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伟凝视杜宇,也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进去吧。”或许是我的错觉,我从他缓慢的语调里,听出了犹豫和疲惫。
风景,那栋小楼,那片荷塘,那方土地。人,杜宇。
江水明的画,是有生命的,那些画面里的风景都有着鲜活的自然痕迹,那些杜宇的或蹙或笑、或站或立的姿态,生动美好。江水明内心的单纯与热情,昭昭天下。
我感叹着江水明的投入生命,也猜测着,他追逐着杜宇这场戏,该如何浓墨重彩地唱下去。师伟走在我身侧,却没有去看任何一幅画——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平静而阴郁。
因为不喜欢葛萧,所以也不喜欢葛萧的死党江水明吗?
那么,他为什么要来?
随着人群慢慢地移动,我看到了江水明的最后一张画,高高地悬挂在展厅的正中央,在画的对面,是那张尴尬了一群老将军的画。两张画尺寸相同,内容一致,都是杜宇,**的杜宇,两个她以同样的姿态躺在沙发上,宛如照镜的人与影,或是双生子的重逢。
而冯雪峰就站在那张画前,长时间地仰望画中杜宇似有还无的微笑,默不作声。
江水明连连地说着“对不起”,突破了记者们的包围圈,走到了冯雪峰的身旁,注视着他。
冯雪峰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将目光重新回到画上。
我在旁边看着,还是不解冯雪峰的平淡,这种不解从第一次看见他开始,就从未消失过。拥有杜宇这样的女子的男人,应该嫉妒心很强,应该占有欲很强,应该攻击性很强。我甚至觉得,冯雪峰看到画了杜宇**的江水明,目光里存了杀念,这才合常理。可冯雪峰的目光静如雪野,甚至有佛光,有慈悲。
江水明说:“终于画完了,展出了。”
冯雪峰说:“是啊,小宇真的适合存在于画中,只有这样,才让人觉得,可以真真切切地拥有她。”
江水明笑了,就站在冯雪峰的身旁,也仰头去看那张别出心裁地、高高悬起的画。
是我的错觉吗?我看到冯雪峰和江水明的脸上是一样的表情,安然而虔诚,就像他们是在仰视共同信奉的神祇。
在一个聒噪的小记者惊乍乍的声音里,我这才注意到,这幅画的名字,叫做祭奠。
祭奠。
江水明用种种疯狂的举动,祭奠了他已然错过或从未开始的青春情感。冯雪峰呢?他祭奠了什么?
我正想着,师伟忽然走过来,低声说:“乔北,跟我走。”
不由分说的,他带着我到了画廊的后院,那是一个露天茶座。师伟看着我坐在他的对面,说:“乔北,你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我的事情。”
我有些吃惊,从不诉说的师伟,以这样郑重的表情,要告诉我的,会是什么事情?
师伟没有看我,他只是蹙着眉头,像在思考要从哪里说起。
师伟说:“乔北,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讨厌葛萧,我为什么会把他当成敌人?”他的问题开门见山,却是一个我以为我想清楚了的问题。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那样,两个人无法惺惺相惜,而是别有隐情?
师伟果然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慢慢地说:“是因为刚刚去世的我的继父。”
在师伟的生命中,父亲是个缺失的角色,在父亲因公去世前,连在襁褓中的时间都算上,师伟不过享受了不到三个月的父爱。父亲烈士的称号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是师伟的继父,以朋友的身份,在十年的光阴中,给了这个单亲家庭最踏实的帮助。
在十岁的师伟的眼中,继父伟岸如山,是他努力模仿的榜样。他时常羡慕地想,不知谁会拥有这样好的爸爸。他并不知道,那时,继父为他的母亲,已经守候了十五年。
初三那年,师伟的母亲与他的继父终于结婚了,最高兴的人,其实是师伟。他以为他可以得到从未好好感受过的父爱了。
可当真正成为一家人之后,师伟才知道,继父对自己、对家人的要求是多么的严格。继父那种“不优秀,不存活”的精神导向,可以催人奋进,但毫无亲人间的温暖可言。那年,继父并没有征询师伟或者师伟母亲的意见,就为师伟报考了自己担任校长的高中,南京最好的高中。
师伟渴望得到继父的承认,他也就理所应当地渴望着一击而中。然而,正是由着这份压力,平时几乎科科满分的他反而以一分之差输给了葛萧,成了高中入学考试的第二名。继父并没有说什么,没有责备,当然也没有安慰,这份冷淡让师伟内心沮丧,他担心继父内心对他有并未说出的失望和看轻。于是,在那时,他已经把素未谋面的葛萧当成了假想敌,他发誓要超越葛萧,其实只是为了让继父对自己刮目相看。
