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看得到我的笑容,可她依然唱衰我和师伟的未来,可是,有很多事情是无法对外人说明的,就像她曾莫名其妙地看好我和葛萧的未来,可现在我和葛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未相见,音讯全无。未来,谁能料到未来会有怎样的节外生枝呢?
这天加班时,主编哗啦哗啦地翻了翻笔记本,说:“乔北,你好像还差我一篇什么有趣人物的采访。”那次我去抚顺找江水明的时候,曾用过采访的借口,但因为次日就返回销假,也没报销任何费用,所以采访稿子自然是不了了之。当时主编没说什么,我就以为她就此放过我了,却没料到几个月之后,她翻了旧账。
我瞪着主编,“不是吧?最近不缺稿子啊!”
主编一本正经地回瞪我,“我不喜欢你男朋友,我是在找你碴儿你没发现啊?”
我说:“你只看见过他一次行不行?还是背影。”
主编说:“但是我看见过你以前的男朋友,不止一次,重点是,还是正面。”
我说:“我再告诉你一次,那个不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和他一点点关系都没有。”
主编说:“那我也再告诉你一次,如果你真的和他一点点关系都没有,他就不会完全淡出你的生活,是你害得我看不见这个赏心悦目的美男子,我报复你是应该的。你看着办。”
我立刻高举双手,缴械投降——反正江水明已经回南京了,采访他也不用舟车劳顿。
电话里,连日赶画的江水明有点儿疲惫,“等画展结束了行吗?”
我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主编,她已经放话给我了,要么当晚拿出采访稿,要么就把葛萧叫到报社来供她观赏,后者我做不到,我只有走采访江水明这条路。
我不动声色地学主编威胁性的谈判,“江水明,我认识你十七年了,你看着办!”
我走进江水明的画室,一边打量着凌乱摆放的画框,一边喊:“江水明。”
江水明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在这边。”
空旷的画室里回荡着我们的声音,可我还是辨别不清他的方位,“哪里?”
在一堆堆的画框画布后面,是一条帆布帷幔,拎着油画刷的江水明揭开一角探出头来,“过来吧。我在赶最后一张画,就快完了。”
我应声过去,低头弯腰地笑着钻到帆布的后面,“画画扯条布干吗?难道有什么画法需要保密?”我一直起身来,笑容就僵硬在脸上。
一个**着全身的女人,正慵懒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安静地斜躺在一块蒙了白布的沙发上。暮夏傍晚最后的霞光中,她微微地眯着眼睛,睫毛的尖端点缀了天光的粉红金黄,鼻尖下面,娇艳欲滴的唇微微开启,柔润的身体曲线精致到完美,洁白细腻的肌肤流光溢彩。
杜宇。
谭晶晶猜得没错,画里的那个女子,就是杜宇。
我只是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许久不曾谋面也不曾想起的她。
江水明再也没有和我们提到过她。
可她居然出现在这里。
我怔住了。
江水明全神贯注地画了最后几笔,然后放下工具,拿起旁边一件淡橙色的长款衬衫,走近已经半坐起来的杜宇,轻轻把衬衫披在她的肩上。
杜宇对我微微笑了笑,站起来,缓慢而仔细地扣着纽扣,衬衫下摆外,裸露着毫无瑕疵的修长大腿。
从头到尾,他们彼此间不曾有半点的尴尬和戒备,神情和动作随意自然、大方得体,全不见有任何暧昧,偶尔的眼神交流也干净之极,甚至有种超凡脱俗的圣洁味道。
尴尬的反而是我。
我试图给自己解围,我对江水明说:“你可以告诉我现在不方便,我改天来就是了。”
江水明说:“我是告诉过你等画展后啊,可你说认识我十七年了,你让我看着办。”
杜宇微笑着说:“并没有什么不方便,乔北,这些画,或早或晚,你总会看见的,你不可能认不出我,那么,或早或晚,或画或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杜宇坦然美好的笑容暂时让我镇定下来,我很有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地采访着江水明,全神贯注地做采访笔记,彬彬有礼地跟杜宇和江水明道别,然后,打了一辆车回报社。
一关上车门,我就对着刚接通的手机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喊一声:“谭晶晶,江水明和杜宇在一起了?”大概是因为我憋了太长的时间了,骤然炸响的奇怪声调把司机都吓了一跳,因为车身忽然抖了两抖。可谭晶晶在那端带着笑音说:“没有啊,只是杜宇做了江水明的模特。”
原来又是只有我不知道。
我有点伤心,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谭晶晶说:“这是江水明自己的事情啊,他不告诉你,肯定有他的理由,我……”
我伤心地打断了她的话,“那么多年,你什么都会告诉我的,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告诉我,葛萧的事情是这样,江水明的事情也是这样,他们并不是外人啊,我们是死党……我好怀念以前我们彼此之间无话不讲的日子。”
谭晶晶在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由衷地说:“是的,乔北,你说得对,我们是死党,我想一下。不过,现在我在外面谈江水明画展的事情,稍晚一点我给你电话好不好?”
