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曦走出来,陈医正还站在门口,还在抬着头四下打量着。大房的金氏虽说这会子脑子清醒了,但操持家务这块,始终是不及村里其他的妇人。
所以,大房正门外面两侧,摆着一溜儿的鞋子在晒,进一只出一只。门口两侧的墙壁上,木桩上挂着长串的干辣椒,还有粱礼胜他们下地时戴的,已经发了黄发了黑且散发出汗臭味的麦草帽子。
陈医正看着这一切,时而点头时而轻轻摇头,神情激动中带着忐忑,欣慰处又带着一抹心疼,总之,就是一种锦曦看不懂且捉摸不透的极其复杂的样子。
“这里是我大伯大娘的屋子,我爷住在后面的小院子里。我这就带您过去。”锦曦道。
陈医正点了下头,突然又喊住锦曦,指着大房屋门两侧贴的白色的对联,不解的看向锦曦。
锦曦怔了下,脸上的笑意收敛起,道:“我奶半个月前过世了。”
陈医正惊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摆摆头,跟在锦曦的身后走进了夹巷,把马儿拴在门前一棵树干上的药童林儿,也随即跟了上来。
经过二房的屋门时,锦曦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妇人的说笑声,其中以杨氏的声音最为嘹亮。
陈医正脚步顿了下,指着那扇紧闭着,却依旧有妇人调笑声传出来的屋门,问锦曦:“这里又是谁家?”
锦曦本来是想径直而过的,不想去跟杨氏招呼,但陈医正问了,她也只能刹住脚步,道:“这是我二伯二娘家。”
陈医正哦了声,锦曦上前去准备抠门让杨氏出来招呼一声。被陈医正阻止了。
“先去看望你爷吧!”他道,锦曦赶紧收回手,带着陈医正继续往夹巷里面走,然后,推开侧壁上一扇门,进了老梁头他们的内院。
“爷,有远客来访,你在么?”锦曦跨进院子,就大声喊道,往东厢房那边走去。
东厢房屋门上着锁。显然老梁头出去了。锦曦又去灶房和饭堂那里找。依旧不见老梁头身影。
这边,陈医正在院子里到处东看看,西瞧瞧,林儿双手拎着礼品。站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热得翻白眼。
不需要翻找院子了。看着势头老梁头必定是出去了。锦曦抹了把满额头的汗,这时候,从灶房后面传来脚步声。
“是哪个呀?”妇人的声音问着。人也旋即从灶房后面转了出来。
锦曦吃了一惊,陈医正和药童林儿也意外的很,因为转出来的这个妇人,穿着一身灰不溜秋,补丁叠补丁的粗朴衣裳不说,整个人也是蓬头垢面,一身的邋遢样子。
且不说头发乱蓬蓬的,这脸上和手上,还都是一块黑一块白的,像是刚从灶底钻出来的黑猫似的。
锦曦若不是从声音上,也很难在短暂时间内辨出来人是金氏。赶紧上前两步,急问:“大娘,家里来了贵客,是爷的故友。你可晓得爷去哪里了不?”
金氏素来怕生,听到贵客两个字,缩着头往大梧桐树下站着的陈医正和林儿这处看了一眼,咧嘴带着一丝傻气的干笑了笑,这算是打过了招呼。
“我不晓得,你爷吃过早饭就出去了。”金氏跟锦曦低声道。
“你没问他去哪?或是往哪个方向走了?”锦曦又问。
金氏茫茫然摇头,锦曦晓得问她也等于是白问了。看见她紧张的交搓着双手,一双手上黑乎乎的,因为流汗的缘故,搓开的一块手掌心里,隐约可见有斑斑血迹。
锦曦不由皱眉,抓住她的手,仔细一看,惊道:“大娘,你放着前面的屋门敞开着躲在这院子干嘛呢?瞧瞧你这,还把手掌心里,弄出这么多条划痕?”
