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蟠松很长时间不抽烟了,他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眉头。
“听说这个保姆挺特别的啊。怎么想到去找一个小丫头,看着都不是靠谱的人。”
“没什么,正好中介介绍。”石蟠松并不想多说,他顺手把傅寿眉嘴里的烟摘下来,不由分说地摁灭在烟灰缸里。“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他这句话惹得傅寿眉笑起来,“这抽香烟还是当初你教我的,怎么反倒开始教育起我来了。”她顿了顿,又犹豫地开口,“真的稳妥吗?请一个小丫头过来。年纪还没我们大吧?”
“眉眉。”她的话被石蟠松打断了,不禁有一些小小的讶异,“这件事情能不能不要插手。”他声音低沉,却冷淡得让她觉得心凉。
傅寿眉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末了才兀自笑起来,“算我自作多情了。我都忘了,咱们之间老早结束了。”
石蟠松并没有因为她的话发脾气,只是神色黯淡地说道,“对不起。”
那三个字却恰恰刺痛了傅寿眉,她只觉得好笑,“蟠松,我们之间除了对不起,谢谢你之外,是不是已经无话可说了?”她抚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我千里迢迢回到你的身边,并不是为了这些。蟠松,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活一次?”傅寿眉垂着眼帘,看着眼前这个在过去很多年里,都与她的命运紧紧缠绕的男人,心动有过,而现在却只有心痛。
石蟠松深深吸了口气,他的睫毛很长,却在微微地颤抖,面对她的质问,他无言以对。沉默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才艰涩地开口,“眉眉,我只能这样了,我们……不可能。”说着,他慌忙起身,“不好意思,要去接媛媛。”石蟠松是胆小,他连她都不敢多看一眼,于是干脆淡漠得头也不回得离开。
只有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傅寿眉终于溃散似地蹲坐到地上。
☆、【拾叁】
如果时间倒流,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一次,傅寿眉或许还是会从瑞士回来,从那么远的地方回到石蟠松的身边。因为她离开太久了,因为她深信,这个男人终究是需要她的。
一起上小学接着升初中,高中,之后出国,他们步伐始终是保持一致的。有人叫这种是所谓的青梅竹马。而石蟠松就是傅寿眉的竹马,在相识的这么多年里,即便是曾今走到即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之间的感情都始终保持着丝丝入扣一般的紧密。这是她唯一引以为豪的地方。
他是感情安定的男人,认定了的便懒于做改变,而傅寿眉更是确信,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必然会结婚生子,她愿为他洗手作羹汤,他也乐意白首不相离。平凡之爱便是他们的不平凡。只可惜在意外之后,这些如果都不成立。
石蟠榆的离开给石蟠松的打击究竟有多大,或许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明白。
在傅寿眉的记忆力,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一个月都没见的石蟠松忽然找到她。后事与随之而来的官司,接着是石常宁不负责任地把自己名下酒店的股份全部转给他,丝毫没有转圜余地地卸下肩上的重担甩给石蟠松,于是,被命运耍的团团转的人终于举手投降。他瘦了很多,没有及时剃胡子,头发也比过去长了好多。他背着落日的余晖,满脸都是落寂的阴影。和她结束所有的一切,便是他必须处理的最后一件事情。因为一无所有了,于是只能与过去告别,于此才能逼迫自己不得不往前看。而她怎么好忤逆他最后的愿想。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闹与无休无止的纠缠,石蟠松和傅寿眉和平分手,他重新开始,而她远走高飞。那个洗手作羹汤,白首不相离的念想,到最后,也只是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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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三个人的静默显得尴尬而怪异。
