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随她。向她学习。就像在课堂上跟她学唱《夜曲》和《社员都是向阳花》。西江在急切中的每一个动作。他对那个身体的疯狂的迷恋。他贪婪地朝着那个终极的目标而去,但是他却在不停的被拒绝中停顿了下来。一切的步骤都在麦穗的控制之中。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前。麦穗会用她的舌尖告诉西江什么是情,又让她起伏不定的身体暗示西江什么叫欲。她帮助西江苦苦地寻找。那个西江想要抵达的天堂。千回百转之后她才让西江感受到那是一个怎样潮湿而温暖的所在,她要让西江永远地记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开始和永恒。
然后。西江的摧枯拉朽。西江的一往无前。西江的急流勇进。西江的死去活来。
伴随着,麦穗被压抑的但却绝望的呻吟。那心中的浅唱。
西江满怀豪情地完成了那些。他觉得那才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他觉得那样的快乐是不应该被禁止的。他甚至疑问,人生的终极目标难道不就是要创造这样的欢乐与和谐吗?
西江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显然早已经把阶级和斗争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是那样地投入,那样地痴迷,那样地“此生足矣”!
当然这还仅仅是开始。
以后即或是麦穗可以放弃,西江也是不能够放弃的了。他太迷恋麦穗的身体,也太迷恋于最后那一刻的欢愉了。后来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缠绵于那样的一种关系。后来西江就离不开那种关系了,以至于当红卫兵团重新考虑夜班人选的时候,西江竟然自告 奋勇,提出来他可以无限度地将夜班值下去,就仿佛要把牢底坐穿。
面对战友们投过来的疑问的目光,西江的脸红了,为他的勇气而感到腼腆。后来他说是因为已经不习惯明晃晃的阳光。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西江的大公无私。他总是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把最苦最累的工作留给自己,就像三四年前广为颂扬的雷锋。于是红卫兵团决定嘉奖西江,礼品是一套精装的马列选集。
但西江的那个女朋友却对此大为光火。她作为女性不能够理解西江为什么只习惯于午夜的生活。他们见面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后来干脆连通信也中断了。女孩子最后一次见到西江的时候哭了,因为她已经不认识那个原本高大健壮的西江了。此时的西江脸色蜡黄,形容枯槁,仿佛已经和那个霞光万道的时代相去甚远了。于是女孩只好放弃了这个弱不禁风、鬼魂附体的男友,把西江作为定情之物送给她的那本《毛主席语录》还给了他。女孩特意在其中的一页折了一个角,并在希望西江看到的那段语录上画了红线。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 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只是那种讴歌青春的声音和西江午夜的生活早就背道而驰了。西江已不可救药,因为西江不是太阳。西江只属于午夜。属于黑暗和麦穗。然而就是这没有太阳的一切,赋予了西江成长的历史。尽管这是一段至今令西江不堪回首的历史。但只要西江回忆起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依然还会周身颤抖,仿佛在天堂。而那种天堂般的感觉,他从此也就再没有体验过了,这就是他后来为什么再不曾有过完美的性生活。
可惜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因为组织上还是开始怀疑西江了。后来西江才知道告密者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已经和他分开的女友。女友当然也是出于无产阶级义愤和对于红卫兵事业的责任。她不能忍受在纯正的组织中有败类存在,于是她开始秘密造访“牛棚”,提审了几乎所有的牛鬼蛇神。当然全都在白天。
只是女孩子正义的行为也没有让她寿终正寝,更不要说飞黄腾达。因为不久之后,她就在红卫兵的派别武斗中,被乱枪打死了。这也是让西江日后非常后悔也非常感伤的。他没有阻拦她去参加那场武斗。他觉得就等于是自己杀了那个可怜的女孩。
然而就在那个深夜。麦穗竟然也血流遍地。
那是最后的夜晚。西江已经接到了红卫兵团勒令他离开“牛棚”的命令。于是难舍难分的感觉油然而生。西江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噩耗告诉麦穗。他想麦穗听到后一定也会痛不欲生。他还想这个夜晚他要和麦穗不停地做。要做得昏天黑地,翻江倒海,死而后已。但是当夜深人静西江走进麦穗的房间,他竟然看到麦穗身下已经血流成河。
西江立刻紧紧抱住麦穗,高声地问她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呀?能告诉我吗?究竟是为什么?
