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突然想她必须写一篇小说了。那些她和卫军可能有又可能没有过的。混乱的生活必然会带来混乱的性交,如果你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还是个正常的有血有肉的人的话。
青冈不知道她和卫军的性关系为什么非要止于那黄昏的芦苇丛中?在卫军离开城市、上山下乡之前,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沉湎于青春的迷乱和疯狂的欲望中呢?他们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羞耻?又为什么要彼此逃避?以至于当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后,才重新开始这铭心刻骨的怀念呢?
青冈突然想到,美国男孩和伊丽莎白做爱时的那些鲜血,被美国男孩激动地认为是“初夜”的那些鲜血,难道就不会是伊丽莎白每月必来的月经吗?
第三章:婚礼
教授在女学生的婚礼上觉得感伤。
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他该选择怎样一种既不失风度、又不失风雅的姿态。
此刻他为自己是性情中人而感到为难,因为他既不能违心地喜悦,又不能真心地悲伤。
他所研究的昆德拉的所有作品都没有能告诉他该怎样做。
他不是花花公子,当然也不是道貌岸然的那种老学究。他一向以他智慧的做人原则而自诩,但是在这一刻他还是惶惑,乃至于茫然。
教授端着酒杯在婚礼大堂中走来走去。他厌烦极了,到处是喜笑颜开的人们丑恶的嘴脸。他可以愤世嫉俗但时间地点却都不对。每个人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恭敬地点头。他觉得他还没有那么老,无须人们如此的尊敬。这世间唯有一个人不尊重他,那就是他的妻子。她永远莫名其妙地高高在上,好像她是女皇。
教授似乎远远地看到了女学生忧郁的目光。他突然之间沉重了起来,是啊,他曾经许诺过什么吗?或者,准备为此作出什么牺牲吗?不,没有。他当然知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古人就创造不出这样的格言了。他知道自己是个喜怒形于色的男人 。他没有城府,也不会表演。他还知道这就意味着某种告别。他为此而身心俱痛。
但如果不是告别呢?
教授不能忘记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在所有学生向他投来的崇拜的目光中,他立刻就被她的目光吸引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被爱戴的,特别是女生的爱戴。他刚好是处在她们的青春期中,所以这对于那些春心萌动的女生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他已经曾经沧海。但是他能阻止那些女学生对他的倾慕吗?他只能为此而沾沾自喜,这也是自然的。如果没有女学生对他一如既往的一往情深,而且是一届接着一届,他又怎么能找回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信和自尊呢?他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了。然后虹的目光就出现了。果然的赤橙黄绿青蓝紫 。她的所有的胆大妄为所有的惊人之举。她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女人。如今又献演了一幕这样婚礼。为了什么?报复吗?那么是为了伤他,还是伤自己?
教授和他的太太被安排在主宾席上。
教授四顾茫然地思考着,直到一股浓烈的香烟味迎面扑来,在云雾缭绕中他才注意到了那股同样刺鼻的香水味,也才意识到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他没有转头去看她。他知道她一定又是那副气宇轩昂不可一世的样子。是的她当然可以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优雅的女人有知识有学养的女人,而且是会思考的女人……她唯独不愿意承认她是教授的妻子学生的师母。她羞于承认这些是因为,她觉得她要比教授高贵不知道多少倍。而且她抽烟。而且她使用昂贵的化妆品。而且她的香水全是世界一流品牌。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那么最主要的是什么呢?她的高尚的谈吐,别致的风度,以及她对于男人的长流不息的吸引力。也许教授妻子的这一套确实能诱惑别的男人,但是教授本人对此早已经麻木。
他的妻子。在他的学生的婚礼上。那一份高傲无比的姿态,俨然她是这场仪式中的主人,仿佛她在等待着称王登基。
仅仅是两天之前。
是的,教授想着,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两天之前,他竟然才知道虹要结婚的消息。太突然了!在他们的那个小屋里。在床上。很窄的一张床。黄昏。夕阳照射进来。他知道这时的校园是最美的。他激情无限,用生命所余不多的精力。进击会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而被年轻的女人所接受,又让他陡然增添了生命的斗志!他让虹就那样温柔地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他们休养生息,而后雄风再起。床榻也是战场。他来就是为了战斗。用战斗来寻找生命的快乐。当终于完成。当准备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当想到要在妻子出门之前赶回家中。当这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地进行之时,虹突然说,是的,后天。
他不得不惊异地从床上跳起来。以至于都顾不上自己在那一刻的衣不蔽体。
虹坚持说,是的,后天。脸上竟然是那么平静的表情。
一个如此令人迷惑的年轻的女人。教授想就是他的妻子在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举动之后,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的波澜不惊。
如果是后天,这至少证明你已经准备了很久?
