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爱时,有细微的一点,也比全失去幸福。
哪怕看穿世事如冯雪峰,也舍不得全失去。
这是施爱者一致的卑微。
而且,不疯狂燃烧,就不会在面对一片灰烬、满地狼藉时,撕心裂肺。
冯雪峰对杜宇那种淡淡的态度,是他在参透了杜宇的真实情感后,给自己的唯一保护。
我们陪着江水明跑去抚顺时,冯雪峰注视着洒脱的才子江水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来意,可他也一眼就知道,江水明不是杜宇心里的那个人。
他也注视着俊朗的陪同者葛萧,葛萧也不是答案。
直到他这次看到师伟。
师伟的眼睛深处,有着和杜宇一样的东西。孤独,决绝,冰冷地远离一切,不眷恋。
但是那脆弱那高傲一旦燃烧,将爆发出最炽热的毁灭之火——毁灭一切枷锁,一切阻隔。
冯雪峰深知,那火一旦燃起,自己对杜宇如履薄冰的情感将瞬息不存。
可冯雪峰也深知,那火一旦燃起,将给杜宇带来怎样巨大的快乐。
电石火光间,或根本无需思考,冯雪峰决意,亲手点燃这火。他的从容和勇敢,一如古希腊那个横穿千山万水的勇士,那个点燃奥林匹克之火的使者。
冯雪峰淡淡地说:“小宇,面对你的内心吧。如果不是在等待着师伟的翻然醒悟,你的心怎么会那样飘忽不定,让我触碰不到?你说师伟给不出爱,可是,不对着师伟,你又何曾给得出呢?”
杜宇笑不出来了。
在更平静的冯雪峰面前,杜宇无法再平静,她不言不语,却濡湿了眼。
师伟用颤抖的手燃着了一根烟,狠命地吸了一口,才克制着激动的情绪说:“我懂了。”
他将那根烟丢到脚下,碾碎,然后,走到杜宇的面前,拉住了她的手。
杜宇忽然现出了我们从未见过的执拗表情,15岁女孩般执拗的表情。她想挣脱,师伟紧紧地握住,然后,把她的手举到他的面前,按在了他的胸口,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是泪光隐约,“别傻了,我们早就属于彼此。”
师伟的家庭经历的确只能用“坎坷”两字来概括。
在师伟很小的时候,他那从事地质勘探的父亲就在一次无人区的任务中,失足滑下了一个不知名的深潭。当时的条件艰苦到根本无法寻找打捞,直到多年后,他昔日的好友中有人位居高职,才辗转托付初次驻扎当地的部队捞起了烈士的白骨。消息送到南京时,师伟的母亲刚因胃癌晚期去世。那时,她和师伟的继父不过结婚两年。
师伟和他的继父,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同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没人知道他们之间会怎样对话,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面对彼此。
但很重要的一点,师伟去迎接父亲的遗骨、再一次与父亲生死阔别时,正是我们高二那年。也正是杜宇的父亲去世那年。
彼时,刚刚丧母的师伟得知父亲遗骨的下落,心绪纷乱如麻,根本没有注意到杜宇的悄然请假。
而后,他们在天涯两处,以共同的悲伤,分别告别着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就是蚕卧多年的真相,这就是最初的阴差阳错,这就是杜宇不能释怀的疑问的解答。
杜宇的执拗忽然僵硬破碎,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掉出来。
师伟紧紧地抱住了杜宇,姿势温柔而体贴,目光疼爱而关切。
他不是不知爱,他不是不会如何去表达爱,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面对他爱的那个人,问清误会,解释清楚。
我的心就像那根被碾碎的烟一样狼狈不堪,我喘不过气来,我彻底靠在了谭晶晶身上。
杜宇情何以幸,乔北情何以堪。
葛萧愣愣地看着我,刚向前走了一步,他身边的江水明却忽然发了疯。江水明转身冲向了展厅终端的画廊办公室,我头脑里嗡嗡作响,我听不见江水明在大喊大叫些什么。
葛萧停住了脚步,转身向江水明追去。
这时,我的听觉又冷静地恢复了,因为我看见师伟在对杜宇说什么,我想听清他说什么。
师伟说:“给我一天时间,我要处理一些事情。”
杜宇泪眼蒙眬地看着师伟的眼睛,什么都没问,点了点头。
我瞪大了眼睛,泪水也滚滚而出。
我知道师伟要处理的,是什么。
爱的练习,终于成功了。爱的练习,终于……要结束了吗?
师伟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到你住的宾馆找你。”
杜宇又点了点头。
我忽然害怕师伟看到我,我害怕他直接走过来对我说再见,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拉着谭晶晶,飞快地追着葛萧而去。
江水明疯狂的声音在画廊里回荡:“撤展,马上撤掉这个展览!”
