼吸使脸透出熟睡的红晕。
衣袖有价,美梦难再,且待朕……
刘欣抽出精致的短剑,无声削断衣袖,移开手臂之际,残破的半截衣袖拖曳著布条。内侍们都看呆了。刘欣已然起身,笑著以指按住唇:
「不要吵醒董黄门,为朕更衣吧!」
宫中为何如此安静?现在应该是什麽时候了?董贤揉著眼睛,这个床好舒服,不知不觉就睡了很久。对了,这是御榻!董贤连忙坐起,窗外透出灰蒙蒙的云彩,冬阳虽然明亮,却毫无温度。
枕旁遗落的一大幅衣袖,是午时皇上穿在身上的那一幅,董贤怔怔地看了好久,皇上竟自断其袖。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呵护?我是一个不值得你这样的人。默默拾起残断丝袖,为什麽朱诩不也对自己这麽好?无力地走到窗边,细看著衣袖的一丝一缕,细致的刺绣火炎云龙图案,不要金帛千百万,不要尊官厚爵,这幅断袖才是表明心情之物。董贤把它按在心口,仰首看著乾枯的梅树,充满歉意的泪水顺著脸颊,滴在颈上。冬天的第一场小雪,挟著细碎的冰雨纷纷坠散,吹拂在肌肤上,无声地融解。
内侍禀报过之後,董贤恭谨地入殿。刘欣命他到自己身旁侍坐,才对中黄门微微抬手,中黄门对下首的人道:「继续陈述己见吧!」
「谨奉圣命。」阶下跪伏的华服青年,继续说刚才未完的政见:「先帝欲重新修陵,而不可得,证明君权凌夷,三公九卿专权的大弊!今欲重振朝廷,唯有夺三公之权集於陛下。三公在位日久,则生威信,於君有害,於朝无益……」
那人滔滔不绝,恭敬之中,傲慢的言论像睥睨一切般。刘欣专心地听著,却不表示意见。等他说完了,依礼叩拜退下之後,刘欣才回头对董贤一笑:
「你觉得此人如何?」
「微臣不知道。」
「他叫息夫躬,上书告发东平王谋反之事,倒像是个有治国之才的人。」刘欣道,「国政不能只听臣子的,朕想听听民间的看法。」
「禀万岁,微臣觉得……那个人似乎太狂妄了一点,三公乃人臣之极,他却把三公都当成天子的仇人似的,这不太妥当吧?」
「哈哈……历代君威消靡,又是为何呢?」
董贤无话可说,对政治的了解,自知浅薄。刘欣也不再问,笑笑地命董贤和自己同乘,径往上方署而去。上方署的许多个宫殿似的建筑群旁,已有内侍、中郎们候驾多时了。刘欣亲自下令开府取物,内侍们捧出一个巨盒,在御座前开启,可以双手捧满的一颗明珠,光芒夺人却不刺眼,柔和得像幻觉,董贤看呆了。
「启禀万岁,此魏国宝珠,共十枚。」
刘欣点点头,内侍便一一将十盒堆置於旁边的席上。刘欣倾身问:「你知道这十颗明珠的来历吗?」
董贤摇头,刘欣道:「从前,齐威王和魏惠王狩猎於田野,魏惠王问齐威王齐国有什麽宝物,齐威王说没有什麽宝物。魏惠王就十分得意地说魏国有十颗明珠径寸,每一颗的光芒可照十二乘,就是这十颗了。」
「真是无价之宝啊!」董贤惊呼。刘欣还来不及说话,内侍又捧来另一个锦盒:「万岁,此乃鸡骇之犀。」
「哦?朕看看。」刘欣也惊奇地伸手捧起,那古朴的皮革,隐约透著银灰色的光泽。董贤凑上前看,看不出什麽特别的地方。
