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席汋早将那个不大的匣子供奉在厅堂正北的血红丝缎上,他先在下首第一位坐定,其余的人也按照辈分落座,全体肃然,眉梢眼角或许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欣喜。
席汋先对着匣子的方向拜了一拜,才开口道,“天佑我族,终于等到了紫匣开启之日。”
虽然早已知道这件事的始末,这话还是引起了些骚动。
席汋咳嗽两声,厅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他环视一周,缓缓道,“席霜来报,颜穆西颜小姐,确是我们所找之人。解除契约指日可待。”
又是一阵哗然,五十年前,席家众人也曾找到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他们本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解开契约的人,不想到了第二轮问题,那人却怎么也无法参透,他却将这一点欺瞒下来并三番五次利用席家为自己牟利,席家在物质上虽没受到怎么大的损失,然而这件事情确着实伤害了他们的感情,从此以后众人对所谓的解除契约就持保留态度——虽说每年要在岚山十里范围内呆上九个月很让人抓狂。
“此行关系重大。”席汋一边将檀木匣用那丝绸细密包裹起来,一边对站在正中央的几个年轻男子道,“京城宅邸处颇多金家密探,你们多加小心。”
为首的席雾向前一步,对自己的父亲郑重道,“晚辈定不负诸位所托。”
一位长者模样的人道,“金家,想来不足为惧。”似乎对金家并不在意。
这天席雾前往京城,与他同行的不过寥寥数人,这支毫不起眼的队伍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暮春已过,花园中一派葱茏,早先被折腾得不成树形的海棠也在钟斯喻的精心照料下恢复过来,宓庄的主人听说这件事,死活要将精通园艺的钟师傅请过去切磋切磋,清晨,一辆垂着青色纹络的马车终于载着钟教习离开,穆西目送自己师傅,神情轻松。
“总算是走了。”穆西想。
“怎么能走呢?”席霜想。
主仆二人各有所思,一前一后的走入中门。
钟斯喻在这宅邸中时时不时地把穆西叫过来聊上几句,或者督促着她练琴习字,再不然就提点着她要注意一下自己经营的东西,总之就是不让她闲下心来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这一走问题就出来了,生意往来自有席霜一班人打理,日常事物更是轮不到穆西操心,这下又算恢复了闲坐瞎想乱操心的生活状态,席霜颇为忧愁的看着坐在阴凉之中的人,如果这个时候能蹦出个人来化解某人心结救他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于冰窟之中,要她拿银子出来也行啊。
心里还揣着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的侍女仰望天空,真是为难啊。
半晌,下定决心握拳向前,她对貌似正在数树叶的年轻女子道,“小姐,属下新得到的消息,南海郡那边似乎出事了。”
双目微瞑的人睁开眼,“怎么了?”她笑着对席霜道,“莫不是荣世子不顾他一家老小在玉城起兵了?”
席霜苦着脸,声音逐渐变小,“似乎比这个还要糟糕。”若白家造反那也是朝廷去烦恼,哪轮的着她在这里左右为难前后徘徊。
“怎么?”穆西俯身,随意拣起一片卷边的叶子,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她知道这宅院外面围满了金家派过来的术士,一群人因畏惧着所谓的阵法,不敢再朝里面走一点。
穆西想过自己会被扯进储位之争,会被扯进朋党之争,会被扯进商户之争,就是每有想过有一天竟然会被八杆子都打不到的金家拽上一把,心里一合计,当然是有人在后面做了些小动作,至于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家。
十余年前颜穆西却被几位教习高调收为关门弟子,艳羡者有,妒忌者有,嘲弄者亦有。当时梳着包包头的小女孩也是这般神色,处变不惊,万事仿若与她无关。
奇的是后来有人上门找碴,有人却一反常态,比正常的小孩子还正常。
借着一幅无害可爱的样子毫不手软的撺掇着姚浠姚潜等人给欺负回去,有时候更是恶劣的跑到打入对方内部随便说两句话让人自掐,这种深厚的功力让当时还只知道自己动手的席霜很是惭愧,她为这个反省了好几年。
这次是又有人找上门来了,然而此时席霜却不指望有哪位能站出来做不求丝毫回抱的打手,因为大宣建国以来从未在这种事情上马虎半分,她蹙着两弯细眉,这样的事情,要怎样开口呢?