师伟决定向身为高中部校长的继父请求,把他和葛萧分在同一个班里。
这是他重振士气、再度向继父表态的决定。
高中毕业的暑假,师伟全家去一个著名的佛寺参观时,他向继父提出了这个请求。他的继父同意了,但就在师伟在内心暗暗感激继父给了他又一次证明他的优秀的机会时,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叩拜菩萨的继父,说出了一番让他冰心冷肺的话。
师伟的继父对师伟说:“你注定成不了事,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看得到一件事情发展的所有可能,你会顾虑,会权衡,会放弃,你没有江水明不问得失的傻劲,也没有葛萧顺其自然的运气,你这辈子将庸庸碌碌,我就给你求个平安好了。”
师伟说:“你无法体会到,一个从小失去父亲的孩子对这世界的憎恨与恐惧。父亲是孩子身后的一堵墙,可以让孩子安心。我的继父为我付出了很多,但他以日常的话语,不断地摧毁着我的信心,告诉我‘你不行’。这毁坏了我的平和与锐气。既然每一次的努力都可能失败,既然每一次的得到都可能是要被老天爷夺走的假象,那么又何必去努力、去得到?就让老天爷去安排好了。
“可是,短暂的沮丧之后,我心里涌起的是更多的不服气,我相信自己的智商,我相信自己的毅力,那时我就告诉自己,球赛也好,考试也好,我要把每一件事都当做生死一线的契机。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友情或者爱情之上,既然我没有江水明和葛萧的运气,那我就要比他们更拼命,更狠。”
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取,哪怕是一场游戏都要拼得鲜血淋漓。师伟的性格在那时就已经有了征兆。无法责怪他的冷酷,无法责怪他的自私,因为对无依无靠的他而言,唯有自己保护自己,每一次都是**裸的生存之战,每一次都是事关生死的考验。
同样的事重复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印在骨子里的性格。甚至在选择华作为他的初恋女友时,连师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连这种选择也是下意识的、功利性的。
果然,漂亮能干又吃得苦的华,在师伟的事业初创时,立下了汗马功劳。她撑得了场面,挨得过难关,在师伟的事业最低点时,她始终不离不弃。可在苦等多年、索取不到师伟对等的情感时,她潸然泪下,转身离开。
因为没有付出感情,所以华的离开对于师伟来说,心境只有平静的五个字:“一切照常吧。”
所以,与其说华是师伟的女友,尚不如说,华只是一颗师伟无意间选中又仓皇逃离的棋子。
年初,继父忽然去世后,师伟终于有时间停下脚步。
他不得不停下,因为他忽然发觉,他为之付出青春、付出时间的努力,都不再有意义。
继父再也不可能看到他做的一切,他再也等不到继父的一句肯定。
而他失去了十几年的时间,失去了可能会结交知己的机会,失去了渴望与他肝胆相照的伴侣,失去了原该用心享受的生活,只剩下一个他从来没倾心热爱过的事业——那只不过是他最可能获得成功的行业而已,就连选择它,他也只是功利性的。
万千繁华世界,孑然凄凉一身,这是何等的残酷与悲哀。
师伟坐在继父的墓碑前,回想着逝去的青春,哭得肝肠寸断。
墓地可以让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哭到虚脱时,师伟几乎不留存清晰回忆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张温婉微笑的脸。
杜宇。
师伟冷峭的脸上有了罕见的放松,他看着我,可是他真正的视线分明已经穿透我的瞳人,出现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注视着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人。
杜宇。
一直痛惜师伟身世曲折的我,猝然从师伟的讲述中听到杜宇的名字,有巨大的意外,可刹那间,我也突然想明白了师伟决定和我一起来画展的那件事奇怪的地方是什么了。师伟说,是江水明的画展,也是杜宇的画展。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杜宇的名字。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师伟就知道,江水明的画中人,是杜宇。
师伟不是为陪我而来,对我他绝无相伴的必要;师伟也不是为给江水明捧场而来,他们毫无交情可言。这显而易见。
那他是为何而来?