当然,这些为什么非要你知道?这不属于学术的范畴,更不会影响昆德拉的研究。
教授不知道虹是不是蓄谋已久。他这位导师甚至对虹已经有了未婚夫都毫无察觉。他们一如既往地在丛林中的小屋里,在黄昏将尽的彩霞中幽会交欢。他之所以愿意到这里 来,是因为这间小屋是他为虹租下的。在密林之中。低矮而潮湿。景色很美。尤其是日落时分 。小屋就坐落在大学校园的偏僻的西北处,所以总有一种和落日很近的感觉。这里车少人稀。却幽静得令人心醉。是的,他和他的女研究生就是在这里翻云覆雨的。当然他也是在这里为 她辅导毕业论文的。教授想到这些他不禁忧虑,不知道结婚后的虹还能不能如期完成她的毕业论文。如果像无数新婚的女人那样,用不了怀胎十月她们就临产了呢?
虹对于她和教授的关系十分欣赏并尽情享受,她甚至对教授的妻子教授太太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这可能就是虹这一代女孩的特殊之处。虹总是说她和教授之间的隐私就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现译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托马斯和萨比娜。 他们只在艺术和性的层面上深度交往,所以是非常单纯的,不会伤及托马斯那个从水上漂来的摇篮里的妻子特瑞萨。甚至连他们的性爱也是精神层面上的,只是缺少一面象征性的镜子和祖父留下来的旧礼帽罢了。虹说她不知道如今街头流行的那种女孩扮酷的礼帽是不是源自于昆德拉的小说。她还说她不想在她 和教授的关系中加进去镜子和礼帽,那样就太做作了,她和教授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以为他们是在模仿布拉格的那段难以承受的性关系。她和教授的关系只能属于他们自己,和谁都不能类比,甚至不能和教授本人所经历的一个个生命中的女人相提并论。虹只是虹。一个注定是要用她的生命创造艺术和戏剧的女人。
然后他们开始躺在窄小的床上探讨由法国女演员朱利亚·比诺什主演的电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影片的名字有所变动,不过《布拉格之恋》也是可以接受的。教授认为,影片已经最大限度地尊重了原著的故事和情节,只是特瑞萨的背景变了,从一个酒吧女郎变成了温泉医院的护士,也就是从特瑞萨变成了《为了告别的聚会》中的露辛娜。而这就是电影。电影总是在残酷地强奸着原著,而特别是对那些已经过世的作家。从莎士比亚到雨果,仅仅是因为他们已化为烟尘,无力反抗了。
而电影又准备尊重哪一位活着的作家呢?虹接着教授的话题问道。
是的,无论是法国的杜拉斯还是德国的格拉斯。因为电影对作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既可以赚钱又可以扬名,所以作品是否被改编成电影甚至成为了某位作家是否著名的标准。那么昆德拉自然也在劫难逃,为了他的小说能变成电影在全世界放映,他的名字也就伴随着电影在全世界传扬。昆德拉宁可把特瑞萨变为露辛娜,而且露辛娜温泉女护士的身份确实比特瑞萨酒馆女招待的工作高尚了许多,而且温泉浓浓的雾气,对于电影这种艺术样式来说也将会更有情调……
虹躺在教授的臂弯中痴迷地倾听着。能在如此舒服的状态下,上最杰出的教授的课,虹觉得她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学生了!她用纤细的手指在教授的胸膛上来回划着。她看着教授的目光深处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崇拜和沉醉。
虹突然坐起来说,我知道了。
什么?
昆德拉。
昆德拉什么?
在我们的故事中,昆德拉就是那个意象。
在昆德拉的小说中,镜子和礼帽才是意象。
或者意象不够准确?那么是寓言?对,就是寓言,寓言是能够涵盖一切的。
不,我不懂你的意思。教授重新将虹拉回他的怀抱。
我知道了。我们。我们和昆德拉。这将是一个平行交错的故事。相互注解的故事。T夫人和骑士的故事。虹说。
紧接着虹又说,是的。后天。我结婚。
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教授在听到这句话后的震惊。是的没有任何商量的口吻。语气也是生硬的,简直就像命令一样,强迫教授接受。而此时此刻,虹就在他的怀中。他们赤身裸体。紧紧拥抱着。而这个女人后天就要投身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教授简直难以置信。更难以接受。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不,她根本就不给教授准备的时间,甚至没有一个缓冲的余地。
虹在知会教授这些的时候没有看一眼教授,更没有安慰他的意思,因为她一直怕直视教授 已经渐渐混浊的眼睛。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觉得好?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虹还是觉出了教授正从她的身下抽走他的胳膊。大概是想以此表示他的愤慨。
到底是为了什么?爱吗?
