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有一点点疼,身上的烟酒味道过了一夜都没有消散,却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她关于昨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解雇,买醉,男人,酒店。
几个关键词的跳跃式浮现之后,那张周正的脸在邵峻洄稀里糊涂的脑袋里逐渐清晰起来。他的冷漠跟蔑视,雅痞而挑衅的语气,还有自己莫名其妙不设防的背部一击让她的面色越来越凝重。邵峻洄有些严肃地翻身下床,像幽灵一般飘到浴室。
镜子里那个人有着浓重的黑眼圈,皮肤因为常年的化妆却有失保养而变得粗劣不堪。头发稀松而枯黄,身材平乏而瘦削。眼前的这个,是没有丝毫优点的平庸的女人。没有足以维持生计的工作,没有稳定的居所,没有男人,没有运气,也没有未来。邵峻洄神情淡漠地审视着镜子里的女人,然后木讷地整了整身上皱成咸菜一般的衬衣。过了很久,待到她快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才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定在了镜子面前。
那只搭在肩膀上的左手似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晃了晃自己的左手,接着,再把衣袖撸到手臂上,看了好久,接着才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镯子,鎏金镯子,那只从阑海带来,从没离过她身的鎏金镯子不见了。
这下,邵峻洄才真的慌了,她飞速奔进房间,企图从丢在地上的背包里发现些什么,她动作粗鲁而慌乱,手因为紧张竟然不自觉地颤抖。她找了很久,却不愿意停下手边的动作,仿佛是执拗,错乱到连敲门声都差一点点会错过。
邵峻洄停下来,默默地等了两三秒,待到敲门声继续响起,她才蓦然起身,飞奔到门口。
“早……早上好。”
站在门口的是昨天那个保镖,他个子很高,体格健壮,却穿了一件不太合适的黑色西装,使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拘谨和不协调,酒醒以后的邵峻洄对于这种人是心存畏惧的,她有些拘束地垂着眼帘,并没有说话。
“是石先生吩咐我过来的。”保镖自说自话地进了屋,顺手便把门从身后关上了。
邵峻洄有些防备地退到墙边,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不认识你们。我的镯子在哪里?我要回去。”她连说了三个句子,彼此却没有一点关系。那是邵峻洄在神经紧张时最典型的表达,没有重点,或者说,句句都是重点。
保镖面带歉意地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让邵小姐受惊了。你的手镯在石先生那里先保存着。不必担心。”
“我现在就要。”她执拗地打断保镖的话,固执地杵在墙边,保持着防备的姿势。
“这个石先生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派我过来。”保镖说话间,把一张名片递到邵峻洄手里。
那是张设计简洁的名片,石蟠松三个字印在正中的位置,低调却分外显眼。邵峻洄盯着这个名字想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头绪,直到看见名片上方“道林格雷”四个字之后,她才如梦初醒般,渐渐有了印象。
“石蟠松……不会,就是那个道林格雷酒店的石家?”邵峻洄还是有些不确定,她心存一丝侥幸。
保镖抿着嘴,点了点头,“对,你现在就在道林格雷。”他没有等邵峻洄好好消化,便又开口,“石先生想约个时间,找你谈一谈,你可以按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如果不行,也可以找我。这个是我的名片。叫我阿峰就好。”保镖阿峰不由分说便把名片塞到邵峻洄手里,“我来就这些事,这的房间到明晚十二点都会为你保留。邵小姐请自便,我先告辞了。”阿峰说完,便微微欠了欠身子,算是打过了招呼,接着匆匆离开。
邵峻洄捏着两张薄薄的名片,步子却分外地沉重。而此刻,她的心情或许更加阴郁。邵峻洄终其一生都不愿意与达官显贵扯上丝毫瓜葛。如蝼蚁一般匍匐在底层的她需拼命抬头仰望才能触及的世界,因为太遥远而变得莫测和不真实。那里太危险了,或许有人轻轻动一动手指头,便会将她捻死在无法逾越的等级阶层上。那不是邵峻洄能够受得起的生活,所以她甚至准备把名片毫不犹豫地丢进纸篓里。
可是,太显然了,她根本不可能。因为那枚对她来说惜如生命的手镯还在那个人手里。她必须要到它。所以,邵峻洄不得不身不由己却又只能铤而走险地跨进来。就像当初来到净穗一样。命运总是在推着她无可奈何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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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愣间,手机响起来。
“是峻洄吗?”电话那头带着熟悉的阑海口音的普通话暖融融地涌进耳朵,却不想,带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爸爸吃酒吃的太多,送医院去了。你快回来看看吧。范姐一个人不来事的。”