我的胸口,升腾起,不祥的预感。我抓紧了藤椅的扶手,微微发抖,有些害怕地看着陷入回忆的师伟。
我祈求世界末日就在这一刻来临。
唯有天翻地覆的毁灭与再无轮回的死亡,才能拯救我此刻绝望的心境。
是的,我已经明白,我即将要面对的,就是层层迷雾后的真相,让我蜷缩师伟身侧那微小可怜的幸福都要荡然无存的真相。
师伟并没有注意到我越来越苍白的脸和越来越惶惑的表情,其实,即使是他注意到了,又如何呢?他可以视若无睹。我的世界,不是他的世界,他对其他人的世界,没有关心的可能。
师伟的语调开始放缓,他的神情,就像长途跋涉的路人忽然发现自己到达了目的地,于是终于从奔波的疲倦中解脱出来,终于有时间和心情,去面对梦中那春雨迷蒙的江南小镇,着迷而投入。
他说:“那么多年前,我的人生已经扭曲,葛萧和江水明,你或是谭晶晶,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人,纵使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也不会感受到我那种家庭坍塌而留下的灰暗阴沉。”
只有有差不多同样经历、寄居兄嫂门下的杜宇能够读懂他灵魂的伤,只有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杜宇能够对他感同身受。
师伟说:“只有杜宇。”
师伟说:“只有她。”
师伟揭开了一个其他人无知无觉的世界,一个仅存于他和杜宇之间的、相互爱慕着的世界。
并没有什么谁先开始,也没有什么所谓暗示,暗恋着杜宇的师伟,同样被杜宇暗恋着。
偶尔接触的眼神,擦身而过的气息,穿破空气的声音,都带着磁铁般的吸引。
在巨大而冰冷的世界上,两个孤独惶惑的自卫者,理应相拥取暖。
只是……
从来情场如战场,两个人的性格,足以决定彼此间情感的命运。师伟和杜宇,就像两个即将对阵的绝顶高手,站在原地,以静制动地等待着对方。两个人都太镇定、太冷静,所以就那样对峙了许久,一起转身离开,各奔东西。
一场本该花好月圆的两情相悦,终究错过,一夜秋雨,遍地残叶。
那之后,千帆万水,关山不度。
转眼间,花开花谢十几载。
在寂无一人的墓地中,师伟终于回忆起,他曾对杜宇有过的那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情感悸动。他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的动心,那是没有利益纠葛的内心的真实感情。
他听从了内心情感急迫的安排,决然变卖了公司,返回南京,然后邀请杜宇。
是的,时间是重合的——当师伟终于艰难地踏出表白这一步时,正是我们陪着江水明去找杜宇的那几天。杜宇不在抚顺,那是因为杜宇刚刚答应了师伟的恳求,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南京,然后,面对师伟火热的示爱,杜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师伟从来没想过,暗恋着他的杜宇会拒绝他。他要求杜宇给他一个理由。
杜宇的微笑一点不变,“因为那张照片。”
那张师伟在高中毕业时送给我的照片,那张放在我的同学录最中间,师伟从篮球场上走下来的照片,不是出自暗恋师伟的乔北的手,不是出自高调示爱的谭晶晶的手,而是出自和我一样时常远远地站在篮球场外的杜宇的手。
师伟以为把它送给乔北就了结了乔北的情愫,却没料到拍摄者杜宇就此定了诀别的念头。
杜宇永远带着含蓄内敛的微笑,清澈的声音却可以说出最残忍的话:“随便你觉得解释的理由多么充分,我都不会接受。你忽略我的表白,我便永不会再给你机会。”
杜宇,看似柔和可人的杜宇,其实是最沉得住气、最狠得下心来的人。
在她为了瑕疵而宁为玉碎的决绝面前,一向定力超群的师伟也输得狼狈不堪。
临别时,师伟问她:“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回心转意?”
杜宇说:“给我爱。可你给得出来吗?你给不出来。”
是的,师伟给不出爱,没人能给得出自己根本体会不到的东西。杜宇的话不是在指明方向,而是在扼杀师伟心存侥幸的希望。
可是,师伟更清楚的是,在自己一片空白的情感世界里,杜宇,就是他这个濒死的溺水者唯一的稻草。
他必须得到杜宇,因为,这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师伟必须学会爱。
所以,对于师伟来说,牺牲爱着他的乔北,真的是小事一桩,为了杜宇,他连他自己都可以牺牲。
南京的深秋,有温暖透明的阳光。我就坐在阳光的怀抱中,可我浑身发冷。
师伟停止了讲述,他那双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直刺进我羸弱的心脏。
我们陪江水明到抚顺,第一次见到杜宇时,曾顺口问杜宇,是否见过其他同学,杜宇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那是因为,她真的见了一个同学,师伟。
我们去“竹玲珑”吃饭时,杜宇脸色微微绯红地接听着电话,那电话,也来自师伟。
那时,我与杜宇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