熊熊的火焰翻卷着奔腾着直冲上夜空,明亮跳动的红色飞快地吞噬着那些堆砌的画,那些绚丽的色彩、精彩的风景,以及杜宇柔和的笑脸,转眼就不见了。铺满颜料的亚麻布迅速缩成大大小小的灰烬,还带着大兴安岭味道的松木画框强劲喷射出大滴大滴的松脂,为火势推波助澜。
醉态毕现的江水明拎着白酒瓶子,船工樵夫一样呵呵哈哈地呼喊着,时不时伸出脚去踢踏那些塌落下来的画框,全然不顾鞋子的前端已经发烫发软。
只开了一天的个展,再不会有的个展。
这是一场最隆重的追忆,这是一场最盛大的祭奠。
不计后果的江水明用几十幅注满**的画作,用焚烧出的滚滚烈火,祭奠着他对杜宇的情感,不,与杜宇无关,就连他对杜宇的情感,也都是他对逝去的青春的一场隆重追忆。
我的额发被火焰催出的热浪吹得四处翻滚,可,疯疯癫癫、连唱带跳的江水明,比这火更有感染人的力量,他的泪水和笑脸都足以击中任何已经走过青春、在青春中留下过记忆的人。我悄悄擦去了浸出眼角的泪。
葛萧和谭晶晶看着江水明,眼里也有深沉的感动。
就在火势翻腾到最大时,江水明右脚的鞋子燃烧了起来。等不及我们惊呼,他已经动作麻利地脱下那只鞋,一扬手丢进了火堆中,然后,他就那样光着一只脚,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毫无刚才的醉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谭晶晶,问出了一句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话:“结婚的约定还算数吗?”
谭晶晶愣住了,大瞪着眼睛看着江水明。
江水明吼了起来:“谭晶晶,老子问你,结婚的约定还算数吗?”
谭晶晶还没来得及回答,甚或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思考,江水明已经一把把她揽在怀中,以不容商量的气势,以势不可挡的霸道,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谭晶晶用力地挣扎了一下,眼睛里的惊讶与恼怒忽然就迷离起来,接着,黯淡下去,最后,她闭上了眼睛。
真实的生活远比艺术创作荒诞离奇,每一桩出人意料的事件的发生,都能给旁观者带来无尽的遐想或震撼。
艺术不过是把那些被人们所忽略的生活真实,再展示出来而已。
唯有生活本身,才有情节的生死辗转,才有让人目晕神眩的太虚奇幻。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疯狂的江水明和毫无抵抗的谭晶晶,就在这时,葛萧对我悄无声息地做了噤声的动作,轻轻拉住我的手,带我离开这个院落。
在走出院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只看见,渐渐收缩回去的火焰背景下,江水明和谭晶晶相依相偎,影子的边缘镀着橙黄微红,仿佛亘古了千年的两尊石像。
这场突如其来、声势浩大的青春之火吓到了江水明的所有邻居,那些松木的残骸还在散发着袅娜青烟,消防车和警车已经呼啸而来。
光着一只焦黑的脚的江水明差点被拘留,幸而,和所有的人一样,来的两个巡警也对艺术家这种身份有着深深的包容,简单做个笔录,教训几句,就此放过。
由始至终,江水明脸上都带着陷入梦幻中的幸福感,他紧紧地攥着谭晶晶的手,不放。
爱情是没有什么退而求其次的。
你得到那个人,就得到了整个世界,得不到那个人,就算得到整个世界,也不再有意义。
可以退而求其次,只能说明爱不够。
对那个人的爱不够,对“其次”的爱也不够。
江水明对谭晶晶并不是退而求其次,谭晶晶也是。
江水明一直以为,拥有我们这样的几个死党,并能奋不顾身地爱着杜宇,就是自己所经历的最好的时光。可是聪明而坚强的谭晶晶戒掉师伟,让江水明发现了另一种传奇,一种可以使他不会溺死在杜宇世界的传奇,一种更适合他的爱情传奇。
是的,早在那时,江水明就明了了自己对谭晶晶,有着怎样的认真。
画展开始前,我看出江水明有很重的心事,这就是他很重的心事。
我相信,就算没有师伟的出现,就算师伟和杜宇之间没有那痛苦纠葛的表白,他也会燃起这段葬送过去的大火。江水明对方晓天正是这么说的,这是他的告别展。告别,杜宇。
杜宇,是江水明情感之路必经的那段迷幻而残酷的荆棘之路,是他的走火入魔,而谭晶晶,才是江水明大彻大悟、脱胎换骨的得道飞升。
对谭晶晶来说,也是这样。只不过,曾经困住她的人,是师伟。
最好的时光,从来不是静止的山峦,它是波光粼粼的水系,只要你不在心里困死它,哪怕它会一路蜿蜒,在最终,它依然会直抵地平线的那端,不动声色地汇集成汪洋。那片蔚蓝,很多人给它起名叫幸福。
江水明和谭晶晶,只是勇敢地抓住了,可以让彼此属于彼此的幸福。
江水明和谭晶晶的幸福,来得太凶猛了,那幸福感遮天蔽日,以至于我都开始微笑,那时,我暂时忘却了,还有什么在面对着我。
直到我看见葛萧的眼神。
苍白的脸上,焦虑担心的眼神。
没什么的,应该没什么的,都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这么久了,天都放亮了,师伟还没给我打电话,他应该不会急着和我分手的,我这么爱他……
荒谬的勇气鼓励着我,我对葛萧笑笑,拨通了师伟的手机,竭力平稳地说:“早饭吃什么呢?我们去吃夫子庙的鸭血粉丝好不好?”
