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等了你好久啊……」
天旋地转,悲苦交冲的一口气接不下去,董贤软倒在雪地中。我等了你好久,我才不管黔首黎民,我只在乎你,你怎麽可以对我这样?董贤昏迷中,只感到无边的寒冷,自己将被埋葬在雪里,朱诩弃之不顾,两人越隔越远。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诩,我最痛苦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迷蒙的泪眼中,枯寂的雪花在远方飘摇。董贤转过脸,坐在床边的朱诩背对著他,凝视火炉的眸子,闪烁变幻著火星的流窜。
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朱诩才回过头,两人互视片刻,「你有什麽话就说吧!」
「你……为什麽要走?」一开口,泪就涔涔滑落。
「不想再看见你。」朱诩简单乾脆地回答。
「骗子!」董贤坐起身来,哭叫著拼命捶打朱诩,「你混蛋!说了要等我,骗子!你骗我!你……」
「你冷静一点!太任性了!」朱诩抓住他的手,用力把他摇醒,董贤扑进朱诩怀中,恸哭了起来,是梦中渴求的怀抱,却如此冷漠,为什麽会变成这样?一切的不安都要我一个人承受,不公平,就为了天生的美貌?
朱诩抚摸著他的头发,忍受著按倒他、吻他的冲动。他不是以前的董贤,而是空有外表,内在已腐败的官场人物,自己最不齿的衣冠禽兽,哭泣或晕厥都是示弱的手段,为什麽还要见面?何苦如此强留他?
明明知道他变了,是自私贪佞的高官,一见到他却难以克制。朱诩紧抱了他一下,多麽恨自己的软弱,竟然……还是爱著邪恶的他……
「你听我解释,好吗?」
朱诩默默点头,躺在自己怀抱中的董贤紧紧依偎,可以感觉到:阿贤对男人的身体并不陌生……不,那不是真的,阿贤,你快点解释吧!只要能瞒住丑恶的现实,用最精致的谎言,我什麽都肯相信!
你也相信了那些谣言吗?事实不是那个样子的,我和皇上不是你想像的那样……谎言!朱诩注视著他,他急切地不停地说,皇上只是为了弥补我爹被陷害,所以才升官和赏赐,我为了熟悉新职务,一直没有空回家,可是我也上书,说了沛的事,不信你可以派人回去问……谎言、谎言!可是我宁愿相信……那些太后党的人嫉妒,所以才用谣言中伤我,其实我和皇上根本没什麽,我只见过皇上几面而已,你为什麽也相信了谣言?太令我伤心了,不告而别实在太伤人了!谁都可以诬蔑我,只有你不行!我们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连你都……
这谎言,加上他含泪的哀求,澈底击败了自己。
「抱歉,我误会了。」
董贤眼泪更急,连忙抬袖抹去,「嗯,诩哥哥,看我为了等你,脚都冻伤了,跟我回去吧!」
「对不起,那麽用力地拉著你走,脚很痛吧?」
「不,现在好了。诩哥哥,你不要气我,好不好?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的朋友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为什麽要说这些话?瓦解了自己的决心。我本想和你一刀两断。
「……把伯父伯母接来京里住,我也会好好奉养他们,我一直很想报答伯父伯母的养育之恩……」
「再说吧!」朱诩淡淡地回答。
两人同乘一车而返,董贤放心地倚靠著朱诩,直到朱诩推开他。董贤才醒觉已经习惯了和皇上有这样亲腻的动作,连忙端坐。两男之间,这些旁人看了会感到不舒服的亲密,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排斥,原来……,诩哥哥,我对你真的是……,不行,一说出来你就会逃走。董贤和朱诩隔著距离,各自看著自己那一边的车窗外的景色,轮轴和马蹄,一声声单调而重覆地敲打。不要再想了,如果抱自己的人是诩哥哥,和诩哥哥做那件事……
