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愿认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我把烟头碾在脚下,碾得粉碎,然后打开了手机。
没有蜂拥而至的未接来电的信息提示。
师伟,还是当年那个不会重复任何一件事情的师伟。
我回拨了那个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后,伴随着流水声,师伟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还是少年时的那种冷冷的:“乔北。”
我的脸一阵发烫又一阵发冷,我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师伟。”
师伟似乎关了水龙头,他的声音更加清楚起来:“你结婚了吗?”
多年前我那么喜欢的男人,在他单身的时候,没有任何问候或是话题,他径直问我:“你结婚了吗?”
该如何回答呢?
我不喜欢含混和暧昧的东西,即使我还是无法忘记那个眼神冷冷的少年,我也不愿意自己的回答给他任何我还在喜欢着他、等着他的错觉。我尽量往我的声音里注入喜感,“就快了,到时请你喝喜酒哦。”
似乎我回答什么他并不关心,他似乎也无意揭穿我说得太夸张而显得单薄的谎言,他说:“哦。”顿了一顿,他问我:“乔北,如果你喜欢了很多年的人对你表白,你会接受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竭力抑制着已经冲上眼眶的眼泪,我捕捉着内心最真实的情绪,我清清楚楚地说:“不会。”
师伟好像并不意外,他略带苦恼和疑惑,“为什么呢?”
我说:“我的喜欢,已经是一种和刷牙洗脸一样的习惯,而习惯,是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改变的。”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师伟沉思了一下,试探着说:“真的没有接受的可能?”
我擦拭着泪水,不愿让哽咽的声音出卖了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点了点头。
师伟好像看见了我在点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谢谢你,乔北。”咔哒。
我攥着手机,难过地弯下腰去,压抑的哭声终于冲了出来。
16岁的乔北不肯有一丝欣喜,不肯有一丝轻贱,她倔强地保护着自己的自尊。哪怕是面对着深爱着多年的那个少年,也要骄傲地走开。16岁的乔北说:“我等候你多年,是为着我的情感;我转身离去,是为着我的尊严。”可一转身,执拗的女孩就被又一次可能的擦肩而过击打得痛彻心扉。
不知哭了多久,已经没有泪水的我发现身旁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我猛地转身看去。
不远处的另一杆路灯下面,葛萧双手斜插在裤兜里,唇上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他那双大眼睛清澈地看着我,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
葛萧站在那里看我,额头的碎发上挂着几点晶莹的小雨珠。大概是眼睛太大的缘故,他不笑的时候,眼睛就显得格外的清澈闪亮。
感谢这场雨,它让我脸上的泪痕无迹可寻。
蹲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了。这让走向葛萧的路有些漫长,我努力保持着平衡,摇晃着走向他,我挤出一个微笑,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是不是江水明发疯掀了宴席,你来找我救火了?”
葛萧把烟头吐进一旁的下水道,掸落了头发上的雨珠,他笑笑,拉住我的手转身向半条街外的“竹玲珑”快步走去,“晶晶明天一早要回南京。聚会宴已经成了送行宴了。”虽然他温暖的手心让我觉得舒适而熨帖,但他的长腿快速迈出的步子却让我麻木的膝盖承受了难言的痒痛。
我大叫:“慢点走啊,我的腿好痛。”
葛萧侧过身顺手一抄,便把身材娇小的我夹在了腋下,大步流星地走着。
我脸朝着地又惊又怕,挣扎着大喊:“葛萧你把我放下。”
葛萧说:“丫头,你本来就不是仙女,脸着地就更惨了。乖,就到了。”
所谓死党,就是在你伤心的时候不是去安慰你,而是静静地守在旁边。他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善良,去触碰那些你不想让人看见的隐秘伤痛——他相信你自我疗伤的能力,他从来充满这种信心。然后当你快乐如初时,他才会结束守候,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地和你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是死党对死党的真正尊重。
我知道葛萧是我真正的死党。因为脸朝下的我,无比清晰地看见下水道旁边有三个烟头,同一个牌子。
我和葛萧错过了那场短暂宴会的绝大部分,最后的那一小部分,是激愤之下的谭晶晶在大爆演艺圈的料。从某男演员喜欢捏同剧组女演员的胳膊内侧,到某小明星如何找托儿给自己抬身价……谭晶晶得出的结论是:“演艺圈汇集了一些全中国最漂亮和最帅的流氓以及人渣。”
杜宇微笑着倾听,眼神柔和而专注,她说:“谭晶晶,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活得这么生动。”
谭晶晶看着杜宇,也微笑,“杜宇,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活得这么超脱。”
小柳笑,“你们就互相恭维好了。”
谭晶晶说:“哦,对了,杜宇,谢谢你拒绝了江水明的表白,现在他死心塌地地当我的后备老公了。”
我几乎想为谭晶晶这句话拍案叫绝了:她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又引向了江水明对杜宇的一片痴心,又不落俗套地对杜宇推荐着江水明的优秀——若不是杜宇你的拒绝,就算是面对我谭晶晶,江水明他还是难免心猿意马的。
有谭晶晶这样的话,杜宇说什么话都会暴露她的真实想法,而若是什么都不说或转移话题,就显得有些做作小家子气了。谭晶晶只言片语就把杜宇逼上了必须正面回答江水明表白的境地。就连言语不擅锋芒的小柳,也听出了话中的玄机。
杜宇微微一笑,撸下了腕间的玉镯递给谭晶晶,“喜酒时万一我去不了,这就算是贺礼了。”
谭晶晶话语锋芒立现,“万一去了,岂不又要加一份贺礼?”