师伟没有说话,但我仿佛看见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的沉默,让我害怕。我竭力想找,却找不出任何话语。
就在这时,我听见宾馆房间的电话响起,师伟接起了电话,但他没有挂断手机。
我听见他音调沉稳地说:“是,我是师伟,对,三天后,两张,在香港转机。”接着,手机忽然传来了滴滴的通话中断声。
我一直有个幼稚的想法,只要师伟没说分手,那我就有短短的侥幸,可以回天的侥幸。
而此刻,回天乏力。一瞬间,在绝望的沙漠中,我卑微如尘土。
我甩开葛萧牵着我手指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宾馆。
我跌跌撞撞地扑进宾馆的房间时,师伟正心平气和地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看见我进来,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无力地靠在门上,牙齿喀哒喀哒地打着冷战,我说:“师伟,你干什么?”
师伟把文件放进文件夹里,又打开放在床上的行李箱,把文件夹放了进去。
我扑过去,按着他关住箱子的手,脸色苍白地仰头看他,惴惴不安地叫他:“师伟……”
师伟并不抽回自己的手,也不看我,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冷冷地说:“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还不明白我要干什么吗?”
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就算明白了又如何?聪明到洞悉世事,还不是逃不过人心冷暖。
此时的恍惚间,我的心里只装着一件事——只要师伟在我的身侧,只要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停留不去,我宁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流着泪,嗫嗫着:“师伟,只要……”
师伟说:“不可能的。”他看着我。无需我说完,在他清冷的眼光中,我的心思无处遁形。他说:“你这么聪明,你知道,不可能的。就像你会幻想着飞蛾一般投入我死亡般阴冷的世界,杜宇就是我的火。我注定要亲手毁掉我全部的生活,只为取得她恩赐的温暖。”
明知水会流,沙会漏,可是在即将全部失去的关头,谁会不本能地握紧拳头?
我紧靠在师伟的胳膊上,双手攀住他的肩头,我泣不成声,“不行,师伟,不行,你不能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再次离开。我苦苦等待了十几年,才有了与你相处的机会,你不能这样残忍地弃我而去。”
师伟说:“这些话,放在我对杜宇的情感上,同样适用。”他慢慢而坚决地推开我的身体,说:“乔北,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此刻的激动。你应该祝福我。”
我不顾一切地重新攀住他的脖颈,苦苦哀求:“师伟,师伟!”
师伟看着我,眼光里有瞬间的怜惜,然后,他冷漠而坚定地、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指,冷冷的声音直刺我的耳膜:“乔北,那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不能哭,因为,我不是一个会给你擦眼泪的人。”
在师伟力道十足的手下,我觉得指骨有即将断裂的刺骨疼痛,可那不足以与我内心巨大的绝望相提并论。我痛哭失声,“师伟,师伟!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呵!”
毫无预兆地,师伟忽然捧住我的脸,孤狼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情的嘲讽,“不甘心?你有怎样的不甘心?”他抓住我的手腕,高高地一扬,我单薄的身子就像飓风中的无助纸鸢,猛地撞在梳妆镜前的桌子上。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的同时,我觉得我的身子差点被坚硬的实木桌子撞成两截,我眼冒金星,脑海里昏天黑地,痛得叫不出声音。
师伟又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向后一甩,就把我的身体仰面摔倒在尚未整理的床上,不容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单膝跪压在床上,用手臂压住我的身体,逼视着我,大吼着说:“只是在遗憾我没有占据你的身体,只是在遗憾这一点是不是?那我成全你!”
我仰望上去,师伟的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