☆、【叁】
在邵峻洄的印象里,阑海这座远离陆地的小海岛,似乎永远都浸没在无休无止的阴雨中。
班轮缓慢地靠近码头,一个孤零零地人影撑着一把墨黑的雨伞,沉默地伫立在码头的尽头,静静等待她回来。邵峻洄看着那个人影,忽然就想起她当初离开时的场景。也是这样的阴雨天,她背了很多行李,邵左权因为厂里加班,并没有来送她,只留了范成梅一个人。两个女人一路走来,始终都保持着沉默。范成梅拖着箱子走在她身后,邵峻洄的步子有一些快,两个人逐渐就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到最后,她就是这样,在码头的另一边静静等着身后的人。那个女人在岁月的剥蚀里早已褪去了当初的光彩,她所有美好的年岁都附注在这个亲情逐渐淡漠的家庭上。似乎带着毫无畏惧的孤勇,倾尽全部并且不求回报。那个微微驼背,在濛濛的烟雨里有些吃力前行的身影,一直印在她的眼里,她的心里。
“范姨。”那条漫长而潮湿的水泥路终于走到了尽头,邵峻洄站在范成梅的面前,有一点拘谨地打着招呼。
范成梅抿着嘴浅浅笑了笑,随后轻点了下头,伸手便要接过她身上的行李。她比邵峻洄要矮一些,倾身过来的时候,鬓角花白的头发有一些刺眼,她的背让琐碎而压抑的生活折磨得更加驮了,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棉袄,因为旧,螺纹袖口起了好多球。邵峻洄肃着脸,忙不迭躲开了她的手,“范姨,东西不重,我拿就可以。”她侧了侧身子,跟她保持一点距离。
范成梅也并不勉强,她顿了顿,正不知如何是好,却是邵峻洄开口问起来,“爸究竟是怎么了?”
一听到她提邵左权,范成梅便呜咽一声咕噜着哭起来。邵峻洄有些尴尬地僵持着,她其实并不指望范成梅能回答。当初邵左权娶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这件事情,曾在阑海这座不算大的小海岛上流言蜚语了很久。只要走在路上,便不可避免地遭人议论。
“看呐,就是那家人的女儿。”
“小姑娘多可怜,妈不要她,爸又娶了个哑子,作孽。”
“年纪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以后就难受了。”
那个时候,邵峻洄一直都是一个人上课下课,走在路上总会觉得书包越来越沉,那样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响,变得几乎震耳欲聋。12岁的她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幸,多么可怜,多么倒霉。她的父亲依然爱她,而她的母亲确实很早便丢下他们,但是因为没有多少印象,所以并不会觉得缺失或者遗憾。可是,这个时候,越来越多的声音紧紧凑着她的耳朵,几乎咆哮着告诉她,你究竟有多么可怜,生活有多么坎坷,命运有多么残酷。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循环往复,直到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邵峻洄的确是可怜的,她应该向生活低头,丢掉脾气,匍匐膝下。于是她开始有怨愤,妒忌和不甘,并且把所有隐忍咽下的不平肆无忌惮的回馈给这个本就根基脆弱的家庭。
隔阂与疏远就这样滴水穿石,百丈成冰。所以,连邵峻洄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邵左权的关系渐渐走近一个怪圈。没有交流,很少碰面,她不断且非刻意地疏远这个家庭,厌倦在这个狭隘的海岛上所经历过的以及即将经历的一切。邵峻洄翻来覆去,苦思冥想,那个毅然决然弃她而去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她经历过什么,是不是也曾有过像她这么的厌恶与挣扎,所以才会选择离开。
带着满腹疑问,以及对于这个海岛,那个亲情崩塌的家庭的厌倦,高中毕业之后,邵峻洄选择了离开,她要去净穗,她想去那个人所在的城市里,她想看看自己的母亲。不管是出于好奇,还是血缘关系的本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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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而肮脏的面包车在沿海公路上飞驰,邵峻洄盯着远处的海景,思绪万千。她还是回来了,被以这样的方式,毫无预料地命令着。
“工厂这两年效益一直不好,邵工也是老资格了,但是实在没办法,前两天厂里来了几个大学生,带了新技术过来,我们也想不到,邵工这样的老钳工也会被裁掉。”
开面的的司机是邵家的旧相识,跟邵左权是关系很好的老工友。他一面把油门踩到底,一边透过后视镜,看了邵峻洄一眼。
“老邵这几年,吃酒一直都很厉害,生活不如意啊,听说……还借了一大款子外债,心情一不好,酒就吃多了。嫂子也管不上。”
邵峻洄一听这话,眉头便不觉周皱到了一起,“借外债?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带着询问的眼光,盯着范成梅。
身侧的这个老人有些怯懦地缩着肩膀,不敢对上她的眼,低低地垂着眼帘,似乎默认了这件隐瞒了她不知多久的事情。