锦曦说话间,还从其中一条划痕里,抽出一根倒刺来,眯眼一瞧,是一根木屑。
“你二娘让我去后面杂屋,帮她削两捆硬柴。”
这一带的规矩就是,赶上人家盖新屋子,村里有交情的人家,都会纷纷送菜过来。而赶上人家办丧事,则会改送柴禾。
上回谭氏办丧事,老梁家接的那些柴禾,把后院那两间杂物屋子都快塞满了,大多是村民自个去后面山上拢的松毛。老梁头虽然还没有正式跟四个房分丧礼,但因为他眼下还是跟着二房吃喝,所以,后院杂物屋子里的松毛,二房都是随便用。
“有那么多松毛,二娘还要你去削硬柴干嘛?她自个有手有脚的,干嘛不自个削?”锦曦问。
“兰丫头送来两只大西瓜,你二娘说晌午用后院这大锅熬西瓜粥喝,松毛不耐烧。我帮她削柴,回头她就送一碗给青小子!”金氏老老实实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锦曦皱了下眉,本想劝金氏算了,即便不帮杨氏削柴,杨氏熬了西瓜粥,也是理当把这新鲜吃食分一点给亲戚家的孩子们的。
但锦曦顾及着陈医正还晾在一旁,二来,锦曦即便说了,依金氏的思考能力和性子,也不大能说得通。何况,她已经帮着杨氏在做削柴的事情了。锦曦只得改口道:“这大热天的,大娘你差不多就得了,回屋喝口水。为了一碗西瓜粥,回头把自个闷在后面中了暑气就啥不值了。等下回我家买了西瓜,熬了西瓜粥,请你们全家都过去喝。”
锦曦不喜欢对人轻易许诺,但一经许诺的事情,即便再难,她都会达成所愿。这回,熬煮西瓜粥对她,不过是随手而为的小事,她愿意为金氏带来这份美好的期待,并让这份期待很快实现。
金氏朝锦曦咧嘴笑起来,开心的直点头,这一咧嘴,脸上的黑色越发显现出牙齿的白和牙龈的红。身后,跟着陈医正进出宫中,见惯了那些娘娘贵人们,笑不露齿的端庄模样的林儿,眉头拧成了个结,这是个典型的乡下傻妇,笑成那个德行!
而陈医正,虽然背手淡然的站在那里,但是锦曦和金氏的对话却句句听在耳中。
陈医正在太医院打滚了几十年,看人的眼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金氏这一出场,没一个回合陈医正便在心内断定了老友家的这个大媳妇,是个脑子有疾病的。
不晓得老友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脑子有疾病的妇人,做自己的大儿媳?长媳是什么?一个家族内宅的未来掌舵人。
搁在权贵公卿大家族里,对内,那是内宅的主心骨,对外,那是辅助夫君,让家族昌盛繁荣必不可少的顶梁柱。即便搁在这样的乡下人家,长媳的人选也不容马虎。伺候公婆,照顾叔姑,操持家务,人情处世,这些都是长媳要打理的。
而眼前老梁家的这个长媳,俨然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傻妇。哎,老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陈医正想起自己记挂着的那件事情来,眼底不由闪过一抹深深的忧患之色。
这边,金氏得到了锦曦关于西瓜粥的许诺,乐的直拍手掌。锦曦笑了笑,金氏这才欢天喜地的跑去了后院,继续削柴去了。
锦曦打发走了金氏,转身含着一丝惭愧走向陈医正,道:“看来真是不巧了,我爷早饭后出去尚未回来。这眼看着就要临近正午,陈大人您还是去我家歇个脚罢!”