“什么事让你犹豫成这样?”穆西拿着那片枯黄的叶子看了半天,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就像她永远也找不到与从前相同的海棠树,见席霜仍旧皱着眉,她也不催,总归不会是好消息,最坏也不过是那边增加了几条她怎么怎么样的证据罢了,想到这儿她有些想笑,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垂下头,眼中只剩下淡淡的笑意。
“南海郡发现前朝遗民,现已被荣世子押解进京。”席霜补充,“是海村的那些人。”
她的话中带着少有的担忧,若此时说到的是他人,席霜可能已经开始为穆西出谋划策考虑如何将一系列的事情推给所谓的神民后裔。
然而这次受到牵连的却是自家小姐极为看重的救命恩人。
穆西冷笑,“这出戏究竟有多少人出场?太子妃,太子,金家,荣亲王一家,下一个会是谁?”她顺了顺衣袖,她这些年是敛了脾气,并非没了脾气,单手撩开垂在耳边的发丝,悠然道,“不然我们在赌场中设一局。”
声音异常温柔,正是盛怒的前兆,她已将这件事定义为对方的挑衅。
“小姐,这次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席霜肃然,“海村确是是近三十年才出现的村落。”
“这么说明月和阿茵也被抓了?”穆西沉思片刻,三十年前,若时间顺序真是一致的话,三十年前也正是那件事发生的时间,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她坐起身来,“他们什么时候进京。”
席霜并未直接回答,一向乖巧的侍女反问,“小姐想见她们?”
“不急。”穆西摇头,她看见天色还早,“席雾什么时候到?”
“今晚。”
“后让他来见我。”末了,她又加上一句,“不论多晚。”
这句话并不多余,早先穆西养病,请来的几个大夫都说她是过于劳累,席霜与下面的人一商量,就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给揽了过来,并且将她的作息时间都严格把持,若席雾半夜进城,那会面肯定会推迟到次日午时,席霜无奈的应承下来,想想现在的这个局势,也只能这样。
穆西宽慰席霜,“他们现在针对的是我,放心放心。”她又警告,“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主辱臣死,难道小姐怀疑我们的人品?”
穆西微笑,“若非先辈与太主定下契约,席家诸人怎会屈于人下,你们等的太久了。”
席霜默然。
月兰海沙时期,魏幽山庄便已有雏形,彼时天下豪杰汇聚,真正能够一呼百应的是那个在民间颇有好评的左家养女,其他人也不过是陪衬罢了。后来左明羽身边的人渐渐分成了两派,至新朝立,朝廷一面大肆封赏功臣,一面排除异己,其中种种,不过兔死狗烹四字,至左明羽死去,也只有藏在暗处的席家幸存了下来,这些年来,席家诸子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惟有左明羽的继承者才能决定席家众人的去向。
就穆西所知,与人签订契约完全是项技术活,而且还是这种连后代都拉扯上的,这么阴损的招数,要说没有什么根基,很难不受到反噬呀,想着想着抬起头,看见在一旁装闷鸭子的席霜,她笑,“若今天能取出那个东西,我也替你们高兴。”
“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没志气。”
“难道学太主造反?”她笑看着年轻的侍女,席家势力并不算弱,若真是乱世说不定真会有一番作为,然而就这个时期来说端帝是个好皇帝,未来姚浠也会是个好皇帝,推翻姚家多少还有些难度,不过再过个百来年,等矛盾激化……她的神态和蔼如同长辈,“年轻气盛是免不了的,不过有时还是收敛着些好。”
席霜愣了愣,又重申,“婢子似乎比小姐虚长几岁。”
穆西听毕一笑,似是否认。
弃约
席雾一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黄昏之前赶到了京都,鼓声传来,包着铜皮的朱色城门也在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中缓缓关上,这天朱雀门的守卫似乎又比平常严了一些,然而行者匆匆,似乎并没有人关注还是像往常一样对平民百姓大呼小叫对达官贵人却点头哈腰的守门官。
席家的几个年轻人偷偷摸摸的进了宅子,过程并不像之前想象的那么困难,席雾留意了下这宅第周围的情况,预料会遇到的来自金家的高手似乎并未出现。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橘色光芒洒在青石板上,春花落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葱茏繁茂的绿色。
席雾领着一群人肃然而立,直到那抹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后园中。
红衣如血,本应是热闹欢快的颜色,却被穿出了几分寂寥。
太主灵前,那个小女孩不跪不拜,矜贵优雅的笑容中是没有半分掩饰的嘲弄与轻视,这是十岁那年席雾对这个女子的所有印象,然而如今她所有的高傲与自负似乎都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悄然隐去,清丽的脸上也只剩下温柔平和神情。席雾朝穆西所在的方向走去,在距她数十步的地方停下,拱手高举深深鞠躬,“小姐,家父遣我向您问好。”心中或许还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激动与雀跃。
穆西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我很好,请向令尊转达我的谢意。”她颔首,“你是席霜的哥哥,匣子拿过来没?”