邵峻洄有些拘束地贴着车门而坐,她沉默地看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街景,不时会偷偷地瞄一眼后视镜。石蟠松专心致志地开车,眼神淡漠,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视线。
傅寿眉抱着胳膊就坐在副驾上,她目视前方,眼睛一眨都不眨,脸色却是极不好的。这个早晨,石蟠松早早地打她电话,只说要去城东老宅走一趟。她以为是要紧的事,不敢多想,便匆匆出门。而坐上车,才发觉,同行的竟然还有那个小保姆。她不知道,那时候,究竟是怎样一个心情,只是觉得蹊跷,甚至有一点点危险,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怯意,几乎步步紧逼。
车子在沿江的别墅区停下来。虽然是老式的小区,但在当时却是净穗最早的一批高档住区。甚至曾经作为地标,在早年创建先进城市的时候做过不少贡献。当然,后来城西发展起来,望舒小区也随之一点点抽离人们的视线,可是,但凡提及望舒,老百姓还是免不了要和名流商贾,政界要人联系到一起。
石家的别墅是带后院的,有些西洋的风格,外围是漆黑的雕花铁栅栏,因为年代久远,有好些都褪了漆,可即便如此,却因为藤蔓类植物特别多,反倒起了遮丑粉饰的作用。车子刚从前门开过绕到后院,家里的佣人便早早站在院子外边候着了。
为首的是个六十出头的男人,背有一点点驼,头发花白。他穿了件深色的短袖绸缎衬衣,宽松的灯笼裤和布鞋,猛一看,像是旧式人家的下人。老头子低眉顺目地候在车子一旁,见着石蟠松竟和傅寿眉一块儿从车里下来,心下不觉有些小小吃惊,但却是不动声色地开口,“少爷难得回来,老爷和汤夫人去马德里度假了,这不巧了。”
石蟠松从车上慢悠悠地下来,看都不看老人一眼,态度轻慢,“我回来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周叔若是觉得不妥,只管打电话报告去。”
随他一同下来的傅寿眉白了石蟠松一眼,正欲开口,周叔却反倒抢了话头,“不不,难得傅小姐也来,大家都高兴还来不及。”他这么说着,眼神早已精明地瞟向了后来从车子里下来的邵峻洄。
那会儿她还自顾自地四处打量着眼前这桩算得上气派的小洋房,眼神一不小心便和老人洞察的目光撞了正着。她一时不好意思回避,便也只能淡淡一笑。老人的眼神太具有探究意义,乃至面对她的友好,都有些木然。
石蟠松似乎也注意到了周叔神经兮兮的眼光,不禁掩嘴轻声咳嗽了一下,“呃,那位是邵峻洄,眉眉的朋友。”听到他这句话,邵峻洄有些吃惊地看了傅寿眉一眼,这个早上,他早早地带她出来,只说是见一个人。那时候,邵峻洄心里是清楚的,但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借着傅寿眉的幌子。这样的事情,在她来说不是什么,可对于傅寿眉来说,多少还是缺了一些尊重和公平。她偷偷看傅寿眉,对方却没有一点不自在,她跟石蟠松间的默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周叔,好久没来看你,有没有想我。”傅寿眉热络地上前去挽周叔的手,老人自然被她哄得高兴,乐得眉开眼笑。“真不好意思啊,还带了朋友来。刚从机场接她过来,于是想着顺道来看看你。”
“啊,没事,没事。人多了才热闹。”这个时候,老人的戒心似乎才算放下,回头笑眯眯地盯着邵峻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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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很大,但一看就是有些年代的装潢,傅寿眉热络地跟着周叔家长里短地聊着天,石蟠松便借着这个机会,带邵峻洄好好把别墅参观了遍。有外人的情形下,石蟠松的态度是恭敬客气的,仿佛才是初次相识,彬彬有礼,体贴周到的像个绅士。
邵峻洄是在卧室里看到汤宝珺的照片,很大的一幅黑白写真照,并没有化妆,眉眼清秀得仿佛水墨画,只是回眸浅笑的一个剪影,却素净的如同一池莲,透着淡淡的香气。
那是她第一次在咫尺的距离间见到那个或许会成为她母亲的女人,邵峻洄就那样傻傻的站在照片前面,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瞳孔渐渐因为酸涩而溢出眼泪来,小小的两滴,顺着她的面颊一路蜿蜒。她其实想笑,努力扯动了嘴角,却终究是徒劳。内心莫名的委屈就像溃堤的洪水,滔天地翻涌。而眼泪却生生忍住,再也不让它流出来。
“她……是怎样一个人?”
