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般的跳到我的鼻尖。
我看着他离去,但他的那种“魔影”却还存在。晚上,睡到床上,只感觉他的影子化成了无数的眼睛,在天地之间看着我。我半解开白衣,让肩膀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才抵御住不知名的诱惑。倘若我和他是正式的夫妇,也许诱惑还没有那么强烈。他是故意的吗?一定是。但我真的没有一点羞恼。
华鉴容走后,朝廷里还是对行刺的事件议论纷纷。蒋源没有审出头绪。周远薰却苏醒了……
我审视着面前的少年,刚才进入院子的时候,樱花正在开放。绚丽的花瓣,也许如少年的美丽一样,是虚幻的。周远薰的脸色很红,好像他不过是一个象牙的物体,中间有着烈火燃烧。齐洁不时的给他擦去伤口附近的汗水。周远薰任由她摆布,深陷的眼睛看着我。始终没有开口。
我问他:“还是很痛?”
他摇头,但眉头皱得可怜。他已经不能算一个小孩了,可我见到了,总是觉得自己的母性自然的给他激发出来。
我对齐洁使个眼色。拿过她手里的丝帛。在水盆里面斟了一把,水面上立刻出现了淡淡的血色。
我靠近周远薰,小心的用丝帛贴近他的胸口摩挲着。说:“忍着点吧。”
于是他一点呻吟也没有了。他的眼睛好像在看海市蜃楼。少年人的痴迷,温柔,抑郁。使我还是停下了手。
我本来想要问他一些话,但我只是说:“远薰,那天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是想和你说个故事的。”
他的嘴角一动,勉强的微笑。嗓音沙哑:“陛下,臣活过来了。难得陛下有空和臣在一起,现在请说吧。”他说话的时候,许是牵扯到伤口,肌肉神经质的抖动着,眉毛也是。更加类似个精致的偶人。
我说:“谈到心魔。每个人要长大,都会经历的。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王览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到有一个旅行者,深夜里在山谷迷失。他又渴又累。夜色中,摸索到了一个水塘。他喜出望外,急忙去饮水。你猜怎么样呢?他喝到了平生最甘美的水。那个人带着满足和喜悦,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醒过来,又一次去喝那水。却惊呆了。原来,清澈的水底,在曙光的映照下,有一具骷髅……”
周远薰半闭着眼睛,脸上有独特的懒倦。他忽然微笑:“陛下,这个故事结束了?”
我回答:“没有。但是,王览说。不同的人,对于故事的结局,是有不同的说法的。这就是人心。他还说,想通了这个故事,大概就没有了心魔。”
周远薰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陛下你已经想通了?”
我笑了笑:“没有,也许我还是不成熟吧。我们一起去想,不好吗?”
说着,我把他扶起来,喂他喝水。他沉思着,没有再开口。
我一直等到他睡着,才离开。
这天夜晚,星空朗照。华鉴容不在,我陡然警觉,最近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可是,赵静之意外出现在了东宫。
“静之,你每次来,必定有话说。”我召见他,对他笑道。
他抱着琴,酒涡很明显,神清气爽地说:“陛下,我想送你一曲。今夜必有流星。曲后我真是要说点话了。”
我抬头望天,哪有流星的影子?却只是问:“你的东西,找到没有?”
他摇头:“那个已经不重要了。我今天来,有比这重上百倍的事……”
我望着他的琴,夜风里面,银色的琴弦和着星光,展现出绝妙的诗情。他的眼睛柔和注视着我。可他的瞳仁里,却不是我,只是反射出一种千万美景调和的稳重的色调。如他,也有那么看重的事吗?那会是什么?