我心情愉悦地说:“好。”
回到报社赶完稿子,我跑去交稿,顺便对主编做了个鬼脸,她回赠了我一个白眼,但并没有为难我,扫了几眼稿子,就对我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我刚收拾好背包,师伟的电话来了。
他的声音依然没有太大的起伏,“加班完了吗?带你去消夜。”可话的内容足以让我心花怒放,笑逐颜开——他已经懂得,在我加班的夜,守在我回家的路上。
曾有两性节目的主持人调侃说,培养伴侣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买卖,只要你舍得花时间,对方就一定会给你热情。看来果然如此,我不遗余力地让师伟学着爱,我也是他学会爱之后的第一个受益者。
师伟也懂得了给我制造惊喜,他带我去了最新开的一家港式夜宵店,还提前预订了座位。我一直觉得,老天给我安排了天堂,可江爸的理论是对的,天堂很短暂,地狱才是永恒。
我和师伟还没来得及到达那个临窗的座位,一个原本悦耳的声音带着怒意低沉地响起:“乔北。”
谭晶晶。
谭晶晶的眼睛冷得可怕,她慢慢地从卡座里站起来,看着挽着师伟手臂的我,目不转睛,直到我心虚地放开了师伟,她才冰冷地说:“给我一个解释。”
师伟说:“谭晶晶……”
谭晶晶看也不看师伟,只盯着我,“乔小姐,这就是死党之间的无话不讲吗?我拜托你,请你认真地把一切解释给我听,请你不要有任何漏洞。”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声音依然清脆悦耳,脸上又挂回了笑容,可她的眼睛变得很深很亮。
谭晶晶真的生气了。气到根本不想用发怒来宣泄。
有过死党的人都知道,死党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礼貌。
所以,越客气,就是越冷漠。
看着我的无话可说,谭晶晶的笑容得体而温暖,“我现在很忙,乔小姐看起来也没想好该怎么和我解释,那么,不妨请两位先吃夜宵,我们稍后联系?”
我还站在原地试图寻找什么话来说,谭晶晶已经坐下,继续和同桌的几个人谈笑风生。已经木然的我,被师伟拉着,一步三挪地到了最里侧的位置。那里看不见谭晶晶的眼睛,也听不见谭晶晶的笑声,可我觉得谭晶晶的目光和奚落无处不在。
纵使师伟坐在我的对面,我也如芒在背。
谭晶晶什么都不知道。
谭晶晶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谭晶晶为什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师伟不是告诉过我,是谭晶晶拒绝了他的“练习爱”的请求吗?因为她只是“准备去爱”而不是“准备好了去爱”,那么谭晶晶对师伟,不是再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了吗?
我并非百思不得其解,我能想到唯一的一种可能,一种我不愿意去相信的可能。
我坐在师伟的对面,狼狈地流着泪说:“师伟,我知道你没有向我解释的义务,可是,谭晶晶对我真的太重要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谭晶晶这样介意,到底是为什么?“
师伟平静地吩咐服务员上菜,然后,他看着我。
就是那唯一的一种可能。
师伟骗了我。
我和葛萧碰见他们那次,只是谭晶晶约了师伟一起吃饭,没有什么“爱的练习被拒绝”,师伟根本什么都没说。甚至,是谭晶晶热情如火地邀请师伟去她家过夜,师伟拒绝了。
我的心口,有成分复杂的巨大伤痛,我痛苦地问师伟:“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是谭晶晶拒绝了你?”
师伟端着红酒杯,并不看我,表情坦然,很平静地说:“因为只有那样,你才会不再纠结,同意教我爱。”
我和善良的小柳、豪爽的谭晶晶、一根筋的江水明、没有小我的葛萧相处太久了,我已经习惯了对人不用去分辨,不用去设防。我从来没有想过,师伟不是他们。
师伟没有紧张,没有辩解,没有道歉。
因为他从来就没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谎言,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句话,一句和其他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话。既然可以省去很多的唇舌和步骤,直接达到目的,为什么不呢?