工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也只是干笑着,不再接话,车子的速度提得更高了。而邵峻洄的焦虑也攀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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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海并没有特别大的医院,眼前的这座,便是当地人看病就医的唯一去所。
病房就正对着护士站,不大的空间里,有些紧密地摆了三张铁架床。邵左权在最里靠窗的那一间。那个人背对着门口,枕着胳膊一动都不动。点滴还在挂着,袋子里的液体其实所剩不多。邵峻洄走到门口,那工友便大着嗓子喊,“老邵,囡儿来看你了。”
于是病房里的家属都纷纷侧目,面无表情,或者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戏谑地打量着她。邵峻洄低着头,扳开有一些稠密的人群,走到邵左权的床侧。
“爸,我回来了。”她说得轻,邵左权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点了点下巴。
那张风霜刀刻的脸随着年月的蜿蜒,越发得扭曲,衰落。这么多年来生活的不如意,以及命运的不理解终究如同梦魇一样对他纠缠不休。每一次回阑海,时间便像是快速推移了十年。邵左权那让人揪心的,如此激烈的苍老下去的速度,终究还是刺痛了邵峻洄的眼睛。
“你又瘦了。”隔了好久,邵左权才沙哑地开口。他撩起眼皮,盯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人老了,不中用了。”
邵峻洄抿着嘴,坐到床边,她握着邵左权的手,轻轻滴摩挲着,“不,爸不老,爸永远不老。”她向来是嘴拙的人,安慰人的话,她说不好。可现在邵峻洄知道,他心里难受他是真的需要安慰。那么,她必须要做一点什么。
邵左权扑哧一下,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傻姑娘,永远不老,人不就死了吗?”他笑的洒脱,邵峻洄却越发得心里不是滋味。她低下头去,一时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其实……爸让人打电话给你,真不为别的。就想看看你。爸很久都没看见你了。”邵左权看着她的脸,笑容不觉便隐了下去,他有些吃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在那里一定很辛苦吧。看,好好的苹果脸都瘦成瓜子脸。不好看了。”他心疼地说。
邵峻洄抿嘴,努力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滚落下来,“不辛苦,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公司还安排了员工宿舍。各方面福利待遇都不错。”她搜肠刮肚地编着美丽的谎言,好让老人家放心。
“爸……听权叔说,你在外边借了一笔款子?”犹豫好久,邵峻洄最终还是开口问了出来。她知道,如果自己不问,以邵左权的性子,那是决计不会说的。范姨并不识字,又不会讲话,她自然也无从得知。
邵左权的脸僵硬了几秒,便叹了口气,“这个多嘴的老权。”他顿了顿,又开口,“峻洄,不要怪爸爸瞒着你。这件事情,其实我不想让你知道。”
“爸,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你却来和我划清界限?”邵峻洄有些气不过,语气却一再隐忍。
“不,不是。主要都是我不好。”邵左权别过脸去,盯着窗外渐渐抽芽的新绿,“范姨的侄子是做债券的,上个月说是弄到了一些内部资料。如果我们能够买上那几只债券,包赚不赔的。那个时候,我正好下岗了,所以脑子一热,就……”
“可谁晓得,那点消息全是假的,非但没有包赚不赔,我们连本金都赔了进去……都怪我一时糊涂啊。”邵左权握着拳头重重砸了下床板。
邵峻洄有些头疼地闭上眼睛,思虑良久,才问道,“一共失了多少?”
“67万”
67万,那个对邵峻洄来说就是天文数字,如今却如同天外陨石一般,无情而残酷地砸到这个几近分崩离析的家庭上。这样一笔款子,究竟要怎么还?她如今一无所有了,丢了维持生计的工作,银行里的存款除却房租水电跟日常开销已经杯水车薪,而她也已经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水电,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邵峻洄有些疲惫地重重叹了口气,却在下一秒,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周正温和却还是倨傲淡漠。
石蟠松,那个用小楷镌刻在纸片上的名字,犹如魔怔,无处遁形。
☆、【肆】
石蟠松今天心情特别不舒坦,一进办公室,便甩手把一只骨瓷的烟灰缸摔得粉碎。办公室里铺的都是消音绒毯,石蟠松吩咐过,让人把毯子撤走,但是他脾气不好在酒店里是出了名气的。心意稍稍不顺坦了,就要砸东西,大到明清古董瓷器,小到茶杯烟灰缸,但凡他在气头上,便总有些不管不顾。于是,后来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