他已经坦然的盘腿坐下,指尖拨动,一阵弦歌旋起,预示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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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流星乐魂
几枝海棠,嫣然含笑竹篱间。春风沉醉,初开的虞美人花也在静静聆听。
东宫台上,随着琴声,似乎飞来五色的凤凰。那仿佛来自太古的悠然声响,旋转出潇湘水云,描绘出草阁流春。闭上眼睛,我听到了,听到了隐士于竹林长啸,龙王在东海狂吟。
曲终,海棠花间,露水滴落。一瞬间,就是永恒的韵律。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赵静之的琴声,超越了一切的想象力。可是,面前的他,只是一个衣着朴素,面带浅笑的青年。
他的眸子本来是灵动的,可在这个夜晚,却如镜子一般,安宁到和琴曲一样捉摸不透。
“静之,你说我的琴声如何呢?”我问他。
他微笑了,头一回,流露出某种类似于腼腆的表情。眼看着他的脸颊升起了红云。我自问自答:“美则美矣,而未大焉。你恐怕也那么想吧。”
赵静之认真的说:“是啊。但是,要得到大音,也就是做到‘无我’。对于一个皇帝,也未必是好事。”
“那么你怎么可以那么无忧的弹奏呢?”我凝眸微笑。忽然觉得有点嫉妒他。他是远离凡尘的人。就像贴着水面迅飞的薄云,自由自在。
赵静之淡定的看着我,他的乌黑发髻在月色下反射出淡黄色虞美人花的影子,好像多了一种幸福的光环。良久,他微微叹息:“神慧,你有一双最美丽的眼睛。你也有一颗聪明的心灵。可是,怎么说呢。再清澈美妙的眸子,也未必可以看到曲子背后的灵魂吧……”
他居然叫我的名字。奇怪的是,我觉得这种场合,那么叫法,倒也恰如其分。赵静之悠闲的推开琴,眼睛望着天际,温和说道:“曲子后面,躲着灵魂。那是昏暗的,优美的。我是无忧之人吗?怎么可能呢?你不熟悉我。那么你对于熟悉的人,就像太尉,他的曲子,你仔细听过吗?也并不是说男人更加了解男人。我只是想,如果太尉的乐魂都不能给神慧的眼睛看到。那么我的故事,就非得自己说出来不可了。”
我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华鉴容?难道这个来自北方的男子,可以听懂鉴容的乐音?
赵静之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那个荷包是用鹿皮缝制的,边角已经磨得很光滑,可是却不染灰尘。赵静之的指头比抚琴更为温柔的摸了摸那个荷包,眼睛中已经看不到任何颜色。他说:“这件东西,请你为我保存吧。”
我接过来,问:“你心爱的东西,为什么不自己带着呢?”
赵静之摇摇头,苦涩的笑着:“因为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的生命,如果碾碎了,和在北国的黄土沙漠中。并不可惜,但是,我无法容忍这件东西,沾上血污。”
黑夜里,我注视着,猜不透他。他的眼睛忽然一眨,指着远处的天空说:“神慧,你看!”
我抬起头,银色的流星缓缓滑过淡翠色的夜空。一道玄妙的弧线,在空中闪着寒光。好似天女滑落的银钗,寂寞的落到幽暗之冥府。
我情不自禁的赞叹说:“真美!”
回过头,却发现赵静之的眼里涌出了泪花。他的下颚顶着手指。我碰碰他的衣服:“静之……”
他忍耐着某种情绪,侧面的线条和冰住了一般。换了好几口气,他说:“我也和你一样,有过深爱的人呢。她,也像流星一样,到另外的世界去了。”
我的手松开了,他的荷包落到了我的裙子上面。我赶紧捡起来,这一次我很小心。
霎时明白,这为什么是他心爱的东西了。如果能够听到赵静之心里的琴声,体会到他所说的幕后的灵魂,该是一种荣耀吧。
“她算不上漂亮。如果和南北宫廷里面的女孩子们相比,她就是名花谱外的石竹了。神慧,现在是四月,你的东宫不会种石竹那么平常的花,是不是呢? 她也不是很聪明的。我教过她算术,她搞不明白。也想教她弹琴,她说,我只要听你弹就好了。可我真喜欢她,就因为她善良。她总是受骗,可她怎么说呢?人家对她好,她该对人家好。人家骗了她,那不是她的错。她听不懂曲子,可始终在用心体会。她喜欢我,因为看到我的心……”赵静之的眼睛里面含满了泪水。他每提到那个“她”,就带着一种我既陌生又熟谙的男子气的温柔。那和王览称我“慧慧”,或者鉴容叫我“阿福”,是相似的。男人们,个个不同。但某些时刻,他们惊人的酷似。
我的心里充满了不确定的阴影,赵静之,长久以来给我拉开的光亮幻像被打湿了。原来他并不适合更加华丽,更加戏剧化的情感。只是,如普通人一样去恋爱。
我对于他,已经如不存在一样,面对着夜,他对着月影倾诉着:“女人只要真心的温柔,对人怀有善意的同情心。比美貌,地位,任何东西都要可贵。我出生起,一直像是个命运摆布的傀儡。在她之前我从心底里蔑视这个世界。可她死了以后……神慧你还记得南北和谈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吗?我却醒悟了。我托杜言麟送给你茶花种子的那天。我哭。因为我知道你的感受。可我看到这个世界的鲜花盛开,温热阳光,我想我们都应该更好的活着。珍惜这个世界,即使它残酷。也感激每个爱自己的人,即使他没有资格。你失去王览,我失去了她,可人生还很长。回报他们只有好好的活,对吗?”