西江字字血、声声泪的一遍一遍的诘问,就仿佛是屈原的“天问”。
那时候的麦穗已经奄奄一息。
西江以为,麦穗一定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他即将离开的消息而心痛欲碎,于是便选择了这种殉情的方式,和西江告别。于是西江立刻打开电灯,抱起麦穗。他亲吻她请求她。他不要麦穗死。他要救活她。哪怕是让他从今以后永远地离开麦穗,哪怕是,要他此时此刻替麦穗赴死……
生命垂危的麦穗艰难地回答西江的疑问。她只说不愿让西江蒙受罪名,更不忍看到西江经受苦难。她说她是喜欢西江的。她希望西江好。为此哪怕是用她的性命去换取西江的平安。她还说这是个颠倒的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经被说成是丑恶的了。所以她厌倦了,因为看不到希望。她还说她那样做绝不是为了取悦于西江。她知道西江没有能力帮助她,更不可能改变她可怕的处境。她只是希望不要破灭一个男孩关于女人的梦想。她不忍拒绝那个每天都会出现在玻璃窗外的可怜的男孩。她觉得那个男孩的愿望实在是太美好了,她有责任让他梦想成真。
麦穗最后说她已经死而无憾了。因为她已经把一个成熟的男人交给了西江。
麦穗这样说过之后便血淋淋地死去。她的所有的对于西江的塑造也就此完成。而他们之间的那鲜为人知的秘密,自然也就随着麦穗的离去而灰飞烟灭了。
但是麦穗毕竟是死在了西江的手上,所以一段时间以来,学校中曾经盛传是西江杀死了麦穗,为了灭口。西江也一度被关押起来连夜审讯,红卫兵团以为是终于抓到了一条大鱼,这个来自于组织内部的败类。但是西江却始终守口如瓶,拒不承认。他倒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英雄主义气概,而是觉得他和麦穗之间的爱情实在是太凄美了,不容亵渎。他要好好地封存那一切,在他的心里。绝不能让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们在麦穗死了之后,还要羞辱她的那些美丽往事。
是为了麦穗!
也许这也是麦穗对西江人格的一种塑造。
后来红卫兵团终于有智者建议还是放了西江。既然麦穗已经自绝于人民,是名副其实的死老虎了,何不将罪责继续记在她的账上呢?再说揪出了西江对红卫兵团本身也是百害而无一利,那就等于是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是谁把西江比作活雷锋的?又是谁让整个兵团的红卫兵战士向西江学习的?
几十年后成为教授的西江一直潜心研究捷克—法国的作家昆德拉。有一天他突然恍然大悟,觉得自己亲身的经历远比昆德拉小说中的人物深刻得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那个男主人公托马斯在妻子特瑞萨到来之前,无非是一个有着好的职业和无数男欢女爱的花花公子。后来他和特瑞萨一道承受了那场布拉格被苏联政治占领的事件。而那场灾难说到底也是来自于外部的,是国家民族与外来侵略者之间的矛盾冲突,于是其中尽管有各种思想的冲突、人性的扭曲,但到底简单了许多。
而西江所经历的那场政治浩劫就全然不同了。因为所有的敌人都是来自于民族内部的。萨特所谓的“他人即地狱”。即是说在民众自己的身边,随时随地都会有阶级敌人被清理出来。那将是一场更严酷也更危险的战争,甚至所有人都可能在劫难逃。
于是——
——年轻学生最崇拜的女老师成为了敌人。这需要西江他们怎样脱胎换骨的挣扎,才能彻底改变他们对一个人的看法。
——在信仰和爱情之间西江最终还是顺从人性选择了女人。在初尝禁果的时刻他被怎样地扭曲着。没有任何美好可言。不能忘却的,只有身边的危险和恐惧。
——西江便得以在那个他本该仇恨但却又疯狂爱恋的女人那里,获得了一个男人最初的欢乐。
——然而就是如此艰难的爱情也难以长久,不久麦穗就杀死了自己,让西江疼痛不已,毕生晦暗。
然而这还不是西江苦难的终点。因为不久之后,那个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麦穗的男生林造反竟然也在荒野中开枪自杀了。
西江记得林造反在自杀之前曾来看过西江,并且用当时武斗中缴获的一支步枪对准西江的 脑袋,逼他承认麦穗是为西江而死的,因为麦穗已经怀了西江的儿子。
西江面对林造反的指责十分震惊。
他向后退着。他不是惧怕林造反的步枪,而是不愿相信林造反的谣言。
林造反说,麦穗自杀之前,他曾经见过她。那时候她已经有了孩子。但是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说孩子会不幸的。于是林造反问她到底是谁的孩子。她说谁的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美丽的生命不该降落在这片疯狂的土地上。
这时候的西江已经泪流满面。他说他对此确实一无所知。更不知道那样的关系会带来新的生命。
接下来林造反就说麦穗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他问西江,你知道承认了你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西江摇头。摇头时甚至碰到了林造反对准他脑门的冰凉的枪筒。
会判死刑!再踏上千万只脚!就是说你死了之后,也将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西江以为是林造反危言耸听,但后来他确实耳闻目睹了不少这类事例。当事人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她死了。就带走了那个秘密。只有另一个人知道,就是你,西江!