不许乱想!这单调的马蹄,竟勾动许多念头,如果刚才在驿舍里,把阿贤压在床上……
背对的两人,都满脸通红,都开了车帘,让雪花扑面,冷却脑子。赶车的车夫背後一阵寒气逼人,奇怪了,大人不冷吗?做大官的人就是有一点不一样。
一回到家,朱诩扶著脚痛难行的董贤慢慢入内,迎接的仆人有的上来服侍,有的入内通知老爷夫人,先赶出来的董宽信一看见朱诩,便指著叫道:
「好啊!这个无情无义的人,输了我十盘棋就不告而别,太没品了!」
「是九盘,一局和了。」朱诩苦笑道。
「原来是这样,宽信,你害死我了!」董贤骂道,边揉著刺痛的脚。
「公子,宫里这两天,接二连三地派人请您入宫呢!」管家好不容易插上嘴,便被宽信斥下去。董贤一时之间有点发愣,不快地道:
「宫里又没什麽大事,我还没拜见爹娘,该返宫我自会返宫。」
「对呀,爹说有些事要和大哥商量呢!」宽信接口道。董贤攀著朱诩的肩站起来,正要入内,董恭的仆厮和记室已先迎出来,董贤忙放下手,站在一旁道了声爹。
董恭笑眯眯地道:「贤儿不必多礼,坐下,坐下。」
董贤谨敬地跪坐。虽在家中,父亲却全副官袍,朱紫金灿,就像朝中大臣降尊来访似的,董贤更加不自在。
「宫中传旨召见贤儿,有什麽事吗?」董恭倾身问。
「呃,孩儿不知道,应该没什麽事吧?」实在不希望被问到宫中的事。
「这怎麽行?我儿被委以重任,不可以再迷迷糊糊了,快回宫去!还是个不召之臣呢,这孩子!」
「儿才刚回家……」
「都出宫两天了,你是责任重大的侍中、驸马都尉,怎能再閒散放假?爹以前就任御史,看御史大夫连休沐之期都忙著批阅文书、召见幕僚。官越尊,越不得休息,回宫去吧!家中的事已经聘了专人料理,不必我儿费心。」董恭向记室一呶,「去给侍中备车!」
「家里又聘了人?是有人走了吗?」
董恭笑道:「近来应酬来往太频繁,忙不过来了。这房子也太狭小,容不下宾客的车马,爹找了人另觅房舍园林,还没有消息,等找到好的再去看。」
「这里很好了。」董贤不高兴地自言自语。
「贤儿舍不得这里的话,爹就把两旁的住户给买下来,再扩建吧!对,这样也现成方便……」
难怪朱诩待不下去,连自己听了都不舒服。趁著上马车之际,拉住宽信,急促地问:「娘怎麽说?」
「娘也一直劝爹推辞官职,不要接见宾客,可是爹说来访的都是以前的上司,不能不见。」董宽信长叹,「我快疯了!宫里的赏赐太夸张了,又多盖了好几间仓库来放,大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和娘都很惶恐,你一定要说明白,不要再让我们担心了。」
「总比被贬被杀好吧?」
董宽信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我听到一些人说……说了宫里的事。」
董贤猛然放下车帘,愤怒地别转过脸。
「哥,你不要生气,我不……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懂什麽?」董贤森然道,「以後不要再管我的事!」
董宽信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你真的变了!以前你有什麽事都问我,我有不尽力的吗?我们不是骨肉兄弟吗?你又把我当成什麽?你瞒著我和娘许多事,害娘天天以泪洗面。你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你了不起!」
车马奔驰中,董贤不禁掩面痛哭失声,居然……连宽信都背弃他了,宽信说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也是骗人的!