「没有那麽骇人吧?」刘欣失笑,见董贤一脸茫然,道:「这个又叫通天犀。楚怀王中了张仪的计,和秦国通婚建交时,就是献上这玩意儿给秦王的。中央有一道白色纹路,你看,在这里。据说有人在上面洒米喂鸡,鸡看了这道白理就吓跑了……」
董贤笑道:「好诡异!既然是国宝,谁会拿它来喂鸡?」
「原来是这样吓跑的啊!高祖敢溺国士之冠,罪禽不敢食国宝之犀,定非我朝之禽,哈哈!」
两人对笑,刘欣指著那一堆明珠,宦者便也把通天犀放在那儿。
接下来呈上各种型态的琥珀,隐约透著朱红色的华光,还有完整的昆虫在其中,姿态奇异。刘欣都不满意,只选出最大最明亮的几块。最後才有单独用宝盒封藏的一块被呈上:
「万岁,此乃丹光,琥珀千年而成。」
那种另有洞天的瑰丽,在暧暧内敛中,似透非透,就像一块云霞栖息在盒中。刘欣拉著董贤柔夷般的玉手,慢慢放在丹光上,整只手都映成紫色了。
「琥珀的极致是丹光,含明不吐,乍看之下还看不出是异宝呢!」刘欣赞叹。
「别的琥珀都是红光,只有它是紫光,好美哦!」董贤也好奇地看著。
「紫光还要有爱卿的玉肌辉映呀!」
董贤红著脸缩回手:「什麽爱卿!」
「爱卿就是你。」刘欣笑道。
「请皇上不要替微臣取这种字……」
「这就不对了,满朝文武,忠良者即爱卿,非独爱卿之字。」刘欣笑著一抚董贤的脸。
董贤又陪著看了其它名目繁多的奇宝,黄石脂、昆山之玉、玳瑁、紫贝……有的刘欣也说不出由来。汉代帝王所搜集的奇珍,加上秦始皇之世所兼并的稀世之宝,可能人的一生也看不完,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接下来又呈上来一些玉环玉圭玉琮等物,刘欣选出上好的,次级的依旧放回府中,那堆宝物已堆得如同小山了,刘欣还不满意,道:「不是有进贡的琉璃吗?海上的珊瑚树和鲛人泪,先拿出来,这些金玉俗物看了烦人!」
宋弘去传旨,不多久,二十来个卫士扛出小房子似的巨箱,轻巧小心地放平,七手八脚地费了很多程序才展开箱子的一面,瞬间,傍晚的天色映射得灿白如昼,大家甚至看不清什麽东西,箱中放出的巨光难以想像。
「禀万岁,西域进贡的琉璃,以此为极品了。」
两人逐渐看清楚,是整片全由冰薄透明的琉璃制成的屏风,大可围殿,正叠合在箱中,若是展开来,恐怕更眩人。细致的装饰也都像一碰即碎般,看起来轻盈纤巧,毫无重量,不知是怎麽制成的。细看不是透明无彩,那种若隐若现的颜色,就像凝结起彩虹所揉成。与其说它美,不如说是一种魔力。
「好,太好了!加上这个也差不多了。」刘欣道,「封府!」
中黄门和给事中们在开启的府库前依惯例焚香、吟念祷文和奠酒,以告示镇府之神,才一一关闭。今天真是大开眼界,董贤兴奋得脸红。
「你有没有想到什麽想要的宝物?朕再叫人去找。」
董贤直觉地摇头,笑道:「能亲眼看见,就很幸福了。」
「那暂且如此吧!」刘欣转头对宋弘道:「妥善护送到董侍中家。」
董贤差点从座中摔下来:「什……皇上!微臣……微臣……」
真的,讲不出话来了。
晚上陪他批奏章,直到深夜,董贤持灯默看皇上那专心的样子,他虽然任性,却很有责任感,是个好皇上吧?