西江退却着。
林造反又说,她是那么在乎你!
我也敬爱她。
可你却那么胆小。甚至不愿为她而死。
林造反放下了步枪。眼睛却始终在审视西江。然后说,我却能!为她而死。因为没有了她,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然后林造反潸然离去。临走前却坚持说,就是你,西江,是你害死了她。
西江在林造反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才反唇相讥,如果没有你的当众揭发,她也不会被关进“牛棚”,更不会死。所以,是你首先伤害了她。
林造反无言。站在门口沉默。但他最后仍坚持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真正爱她的!
就是那天的黄昏。林造反把曾经对准西江的枪筒,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然后是“嘭”的一声。然后灰飞烟灭。带走了西江罪恶的最后一个见证人。
西江不知道这个林造反的心灵曾经历过怎样的磨难。也许他真的是世界上最爱麦穗的那个人?那么西江呢?
不久,西江作为不关心国家大事的“逍遥派”被红卫兵团清除。
西江没有挣扎,也没有为自己辩护。
从此他整日坐在林造反自尽的那片荒野中。
——已是秋天。唯有雪白的芦花在黄昏的残阳中无声摇曳。
第五章:突然一片黑暗
或者他们并不想。他们止于那种指尖和嘴唇之间的接触。他们不想要。但是却更紧地粘合在一起。或者他们想了。想要。但是却又被突然阻断。
阻断?
而阻断了他们所有的想法和所有亲密接触的,竟然是西江房间里突然响起的那清脆的电话铃声。
直到铃声响起,西江才本能地看表。而西江看过表后,才意识到已经是很深很深的深夜。很深的深夜他们却一直还在工作?是真的在工作?还是在等待别的什么?
这个时候会打来电话的,西江知道,只有青冈。
铃声无疑惊吓了西江。因为虹看到,西江的第一个下意识的茫然的动作,就是去看手腕上的表。看表使西江惊慌。于是他再度丢弃虹的手指。紧接着是从那个深沉的喉咙里发出的“对不起”。这三个字。EXCUSEME?很国际化的一种礼貌的方式。虹不知道西江的对不起,是为了他亲吻了她的手指?还是扔掉了她的手指?抑或是因为,他要转身去接妻子的那个电话了?
这时候西江的表针刚好指向午夜。午夜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时间了。在这个时间里给西江打电话,既不会干扰西江的工作,亦不会影响西江的睡眠。大概也能顺便知道,西江是不是夜不归宿。这是个被青冈精心选择的时辰。约定而成的。所以青冈所有的电话,都会在每晚的这一时刻隆重响起。
西江拿起电话。为了证明自己?但显然此前的几秒钟他一直站在那里,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青冈问为什么电话铃响过六声之后你才来接?西江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听到。显然西江在撒谎。并让虹听到。
青冈便开始为西江寻找理由。她问,你刚进屋?在洗澡?或者你已经睡着了?或者……你房间里有客人?那是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没有啊?
西江转过头才看到虹又继续打字了。他立刻按住电话的听筒,用手势千方百计地制止虹。西江憎恨如今电话的清晰度越来越高。不要说打字,就是喘息的声音、乃至于吸烟的声音都在劫难逃。西江于是不停地解释着,没有,没有啊……
虹根本无视西江的暗示。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敲击着键盘。
眼看着虹笃定不听他的指挥了,西江便只好采用另一种战略,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和青冈讲话。他想也许这样就能压住敲击键盘的声音,为此,他甚至在电话里和遥远的青冈大声说话,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他说明天要主持闭幕式,所以必须连夜准备一个发言。 他说这一天下来已经很累了,很想早点休息了……
西江放下电话后就对着虹大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