宫中的人都知道董侍中只要回了宫,不管是什麽时候,都必须立刻带到皇上面前。被引入殿之时,刘欣正在与臣子议事。董贤的出现,令大臣们中止言论,看著他被引上帝座旁赐坐。郑崇不禁皱了皱眉,实在太不雅了,这种乱伦的事!息夫躬专心地想著要说的话,没有什麽特殊表情。
刘欣强打起精神,示意郑崇继续。
尚书仆射郑崇跪捧诏书草稿,道:「启禀万岁,微臣不敢草诏,乞陛下收回成命。」
「光禄大夫傅商,忠於国家,与朕至亲,郑崇,你只管拟诏!」刘欣强迫地命令。
「万岁明鉴,傅商於国无功,且非汉室至亲,怎能封侯?此乃逆天行事,非傅氏之幸也!」
息夫躬恭谨地跪奏:「启奏万岁,微臣以为:傅姓封侯者,先有皇后之父,後有大司马,已有先例,封之可。」
「孔乡侯,后父也;高武侯,三公也,皆有封侯之故,与傅商完全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郑大人所司者,似乎只是拟诏,而非审核谁可以封侯,谁不可以封侯吧?」
刘欣看了董贤一眼,董贤一向安谧的眉宇微皱,正想下令他们不许争吵,郑崇已把诏书塞入怀中,道:
「微臣万不能奉旨拟此诏,为护汉法,臣何惜一命?微臣告退!」
郑崇居然胆敢说走就走,连刘欣也愣住了。息夫躬脸色大变:
「皇上!此儒自恃民望,自以为代表正义的一方,其实目无君主,非人臣也!若不严惩,岂能正君臣纲纪?万岁裁夺!」
「郑崇固然无礼,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刘欣叹道,封傅商侯爵,实在太勉强了。
「皇上体恤下臣,奈何在下位者常以奸诈欺主。陛下可记得封孔乡侯之事?封皇后之父为侯,天经地义,可是自称名儒的师丹上书批评已成定局的事,言语反覆,皇上英明,贬谪此类投机份子。现在的郑崇,一下子反对傅商封侯,一方面又同意孔乡侯封侯,不是自相矛盾吗?根本和师丹是一党!而郑崇更目无法纪,以傲诞之行,强调自己伟大的立场,皇上顾忌杀忠良之讥,难道不在意柔懦之谤?那种臣子,是把自己的名声,建立在对君主的欺瞒之上!」
「只不过不拟诏而已,」刘欣不悦地道,「息夫躬,你与郑崇同知尚书,应合作为国,拟诏之事,你再与郑崇商量。」
「是,微臣遵旨。」
息夫躬退下,到了廊外,正遇上宋弘,恭恭敬敬地退至下首,让宋弘和随从们先过。宋弘斜过眼角,懒懒地看著一脸菁英相,偏又比奴才还会笑脸迎人的息夫躬。
「宋大人,辛苦了,下官刚从皇上那儿议事退下,凡事都请您指点後生,能得一二教诲,则为终身之幸……」
宋弘冷冷地、简单地道:
「皇上不喜欢多话的人。」
息夫躬呆看著宋弘离去,深悔多言。一个内侍有什麽好骄傲的?哪一朝本人受重用,看你还敢不敢用眼角瞄我!说到眉来眼去,皇上身边的侍中,还真是凡人看了都会心动,皇上似乎是看他的表情决定事情的,原来皇上有这种嗜好。这个旬月间贵震朝野的董贤,究竟有何底细?息夫躬细细琢磨著,安排著棋路。
第八章 谣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脩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啄谓余以善淫。
──离骚?屈原
当侍中、尚书都退下之後,刘欣随意躺靠在座中,召手要董贤过来,怕被他看见哭红的眼睛,董贤只是低著头跪坐在原地。头脸的灼热使刘欣头重脚轻,没力气走到圣卿那里,强硬地支撑著懒懒的笑:
「过来,朕有东西赏赐你。」
「微臣不敢无功受禄,」董贤冷淡地说,「刚才郑尚书说的没错,无功於国家,而封官赐爵,是破坏法制的,请皇上收回微臣父以及微臣的官位。」
「唉!叫你过来,也有这麽大的题目!」刘欣叹道,「朕命你过来!」
董贤膝行至御座,刘欣伸手扳起他的脸。皇上的手好冰,脸却很烫,怎麽一回事?
「怎麽哭了?」刘欣忘了自己的不舒服,「眼眶肿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委屈更难以克制,董贤扭头甩开皇上的手,退下跪伏著,泣道:「只求皇上放了微臣!此外别无所求了。」
「你……」刘欣气得指著他,「朕哪里负你?你一入宫,就,就说这种话……」
「微臣本不应该入御左右,非臣非妾的处境,岂是官爵能掩人耳目?」
「不要说应不应该,朕只问你,和朕在一起,你愿不愿意?」刘欣眼冒金星,声音也大了,「只要说你的感觉!」
「我……」虽然喜欢与皇上共度的时光,一开口却说:「我……不愿意……和皇上……在一起……」
刘欣好不容易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一赐休沐就抛下生病的朕,这日夜与自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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