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回头,似笑非笑地看我,潭子般幽深的眸子沉了又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深处汹涌:“我记得讲到我和绯虹同居了,是吧?隔得时间有点长了,我有点忘记我讲到哪里了。”
“是。”我回应他。
“那段日子真的很美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似乎能够感觉到这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树是那么的绿,空气是那么的新鲜。人生或许有许许多多的快乐,然而当这些快乐都有一个人愿意与你一同去分享的时候,你会发现最值得你高兴地不是快乐本身,而是那个人,那个可以陪伴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绯虹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永远在你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在你的身边。
那年,我无论多晚回家,迎接我的永远是一盏为我而点亮的灯,和几道家常的小菜。只要绯虹在我的身边,我永远不必担心醉酒之后的胃疼,她会泡好蜂蜜水为我解乏。永远不必担心家里脏乱,她会把整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永远不必担心失眠,她会在我临睡前为我温好牛奶。永远不必担心资料混乱到找不到,她会花掉自己的时间将书房的资料分门别类地规整仔细。
我知道,不是她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她,离不开她给我的这些温暖,像阳光一样一路照耀进我内心荒芜的大地,开出遍地繁花。
说实话,我很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生活虽然平淡如水,但是温馨而又甜蜜。
周末时,我们可以像高中生那样,骑着脚踏车去郊外踏青。她领我去她喜欢的山岗野餐,我带她去海边垂钓……我们站在青春的尾端,肆意地挥霍着青春,任时间一点点从我们的生命中流逝,留下幸福的回忆。
但是,但是昆曲里有句话是怎么唱的呢?‘便纵有千般风情,贱看这韶时光短暂。’”江杰阳靠在椅子上,微扬起头,可以看到他颈部勾勒出的美好弧度。即便是旁观者,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情绪此刻正沉浸在杂乱的回忆和无边的悲伤之中。
沉默了半晌,江杰阳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便纵有千般风情,贱看这韶时光短暂。”他抬手揉了揉脸,缓回神来,用微红的眼看向我,里面满满当当的空寂,一望便及眼底。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此时的他,搜肠刮肚一番之后,憋出一句话来:“至少曾经拥有过。”说完这句话我马上后悔了,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反而轻贱了这份感情似的。
江杰阳看出了我的窘迫,勾了勾唇角,勉强出一个笑容来:“那些记忆的碎片,滑如水,淡如烟,细如沙,无论怎样去握都难免力所不及。最残忍的不是失去什么,是你想去挽留什么,却眼睁睁地在度过一年了又一年之后,某天蓦然发现它正以无法抗衡地速度一点一点地模糊在你的脑海里,最终连个轮廓都不剩下。你难过了?不,不,你不要感伤,这就是人生,优胜劣汰的规则深入每一个角落,人若无法坚强,只能崩溃或是沉沦。再不甘,再怨怼,再难过,生活仍然在继续,仍然要承受该承受的。”
我知道江杰阳说的都是事实,可内心不由自主地还是感到了悲凉。伸手去握柠檬茶的杯子,入手一片冰凉,仿佛我现下的心情。
江杰阳端起自己的水杯,轻啜了一口,缓和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我被人打了。”
“你被人打了?”没开玩笑吧,性情温和如江杰阳这般的人肯定不会轻易与人结怨,这样的人还会被打?况且……怎么说,江杰阳斯文的外表一看就无还击之力,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肠来打?
“是。很重,以至于住了医院。”他平静地说道,就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一样。
我听得讶异,忍不住问道:“难道是买凶伤人?”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一更,更更更健康=今天很不开心,原来仅仅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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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生平仅有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件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直到那天,在我从学校往家走的路上,被五个穿着比较正式的人拦堵在巷子的一隅。初时,我以为是抢劫,多年的独立生活教会我该妥协的时候一定要学会妥协。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反而在必要的条件下能够保全自己。于是,我跟他们实话实说:“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你们想要就都拿走吧。”
为首的一个身材匀称的男子梳着一束马尾辫;眯眼笑起来的模样甚至可以用‘和蔼可亲’四个字来形容;他对我说:“我们兄弟五个西服革履;像是没有钱的样子吗?”
如果不是图钱;问题就比较复杂了。想来我从未与人结仇有怨,也不至于为了什么事情买凶谋害我。所有的想法在心中翻滚了一遍,问道:“那你们想要干什么?”