就寝前,昏黄的灯下,董贤捧著那幅断袖,低声道:
「缝上去吧!」
刘欣抵著他的额,边玩著他的长发,笑道:
「半袖比较凉快。」
「你呀……」
今夜格外寒冷,下午的雪转大了,在室内都可以听见沙沙的雪落之声。刘欣叫他把长及足踝的美丽黑发全藏在被中,免得被冻著了,头发却搔得董贤吃吃而笑。调整了半天,还是全部梳出来,披在枕上。
「你有耳洞耶!」刘欣的手梳开他的长发时才发现。
「嗯,小时候就穿了。算命的说我命太贵,养不活,只好当女儿养,十岁以前都是穿女装呢!」
「现在为什麽不穿女装呢?朕倒想看看。」
「皇上不要老是想奇怪的事!」
「朕小时候,也是很难养活的命。」刘欣有点感慨,「所以,这不能碰那不能动,禁忌特别多。对了,过几天要到北郊去祭祀,你也陪朕出宫去走走吧!每天闷在宫中,好烦人!」
「嗯。」
「圣卿,如果……」
「圣卿是谁?」
「就是爱卿你呀!」
「什麽时候又变成圣卿了?」董贤哭笑不得。
「刚刚才想到的,怎样?董贤,字圣卿,很配吧?」
不忍心再违逆他,董贤默许了,笑道:「刚才皇上说,如果什麽?」
「如果呢,」认真的表情,「圣卿你是个女人,会不会许了朕?」
董贤一怔,靠皇上的脸好近,不能逃避地直视那双聪敏之中含有激情的深湛眸子,几次同床共枕的回忆令自己脸红了,羞惭中却更伤感,确实,想过如果身为女子呢?接下来的想法就是把自己许给诩哥哥。刘欣等不到他的回答,不在意地一笑。
「睡吧!」
「总之,臣并不是女人哪……」
「朕明早要上朝呢!」
皇上为什麽不追问、不逼自己说谎呢?董贤把身子贴近刘欣,两人相拥而眠。何必为了不会实现的假想而烦恼?现实已经够恼人了。
已负了诩哥哥,又愧对皇上。董贤只感到心头无比沉重,这一生一世的亏欠,来生再还吧!皇上在怀中安宁地睡著,董贤看著金黄色的铜灯,平滑的玉壁上流映著两个人重叠的影子,是冬夜的死寂中唯一的温柔。
第七章 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蕑。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诗经?陈风
诏命下达,判决东平王流放房陵之後,东平王刘云自杀。此案还牵连到王后、妻舅、安成侯的家人……
血流遍地的同时,另一些人则踩著首级高升,告发者一律擢任。宋弘本已是皇帝的近侍,对於一个阉臣,赐予官位只是一种尊荣罢了;但是,由平民暴升为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的息夫躬,突然间变成掌握有拆阅奏章、出入禁宫之权的贵人。这种模式,就像一些急於有所作为的帝王,任用没有任何背景的贤能人物。
令全国震惊的是:董贤被毫无理由地封了侍中、驸马都尉;而董贤之父董恭,则因不能比儿子位卑,所以擢升为少府、关内侯。少府是所有机构中的超级肥缺,掌管皇室财务,向来也都由极受宠信的臣子担任,自古以来的少府,很少能脱去「佞臣」之嫌。
十九岁的少年成为士大夫,皇上的动机叵测。当董贤从朝班中出列,拜领玺绶之际,一些对董贤毫无所知的大臣都看呆了,不止是因为那绝世的美貌,更因为:怎麽看,董贤都太年少,有的人估计他只有十五、六岁,甚至更小。姣美的容貌、翩雅的举止,却使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暴升的内幕,有人私下传言:又一个邓通!
被封予驸马都尉,事先董贤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又不敢在受封之後向皇上推辞。驸马都尉之职掌管的是皇帝备用的马匹,并不负责朝政。这个名目,只是刘欣为了以後出游时,可以和董贤同乘。
刘欣亲自扶董贤上御车,跸警响起,法驾缓缓移向北郊行宫。绵延数里的皇家仪队,开路的先锋、执金吾铠甲光灿,马匹装饰著朱紫带绶,在薄薄雪色之中,华丽的队伍更衬映出戒严的京城的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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