虹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教授的绝望。她看到教授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孤独、忧伤和无奈。然后虹更加的强硬了起来,她反而咄咄逼人地质问教授,那么我们又是为了什么呢?爱吗?你说呀?告诉我。
教授沉默。或者无言以对。但是他真的很伤心。他只好说,那么,你的毕业论文呢?
这跟毕业论文有什么关系?学校又没有规定研究生不许结婚?
当然,是的。教授敷衍着。这只能是他最后的挣扎了,他不想留给虹一个不宽容的尾声。
教授的身体被什么轻轻碰触了一下。他扭转头。朝着被碰的那个方向,才猛然醒悟,哦,就是为了这个历久不衰的女人。
女人又拿出了一支香烟。点上。烟吸进去。又吐出来。整个过程优雅而流畅。教授偶然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前额,竟也是一如既往的美丽。于是教授不得不感叹,这个女人竟然美到了五十岁却依然美!她总是浑身上下充满了灵感,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喷涌。
女人不屑地问教授:你在想什么?
教授便下意识地反诘,你说呢?我能想什么?
你的布拉格情结。不觉得你就是《慢》中的那个来自捷克的昆虫教授吗?
那么你就是密室中的T夫人了?没有等女人反唇相讥,西江便紧接着又说,我还没有那么迂腐吧。
教授太太把满嘴的烟霭优雅地吐在教授脸上。教授太太说我一旦有了恋人,决不会把他藏在密室。而你才是怕阳光的。你在腐朽。慢慢地。不知不觉的。尤其是在这一次致命的打击之后。
但至少我还有激情。可是你呢?你身体中所有的性器官都已经萎缩坏死,不能发挥任何功能了,你难道不觉得吗?
你的情绪怎么这么坏?不能平静下来吗?这是虹喜庆的日子,你应该高兴才是!
你的欲望就那样被你泼洒在小说中了。你只会和你小说中的男人做爱,这难道不可怕吗?而我却要和一个变态的麻木的女人整天睡在一起……
你说对了。还是你了解我。我生命的激情就是在我的作品中。全部。这是你毕生都不能理解的。
教授愤恨地转过头和身边的一个什么陌生人交谈。当然他也厌恶这种应酬,他只是不想和身边的妻子再说下去了,况且他们谈话的内容是那么不堪入耳。
我送了一瓶夏奈尔香水给你的新娘。你过去喜欢的那一种。你曾经说,那种夜晚的香氛会让你的生命自此充满光泽。
教授扭头狠狠地看了一眼教授太太,然后就站起身,向迎面而来的那对新人举起酒杯。
此时,虹正端着新娘的酒杯向主宾席走来。她盛装。白色的婚礼服。很简洁的那一种,但 又能将她青春肌体的线条几近完美地突现出来。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像熊一样的男人,大概就是虹的新郎了。在婚礼上,大家几乎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他高高大大。或者,像彼尔?这是教授太太的印象。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善良的共济会成员。当然教授和教授太太也是第一次见到彼尔。他们从此就把虹的这个丈夫称作彼尔了,因为无论虹怎样把她丈夫的名字不厌其烦地说给他们,他们就是永远记不住。
彼尔很谦和地微笑。从此教授太太对这个男人抱有好感。
虹说,这就是我的导师和师母。师母是著名的小说家……
教授尴尬地面对彼尔。脸上是莫名其妙的笑意。他顿时有种勇士战败或者英雄落难的悲壮感觉。他认为他不该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战过。虹甚至不给他战的机会。
于是教授假装问询彼尔的工作。彼尔的闪烁其词,让教授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更加怀疑。后来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和这个语焉不详的男人对话。他觉得自己尽管不是院士(目前文科还没有院士称号),但他杰出的学术成果是业内公认的。或者他起码是个风流倜傥的偶像般的教授,深受虹那样的无数学生的崇敬和爱戴。并且仅仅是在两天之前,虹还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