杜宇唇角微笑不减,“若去了,我就带另一只镯子前往道贺。”
谭晶晶不依不饶,“镯子是成双成对的,要是分成两个单,不是不吉利吗?”
杜宇回答:“你我各持一只,叫做姐妹情深,两只都送给你……”她莞尔,“叫做完璧归赵。”
好一个才思敏捷的温婉佳人!杜宇转了个圈子,却在这个话头上等着谭晶晶——江水明的一片痴情,全由你谭晶晶安心收着吧!
谭晶晶大笑,拉着杜宇的手说:“果然够得上是我的姐妹!”
当夜回了宾馆,江水明万分感动地拉着谭晶晶的手含情脉脉,“晶晶你真是个好老婆,不但一点不吃醋,还帮我找面子。”
谭晶晶咧嘴,“别肉麻,我都说了,我攻克不下师伟才会拿你惨淡收场,你先悠着点。”
江水明叫:“我不管,你就是把他攻克了,我也要当你后备老公,以防他纵欲过度一命呜呼你会守寡。”
我们几个连着谭晶晶都笑,小柳就一脸认真地问江水明:“你是在和谭晶晶调情吗?”得到江水明点头回复后,小柳说:“那可调得相当失败。”
谭晶晶笑着说:“我觉得你还真是遗传了江爸的艺术家气质,认准了什么就疯狗似的直勾勾的。”
江水明说:“这种疯狗般的优良品质,在时下社会里可不多见了,剜到筐里就是菜的人多了。”
谭晶晶笑,“好嘛,那你就认准我这根菜嘛!等我处理完公司的事儿,就来找你们会合。”
谭晶晶消失在登机口时,旁边一个人的手机响起,铃声是李宗盛的歌:“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师伟,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第五章爱情也可以很A的
江水明第一次看A片是在大二那年夏天。
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大学毕业那年我们几个回南京聚会时玩了真心话大冒险。
我和小柳都挺含蓄的,一般只会问后面的人一些非隐私性的话题,比如“你有几个女(男)朋友啊”,“你的初吻是在多大啊”。江水明倒霉,江水明坐在谭晶晶的下家,而谭晶晶的问题都是些生猛的,比如,“你性生活的频率怎么样啊”、“你喜不喜欢用套套啊”。
开始玩到第六圈时,江水明已经满头大汗了,而隔岸观火的我们三个则幸灾乐祸地知道,江水明有着次数规律、对象不规律的性生活,靠推算安全期避孕,最长时间一个半小时,最短时间五分钟。再加上开头的那个“人生第一次看A片的时间段”。
看着我们不怀好意的笑脸,江水明不干了,一边喝冰可乐,一边气急败坏地数落谭晶晶:“这根本不是死党间该谈论的话题,这些话题非常地不健康,非常地不着调,非常地不单纯,这简直……简直就是乱谈性!”
后来那段时间江水明的外号就叫“乱谈性”。
当然,以后我们再也没玩过真心话大冒险,主要是大家都被谭晶晶给吓着了,生怕谁一不小心坐在了她的下家。
但我觉得这次游戏充分证明了我们几个是死党,因为互相喜欢着的人绝对不会夹杂在一大群人里说破坏形象的话题。
回大连后,我们还是住在葛萧家,白天葛萧到公司打理事务、晚上小柳回家伺候老公,房间里始终保持着有三个人。有一天小柳赶回家吃晚饭,葛萧加班谈笔业务,我和江水明两个都懒得下去买吃的,就饿着肚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地板上玩葛萧珍藏的玻璃跳棋。
期间,报社行政部的人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上班,我算了算,再过两天年假就到期了,就说大后天上午报到。我放下电话江水明就说:“你还打算守着那份工作吗?”
我耸了耸肩,“除了写字我什么都不会干,也不想去学什么了。换工作也挺累的,就这样吧。”我问江水明:“你呢?你真的不回原来的公司?那百分之十几点几的股份你也不要了?”