林儿先前在马车上远远看了一眼官道下面那一长排的大院子,虽然当时并不应以为然,但是现在跟这村里的屋舍一比较,对于去锦曦家落脚,林儿认为是最好的去处了。
陈医正倒没有林儿那样的想法,人说近乡情更怯,这里虽不是他的故乡,但是,这里却有他最记挂的人。一路心急火燎的赶到这里,就是想早一刻见到老梁头,早一刻了却他这一辈子的心结,可是,老梁头不在,他的一腔焦急扑了个空。
陈医正的本意是不想挪步子的,就守在老梁头的屋门口一直等到他回来!可是,他能豁出去等,而锦曦姑娘和林儿,显然是折腾的够呛。他要留下来硬等,这二人必定也会陪着,他不能这么多。
陈医正微微叹口气,对锦曦亲和一笑,道:“客随主便,那就有劳锦曦姑娘了。”
锦曦抿嘴一笑,正要领陈医正去她家歇脚,才刚刚转身还没走到院子门口,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粗布衣裳,袖口和裤腿都高高卷起,脚上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布鞋,微佝偻着背的黑瘦老头儿就进了院子。
“爷,你可算是回来了,家里来了贵客,等了你好一会子!”锦曦瞧清来人,惊喜的叫出声道。
没错,进来的人,正是老梁头。老梁头像是在一路走一路盘算着什么事情,勾着头垂着眼,差点都要撞上陈医正。被锦曦这么一喊,惊了一下,手里拎着的那只篾竹篮子啪一声掉到地上,里面几根嫩绿色的黄瓜,和几条白皮茄子滚了出来。
黄瓜一端的黄色小花还没有完全凋零,显然,这是刚刚从黄瓜架上摘下不久的新鲜货。
黄瓜和茄子滚在地上,老梁头也没顾上去捡,而是长大嘴巴睁大眼睛,目瞪口呆的看着站在面前,由林儿搀扶着的陈医正。
陈医正也是同样一副被雷给劈中的样子,瞠目结舌的看着老梁头。老梁头虽黑瘦,但长年的力气活断就了他如今身上脸上还有点肌肉,此刻,他因为过度的震惊和激动,脸上的肌肉在毫无章法的抽搐着。
而瘦削的陈医正,须发皆白,脸上层层叠叠的皮,也在跳跃拉扯着,两个老头儿大眼瞪小眼,谁都没说话,就像照镜子似的看着彼此,打量着彼此。
然后,老梁头的眼中泛起泪花来,嘴唇控制不住的哆嗦着,陈医正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出了彼此的名字。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 乌烟瘴气
“梁兄弟!”
“陈大哥!”
然后,锦曦看到了两个老者紧紧相拥的一幕,锦曦忍不住惊了一把,老梁头在他的概念里,是一个连笑都很吝啬的人,一直都是板着脸抽旱烟的形象。即便跟老姜头他们,也从不如此。
锦曦还是头一回看到两个老头儿抱在一起哭的鼻涕横流,其中一个还须发皆白,这实在有些滑稽可笑。
锦曦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电影‘断臂山’,照着老梁头一贯的做派,断臂山是绝对不可能,仅限于锦曦脑子里刹那邪恶的yy。指不定,老梁头跟陈医正之间,曾经是有过生死相交的友情才会如此强烈的爆发吧?
这边,老梁头扶着陈医正,往东厢房这边请,一边吩咐锦曦:“赶紧去你二娘那,叫她赶紧拿壶热水来泡茶招待贵客。”
锦曦诶了一声,赶忙转身去了。
二房的里堂屋里,妇人们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出什么喜事了,一个个笑得这样欢快?锦曦暗想,也不招呼直接推门进了屋。
八仙桌搬到了里堂屋的天井边上,杨氏和梁锦兰母女做对面,两侧是两个乳娘,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丰胸**的,四个妇人正凑足了一桌,正在打马吊呢!
丫鬟小翠抱着梁锦兰的娃儿,站在杨氏身后帮着瞧牌。锦曦进屋的时候,刚好赶上杨氏吃了上家一子儿,正乐的哈哈大笑。往身后小翠怀里的娃儿小胳膊上啄了一口,兴奋道:“壮壮,等嘎婆赢了钱,回头给咱壮壮买糖糕吃啊!”