看一个人,无需了解他内心的跌宕起伏,只需看他做一件错事,然后看他对这件错事的态度,他的为人处世之法,他的生存发展之道,就昭然若揭。
葛萧曾说江水明所追求的,不是杜宇,而是杜宇停留在高中时代的印象。那么我所牵肠挂肚的,又何尝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记忆?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
如果说,上次师伟对我动粗,我还能勉强用他在乎我来搪塞,那么这次,他的谎言,我又该怎样来替他圆场?总不能骗自己说,是他为了尽快得到我吧?我无法自圆其说。
我吃不下精致的菜肴,也喝不下芳香的红酒,我的内心百味杂陈。
就在这时,我看见谭晶晶出现在窗外,她得体地和其他几个人道别,面带微笑,等那几个人开车离开后,她忽然收敛了笑容,狠狠地看了过来,她的目光,直直地剜在我的心口上。
我看见她扭过头去,招手打车,忽然就有了要永远失去她的恐慌,我抓起手包,奋不顾身地向门外冲去,由始至终,师伟表情淡淡地细嚼慢咽,丝毫没有理会我们的意思——就算我教会了他几种爱的表现,却始终无法教会他,到底什么是爱。
有条件的,绝对不会是爱。
有谎言的,绝对不会是爱。
我的出租车抢在谭晶晶的出租车之前到了她家的小区,所以她一下车,我就拉住了她的手臂,“晶晶,你听我解释。”
谭晶晶站住了脚,看着我,瞳人黑亮,“好啊,你解释。”
可我该从哪里解释?我真的要揭穿一切都是师伟的谎言造成的吗?我真的要揭穿这个我和谭晶晶都深爱着的男人,居然卑劣地撒了一个并不高明的谎吗?
看着我说不出话的样子,谭晶晶冷笑着说:“看来乔小姐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请恕我不能奉陪。”说完,她拔腿就走。
我追着她去拉她,她厌恶地推搡着我的手,就像我是再恶心不过的垃圾,可除了跟着她,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这样,我固执地跟着她进了小区,进了单元门口,进了电梯。她掏出钥匙开门时,恨恨地警告我:“我不能阻止你走进公共领域,但是,如果你试图走进我的私人空间,我会毫不犹豫地打你。”
说完,谭晶晶一闪身就进了门,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的手迅速地抓住了门框,谭晶晶做了几下关门的姿势,但始终没有去狠狠压碎我的指骨,这让我看到了希望,我叫她:“晶晶,师伟也只是一个男人。”说着,我用力去推门,试图进屋。
谭晶晶一边阻挡我进屋,一边试图关门,她生气地叫了出来:“乔北,这不是什么男人不男人的问题,这是你对我的欺骗,死党对死党不可饶恕的背叛。”
我做不到立刻说出艰难的真相,可说不出真相,又让我有巨大的委屈感。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用力地推开了门:“为什么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对你的背叛?师伟一直在拒绝你,他从来就没说过要和你在一起!就因为你喜欢师伟很多年吗?那我告诉你,我也喜欢师伟这么多年。”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又气又急之下,失言了。
谭晶晶的动作一下就停住了,她盯着我,“‘喜欢师伟这么多年’?”她努力平缓着语气,“原来,你也一直喜欢着师伟?你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探知着我的心事,却对自己的心事只字不提?”她再次叫了起来,“我以为你只欺骗了我这一次,原来你欺骗了我这么多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隔着一层门板,可谭晶晶愤怒的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乔北,我们彻底完了。”
我无力地靠着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开始大声哭泣。我知道,刚才我的叫声、现在我的哭声已经让谭晶晶睡或没睡的邻居们都挪到了门前,向外窥探,可这种被暗地围观的羞耻感比起即将失去谭晶晶的恐惧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来不及描述那些绵延了多年的暗恋,我只来得及一边哭,一边从师伟在暮春的凌晨给我打来的电话说起,我想把掩盖在内心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对谭晶晶说出来。我说了师伟的探询电话,说了师伟的出现和消失,说了我和葛萧看见师伟和谭晶晶在餐馆见面,说了我**师伟之后跳上出租车落荒而逃,说了关于爱的练习,说了小柳逼我对谭晶晶坦白甚至不惜对我翻脸……
我知道谭晶晶就在门内听着,我也知道在夜里这样在走廊里砸着门叫喊是多么的失礼和讨厌,可我控制不住我的音量,我像发了疯的理发师,要不顾死活地喊出所有的秘密,不管那个洞是不是可靠,也不管天亮后还有没有命在。
在我诉说完刚才我所知道的一切后,我一直敲打不开的门,忽然开了。
满脸泪痕的谭晶晶用力扳着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