江水明懒洋洋地喝了口冰镇啤酒,“嗯。”
我问:“你该不会被杜宇拒绝以后就看破红尘了吧?”
江水明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有点儿这个意思。”
我支撑起身子,把胳膊肘儿拄在沙发上出神,“我觉得峨眉山风景很好。”
江水明拿眼睛斜我,“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是要出家当和尚吗?我比较了一下佛家圣地,还是觉得峨眉山适合修身养性。”
江水明抓起一把玻璃棋子作势要砸我,“胡说八道,那份工作难度系数太大了,我不适合。”
我问:“那你想干什么呀?”
江水明说:“和我爸一样,画画。”
我还没说话,门外钥匙哗啦一响,我马上跳起来,连蹦带跳地跑到门口,“有水煮鱼没有?”
葛萧嘴里叼着几封信,左手拎着高高的一叠便当盒,右手正往外拔钥匙,还没等他空出嘴来说话,一个面孔青春靓丽、身材凸凹有致的女孩子从他身后跳出来,热情洋溢地和我们打招呼,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越过我往屋里看。
我觉得她很面熟,可想不起来是谁。
葛萧他们进了屋,葛萧把东西都放好,才说:“何晓诗,到抚顺找杜宇时她帮过我们的。”
我这才想起她是在杜宇原来工作的那所私立学校门口碰见的女孩。
何晓诗不等我们问,就精神气十足、一口气儿地说:“我到大连来玩,结果把钱包给丢了,今天又没办法赶回抚顺,好不容易才想起葛萧好像在大连,于是就问了杜姐姐葛萧的电话,就来找他帮忙了。”可读者们你们要是翻回上文的话,就会发现葛萧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从大连来的。
这丫头,要么是缠了根本不熟的杜宇软磨硬泡来的,要么是留神了葛萧的车牌号来了个顺藤摸瓜。不管是哪种,都是来者不善。
江水明吃了口西芹百合:“葛萧真是个好人,最近两三年遇到的和他一照面就崴了脚脖子的小姑娘多了……”
不等他说下去,葛萧已经转过头淡淡地对何晓诗说:“你看,我这里真的不方便住,我帮你在旁边的宾馆开个房间吧?”
何晓诗的眼睛又把房间扫了一遍:“那个漂亮姐姐呢?”她居然是在寻找假想情敌谭晶晶。
江水明说:“那个姐姐被葛萧哥哥给甩了。”
何晓诗的声音就又娇嗲了三分,“葛萧,还要让你花钱多不好意思啊,我就睡在沙发上好不好吗?”她蹭到葛萧身边,把他的胳膊扭着摇,“不要赶我去宾馆啊,人家一个单身女孩子会害怕啦!”
江水明笑了,“会害怕你还自己开着车来大连?”他瞬间就遭遇了何晓诗一个白眼。
我看了看何晓诗那副绝对不会罢休的表情,对葛萧说:“吃完饭我和水明去小柳那里吧。”
葛萧燃上烟,默默地看着我,几分钟后淡淡地说:“好。”
何晓诗的脸上腾起两片红晕,笑着对我眨了眨眼睛,“姐姐你真好。”
我呆坐在窗前的藤椅里,透过窗玻璃和16岁的乔北对视。“你可以像何晓诗那样直抒胸臆吗?”“你能做到像她那样洒脱地去表达情感吗?”“或者,你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吗?”我问她,她也问我。
小柳以唉声叹气来表达自己的担忧。
江水明靠在沙发里吃苹果,“葛萧是好人,你不用替那个小姑娘担心。”
小柳愁眉苦脸,“我是在替葛萧担心。”
江水明叹了口气,“唉,也是这么回事儿。”他想了想,“大概也没什么事儿,葛萧也算是身经百战,仙姑圣女、妖魔鬼怪应该都见识过,没那么容易失身的。”
小柳屏气凝神,“要是那丫头下药呢?”
江水明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苹果喷出去老远,他说:“小柳,这不是良家妇女、贤妻良母该有的想法哈,小心你老公听见了休了你。”他琢磨琢磨,“也对,我得给葛萧打个电话,提醒提醒他!”5秒钟后,他拎着电话直瞪瞪地看我,“乔北,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葛萧关机了!”
小柳说:“算了啊,估计木已成舟,饭该上桌了。”
葛萧抱着赤裸的何晓诗,温柔地动作着,何晓诗轻闭双眼,微咬的唇齿间滑出销魂的呻吟。
我坐在那里,忧伤地看着他们,师伟从背后轻轻地抱住我,“乔北,我们也可以的。”
我转过头,忧伤地看着近在咫尺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