不知隔了多久,邵峻洄声音沙哑地开口问。
身后的石蟠松却并没有马上回答。汤宝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自然是最清楚的。可是,居心叵测,卑鄙无耻这样的词对此时的邵峻洄来说,或许太过沉重。他看着照片上那个女人良久,末了才开口,“就是普通的女人,没什么。”石蟠松轻描淡写地带过,他已是仁慈,但比这做得更多,那是不可能。
邵峻洄之后再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回来的路上,依旧一路无话。傅寿眉从石宅出来之后,便沉了脸。她抱着胳膊坐在副驾上,石蟠松却看都不看一眼。他早料到她会生气。于是,多说多错,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邵峻洄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汤宝珺富足美满的生活,给她带来的感受是矛盾而复杂的。一方面为母亲没有吃苦受累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而另一方面,却也为这些年自己以及父亲所受的委屈鸣不平。倘若母女相认,自然再好不过,可她的强行介入又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少波澜,那些均是未知数。犹豫,怨恨,不甘,高兴,慰藉,被太多情绪纠缠住的她,一时间失去了必须要前行的方向。
“怎么,不过看了张照片,就开始犹豫不决了?”回到公寓的石蟠松,终于忍不住要讽刺挖苦她一番。他有些嫌恶地轻瞟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不想再说话。
邵峻洄并不理会他口气里的不友好,似乎是早已习惯,沉默了半晌,轻声地自言自语,“我这样的介入是不是还有必要,她生活的那样好,有没有我这个女儿,其实也不重要,是不是?她或许早已经把我忘掉了。我又何必这么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
石蟠松听她的话,不觉轻笑起来,“怎么,想不干了?家里的债还清了,就拍屁股走人。”
邵峻洄知道他必然不高兴,但却只淡淡叹了一口气,“石先生,你既然那么大方把70万交到我手里,那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能保定我不会走。我家人都在你手里,我不能害他们。”
其实,拿到那张银行卡的时候,邵峻洄就觉得蹊跷,石蟠松虽然很多时候不至于冷血,却也不会温情到那样的地步。他必然有所图,才会有所施。而事实也是如此,她不知道,他跟讨债方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或者阴谋,银行卡里的70万,每半个月便会自动汇出一万到对方户头,说到底,决定权还是在他,倘若哪一日她做不到让他满意,那么这样仁慈的施舍终究也会被无情的收回。石蟠松是可以那么轻易就毁掉她的人,而邵峻洄就是蝼蚁,只可任人摆布。
“你知道便好。下周一会去做个亲自鉴定。不过,结果不会有悬念。”石蟠松摸了摸额头,嘴角不禁扬起细微的笑意。
而那个笑,却莫名地让邵峻洄不寒而栗。
☆、【拾肆】
等待,注定一件漫长而难捱的事情。
自从上次去过城东老宅之后,邵峻洄就变得心神不定,昨天石蟠松亲自带了她去私人机构做了亲子鉴定,回来之后,状态便更加不好了,有时静静坐着,一呆便是一个下午。天渐黑,才惊得回过神来。这样的事情有过好多次,只好在媛媛自那次雷雨夜之后,对她的态度改观了很多,大部分时间,虽然还是不咸不淡,漠然得好像一杯白水,但无形间,对她还是宽容不少。
一个人的厨房里,炉子上还在煲着汤,小火慢炖的时候,汤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热气袅袅从锅盖缝隙里逃溢出来,扑在墨色的大理瓷砖上渐渐凝成一层细密的水汽。接着便有水珠子蜿蜒的一路流下来。邵峻洄机械地在砧板上切着胡萝卜,刀子掷地有声地一下接着一下叩中砧板,厨房里静谧极了,单调的切菜声裹着汤水翻滚的声音,一时间又让她失了神。邵峻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切到一半的萝卜,一眨都不眨。接着,一个小小的意外不得不叫回她的心声。
“嘶”
指尖一瞬钻心的利痛让邵峻洄慌忙停下手里的动作,左手食指的指甲盖连着皮肉被削去四分之一,血从伤口里渐渐涌出来,沿着指节蜿蜒得要流到手心里。就在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响起来。她匆匆清理了手指的伤口,便要去开门。媛媛比她早一步奔到门边,她以为是石蟠松回来了,连可视门铃都没来得及看,就一把打开了门。
“媛媛,慢点开。”邵峻洄的话在看到门外来客之后,便生生没了下文。
站在门边的两个人是一对夫妻,男人有六十上下,脊背尚且还算挺拔,五官虽然抹不掉岁月雕痕却还是能从标志而深刻的轮廓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的丰神俊朗,而一旁的那个女人却让邵峻洄足足愣了很久。那眉眼里似乎还有着莲的香气,然而岁月赐予这个女人,更多的却是脂粉气。漫长的时光里,那份肃静淡雅被剥离得干干净净,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依旧保持着照片里不变的容颜,可无形之间,似乎有什么更本质的东西发生的翻天覆地地改变。
男人的目光像鹰一般尖锐,仿佛一把刀,直接刺中对方的心脏,他一眼便看到了杵在客厅中央的邵峻洄,那种带着审问与警惕的眼神让她非常不自在。
“爷……爷爷”
过了好久,才听到媛媛有些怯懦地小声开口,这个时候,邵峻洄才回过神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是,是老爷跟夫人啊。石,石先生还没回来,我马上给他打电话。”邵峻洄心里太紧张了,连话都说不顺畅。
汤宝珺斜眼瞥着她,“你是新来的保姆?”她语气里不带感情,从头到尾不自在地打量了她一番,随即便叹了口气,摇摇头,“蟠松现在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了,话都不会说的人也给招进来,傅寿眉不是他的私助嘛,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把把关。”那样的话,不是没有讽刺挖苦之意的,可邵峻洄却也只能咬了嘴唇忍下去。
“别去给他打电话了,我们来看看媛媛就走,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