那个被锦曦和董妈给打成猪头的乳娘也在陪笑,一抬眼,瞧见屋子里突然进来个人,还是锦曦,那乳娘的神色明显一变。用力咳了一声,朝这边努努嘴,其他人的目光都瞥向锦曦这。
两个乳娘都用不友善的眼神打量着锦曦。梁锦兰做了个惊讶状。鲜红的唇扯了一下,道:“曦儿妹妹真是贵脚呀,竟然来了我家。”
杨氏看到锦曦,笑容顿时全收住了。张口就道:“你是没脚的鬼还是咋地?走路咋不吱声呢?跑来我家要做啥?”
“你当我稀罕来你家?乌烟瘴气的。”锦曦道。
“说谁家乌烟瘴气的哪?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杨氏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
梁锦兰没吭声。在那若无其事的码牌。
“奶这头七还没出,你们做媳妇做孙女的,就在这跟人打马吊。笑得前仰后翻的,不晓得多欢快,走在巷子口老远就听到了!”锦曦厉声道:“这不是乌烟瘴气,那是啥?”
杨氏顿时语塞,心虚的眼珠子乱转在想话来搪塞锦曦,梁锦兰轻笑了声,对锦曦道:“曦儿妹妹想岔了,我们这是苦中作乐呢,家里这段时日沉闷悲伤,弄点笑声出来也好驱散晦气。再说了……”
“爷那边来了个故友,没有热水泡茶,让你赶紧送壶水去!赶紧的!”锦曦没兴趣听梁锦兰在那搔首弄姿一堆的废话,直接打断,瞥了眼杨氏,丢下这句话,转身出了屋子。
梁锦兰气得一把将面前的码好的牌,往外一推,哗啦一声倒了,小翠怀里的壮壮被吓到,哇哇的哭了起来。
杨氏气得一个倒仰,追着到了门口,朝着外面空荡荡的夹巷狠狠啐了一口,大骂:“小贱蹄子,倒对老娘呼三喝六起来了,自个有手有脚的咋就不能拧壶水去?我呸!”
小翠怀里的壮壮被杨氏的大嗓门吓得哭的更凶,两个乳娘都不敢再坐着,那个**最大的乳娘赶紧从小翠怀里接过壮壮,抱到梁锦兰那屋去喂奶去了。另一个乳娘也赶紧跟着过去搭把手。
这边,梁锦兰不耐烦的朝扶住门框还在骂巷的杨氏大叫:“人都走没影儿了,还折腾个啥,我儿子都被你吓到了!”
杨氏悻悻缩回了脑袋,骂骂咧咧着回了堂屋坐了下来。
“娘,别骂咧了,锦曦那丫头牙尖嘴利,咱们俩加起来都在她那讨不着好。”梁锦兰漫不经心的修模着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自言自语道。小翠在身后给她轻轻打扇。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杨氏气的捶打了下桌子,愤愤道,又把梁愈林上回去锦曦家打砸,被拧得胳膊脱臼的事,还有梁礼柏被辣椒粉呛到的事,倒豆子似的跟梁锦兰再次说了一遍。
梁锦兰妆容精巧的脸上,极不耐烦的皱起了眉,打断杨氏,道:“你和爹真是脑子蠢,打砸上门那样的事儿,本身就是咱们这边理亏。至于那辣椒粉,更是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样低劣的伎俩,讨不着好,活该被人反过来整!”
“哎呦,我说你这死丫头,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样无情无义的话也说得出?你不心疼你老子娘,可柏小子你得照拂一把吧?他可是你唯一的胞弟!”杨氏忿然的指着梁锦兰高翘的鼻子,怒道,眼眶红了。
梁锦兰烦躁的一撇嘴,朝杨氏嚷道:“娘你又胡说八道了!我是那样的人嘛!这趟回来,你们三人的衣物吃食和银钱,我哪一样少贴了?就说今个的两只大西瓜,要不是我跟杨峰那叮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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