他说的话,每一句都很缓和,带着胸腔里的共鸣。我的眼睛看着空中,五星璀璨,陨落如雨。那些字眼交织着自然界的红色,黄色,紫色的光芒。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心锁。我从来没有觉得和一个朋友如此接近过。
有的流星,如烟花,有的,如利剑,还有的,轻盈的青烟而已。可赵静之的呼吸,他的话语,都是如水一般,流淌在我的脑海。我记起览,他的价值,不是带领我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吗?我的心,眼角,不由自主地涌起暖流。我说:“静之,我是在努力呢。可是,你可以忘记你的她吗?”
赵静之攥住了我的手,他的肩膀靠着我。说道:“神慧,人的一生,只可以爱一次吗?譬如我,既然那么热爱生命。以后也许还会爱上别的女孩,也许会生儿育女,但我从来没有遗忘过她。就如流星,拥有过,记住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他英俊的脸上异常柔和明澈。笑了笑,他把肩膀借给我依靠:“我是没有办法,不然我也不愿意把自己投入到未知的黑暗中去。如果我不掐住妖魔的喉咙,那么我为了生存所作的一切努力,或者她失去的生命,都毫无意义了。而你……”他的大手有力的握紧我的手。好像我们的心脏也通过这个联结在一起。
“你不一样的。你至少还有着选择,你是幸运的。有那样的人守在你的身旁。我本不该对神慧,一个女皇的事情说什么……但是,请你用心的去听一听别人曲子后面的声音……”
他的肩膀和他的琴声不同,不是纤细的,而是一种男性粗糙的混重的存在。靠着他,渐渐的,我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他是谁,我们沉浸于流星雨的奇特的美景。青春的生命,因为有了依靠,而变得踏实了。
我没有看他,和他说着话,眼泪一直默默在流。
四天以后,赵静之不告而别。我并不吃惊。因为,我记得那夜他的最后一句话:“神慧。我相信你。相信你会比我更加坚强,也会比我接近幸福。如果,不再见到我。当玄武的方向再次有流星如雨,请把我托给你的物件,和我赵静之的琴。一起埋葬到开满茶花的山谷。把墓碑朝向东方。那里是没有南北朝廷的国度,有着海洋,太阳,仙岛的东方。”
赵静之对我,是一个过客,其实生命中大多数人。只是过客而已。我想,赵静之把他珍视的东西托给我。一方面,我和他是琴瑟默契的朋友,另外一方面,我对他,也不过是个过客。即使那夜的身体那么近,手握得那么紧。我的世界,是他不会去融合的。
六十二 君影逐日
烛光下,齐洁仔细的给我梳头。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过了二十岁,特别是最近的几个月中,我的容貌变化了。就像是雨后的月亮,愈加清新美丽,每一寸肌肤,都在憧憬着什么。
十几岁的时候,恋情是诗意的,带着莫名的欢乐,伴随着淡淡的哀伤。即使有些意识,自己也是模糊的。但到了二十多岁,爱情却是冰里的火,在压抑的外表下剧烈的闷烧。哪怕佯装冷静,心里仍然会感觉到痛苦。虽然我和鉴容尚没有……。然而,在这些夜晚里。我却觉得他离开时的魔影无处不在,大胆而疯狂的,催化着动物性的本能。
赵静之离开了,他是去北国了吗?可他留下的话语却一点点清晰起来。如同一场地震,我不得不面对自己。我是一个女皇,可我对于男人的世界。即使经历过,还是似懂非懂的。难道世间的女子,都和我一样吗?
看着比我年长的齐洁,她的手轻柔的穿过我的发丝。不时把我掉落的头发利落的藏于袖中。我忽然问:“齐洁,什么叫做真心的温柔?”
齐洁观察着我,微笑着,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止:“陛下,这怎么回答呢?奴婢是将门出身,从小舞蹈弄剑,至今尚是独处,陛下可不是问错人了?不过奴婢以为,温柔是自然而然的。如果奴婢可以一字一句放在答案里面,也就不是真的温柔了。”
我皱皱眉毛。我感觉过许多人的温柔,可我算是温柔吗?拥有美貌,青春,天下,但我还是缺乏普通的女性的气质。以前没有意识到过,现在就更忐忑。
那天夜晚,我想了许多的事情。我忽然记起来华鉴容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常盯着太阳看。初升的红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亮。直至日头像火焰燃烧的冠冕。华鉴容比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