席雾身后的一个人从包裹中取出锦缎小包,“在这里。”
“那就……”穆西的笑容中似乎带上了些不易看透的东西,“开始吧。”她缓缓行至花园一侧的水轩中,素色布料下是一个雕工颇为素雅的紫檀木盒,穆西将那个木匣拿在手中仔细端详,透过镂空花纹隐隐能看到镶嵌在中间的一个水晶小瓶,她声音轻柔,纤细的手指在花纹处游移片刻,穆西露出了然的微笑,“这似乎是单纯的为了保护瓶子才制成的。”想了想,“只要破坏了这个就可以了?”
席雾点头。
“真的是血契啊。”之前只听清南与清北两个说在玩扎手指的游戏,三四岁小朋友练习的东西应该不算难吧,作为半个门外汉,她直接忽略了其中存在着的血缘差距,好在这个阵法本来就充分考虑了穆西的境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的确能破除这种小型契约。
那真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人唤她苏,亦有人一声一声亲热的叫她阿言,或许那半生荣华不过是场让她沉醉的梦,只是她将所有的眷恋与牵挂都置于彼端,念念不忘,以致无法自拔。
众人见穆西眼中全是一种平日并不多见的神情,心里都是一惊,因为之前穆西已经说明是无条件舍弃原来的约定,若她现在反悔,那就……真的是前功尽弃。
然而这种表情席霜却是再熟悉不过,她朝前两步,恰好挡住了距穆西最近的两人。
穆西收回思绪,她见席家众人都是一幅吃惊的神情,安然一笑,“血契很是伤身,随着时间流逝血缘淡薄,瓶中的液体也会干涸,然而……”她笑着看像面面相觑的众人,将不大的檀木匣子对着光,轻轻晃动,似乎能听见液体撞击水晶瓶的声音,“不打开的话至少还再放几百年。”
席霜与席雾默然相视,兄妹俩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还好不是。
宣朝建立之时,法力高强的术士甚至能与神民一较高下,然而两百多年过去,他们却连自己祖辈留下的用来保护瓶体完整的符咒都无法解开,席家尚且如此,金家恐怕就更弱,不过数百年,之前所积累的实力与居于人上的优越感已经快要荡然无存,而且还必将衰弱下去。
百多年前,月兰海沙上空似乎还有淡光笼罩,而今也消失殆尽,在这片土地上,所有超出了“人”的力量范围之内的东西似乎都在消失。
这种力量已经衰弱至此了呀,穆西悄悄感叹,在她的记忆中,席霜这种通过苦修而获得能力的修行者与异能者并不相同,他们的能力应该是随着修行时间而日益增长才是吧,她怎么觉着席霜这些年来都没有什么进步?或者年岁太久,她忘了……穆西轻轻摇头,她取过桌上早已备好的银色小刀,轻轻在左手一按,旁边的席霜见她这样动作,不由低声惊呼。
穆西淡淡道了声无妨,席雾越过席霜双手呈上只小巧的玉碗,就像已经演练好一般,自指尖淌出来的鲜血一滴滴掉落,一会儿,碧翠碗底便被猩红液体覆盖。
席霜一把抓过穆西刚用过的银刀,果然在刀刃上闻到一丝浅淡的药味。
然而事情还未结束,便有一人匆匆忙忙的小跑过来,对穆西禀报,说钟斯喻提前从城郊回来了,马上就到。
穆西听完不由皱了皱眉头,她看看自己的手,又朝出口的方向看了两眼,这时席霜适时地呈上一块干净棉布,穆西接过摁在伤口上,“唔,我知道了,我晚些再过来。”
已经在药水中浸泡过的布条很快就被鲜血染红,穆西话中带着些无奈,“呀,切深了血。”低笑两声,“席雾,你随我去包扎伤口。”她看了眼正欲推辞的年轻人,“这边的事情席霜就能应付。”她扫视一周,见其他人脸上并无任何异色,“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踱出花园,穆西随手在衣袖上蹭了两蹭,她笑着回头,“今晚荣世子押解神民进城,你随我去迎接一下。”
“您要去劫……”
穆西否认,“只是想在路边看看他们。你先去休息,到时我会派人请你。”
席雾低头躬身送穆西离开。
天色朦胧,傍晚的薄雾模糊了两人的容颜。
穆西会在子夜出行,这消息传到丽端殿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
屋檐下垂下的琉璃灯在微暗天色中愈发明亮,雕花木窗在金砖上投下一排密密匝匝的影子,这季节内厅四角都置有降温用的冰桶,融化的清水顺着夔纹壶口滴出,一片寂静中也只剩下叮咚的声响。
姚浠独自坐在书房一端,手中拿着个不大的玉佩,翻来覆去的把玩,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与穆西接触,多少知道些她的脾气,有恩双倍报,海村那群人对她有救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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