‘马尾辫’哂笑着说:“雇我们的人只是叫我们给你点教训,谁让你找了个好女友呢。”
“跟绯虹有什么关系?”那时,我单纯地揣测是绯虹的妈妈找的人。毕竟当初她曾强烈要求过,让我离绯虹远一点。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选择这么卑劣的手段来对付我。
“没什么关系。听说你是抢别人的女友的。我这辈子最恨破坏他人感情的人。”‘马尾辫’义正言辞地说着,眼神里忽而闪过一丝阴冷。
“谁跟你说我抢别人的女友的?”这时,我也听出了一些意思来。可能是绯虹某位前男友诚心想要给我一点难堪,最好还能远离绯虹。难道打我一顿就可以阻止我和绯虹之间的感情吗?他是在看轻我还是在看轻我绯虹的感情?这样想着,我笑了起来,直笑得眼角都含有泪水:“真可笑。”
“可笑?那就让你使劲笑个够!”话音未落,‘马尾辫’快步上前,一脚蹬在我的肚子上。
当时我就在想,这可真特么像是在拍武侠剧一样,只这一脚就把我踹得飞起了几仗远,在扬起的尘埃中,我仰面跌在了泥地上。整个身子都被震麻了,五脏六腑挪了位般疼得躯体揪成一团。尝试了几次,想要爬起来,却让疼痛拉扯得怎样努力都爬不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另外四个人也一拥而上。五个人把躺在地上的我围在了当中,对我劈头盖脸的一阵拳脚相加。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脑袋,蜷缩起身子,忍受着痛苦,任他们踢打。疼痛,如潮水一样,从四肢百骸处源源不断涌向我,到最后肌肉几乎都要被这疼痛折磨地麻木掉了。拳脚在不可预知的方向快速落下,密集地、频繁地,交汇于一处,将我推陷入疼痛的深渊中,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任何可以宣泄疼痛的出口。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和难捱,绝望如杂草在疯狂地滋生,又如藤蔓强韧地将人缠绕在其中,使人无力反抗,无力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谁知道呢?巨大的疼痛侵蚀着我的神经,模糊了我的意志,慢慢地,我不再坚持。手从头上松开,几乎是瞬间,脸上便挨了打。但是,自始至终,我都咬紧牙关,不肯松懈半分,生怕不留意间,□便会从口中冒出来。拳脚击打在身体上闷钝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声音中,我忍住越来越重的晕眩感,一步一步向前爬去,试图摆脱这种漫无止境的殴打。他们都做这行的老手,看见我的眼神开始渐渐涣散开来,便停了手。
在我彻底失去知觉之前,依稀看见‘马尾辫’掸了掸衣服上根本看不出来的灰尘,蹲□子,俯在我耳边说:“我这一生就是敬重有骨气的汉子。如果不是拿人家的手短,我们也不能这么对你。为什么要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呢?换一个人也不至于受这样的苦……”后面的话我再也没有力气听完,眼前先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而后渐渐变成毫无光线的黑,周身的血液都聚集到了脑袋里,意识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脑海里倏然闪现出绯虹如暖阳照耀下的溪水般明澈动人的笑靥,她迎向我,静静地笑着……就这样,彻底地昏迷过去了。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里,病床边守候着默默垂泪的绯虹。她神情萎靡地靠在床边,眼睛红肿得像两枚桃子,白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似乎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见我醒来,她的眼神明显一亮,轻柔地抓起我的一只手,贴在她的脸侧,小声问我:“醒了?”我想说话,才发觉我的头上、脸上被缠着厚厚地纱布,干裂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烧灼的喉咙里只发出‘嘶嘶’的声响。我闭上眼睛,喘息着休整了一下,使劲力气尝试动一动身体,结果这副身体被火烧火燎的痛所包围,根本不听大脑的支配,只有指尖在控制范围之内,可以微微划过病床的边缘。我明白我此时的样子要多凄惨便有多凄惨。
绯虹看我难受的样子,握着我的手,垂下泪来,絮絮地说:“你这都是为我受的苦。杰阳,你昏迷了整整两天。医生说你的肋骨骨折了两根,内脏也有些损伤,浑身各处都有软组织挫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刚被送来医院的时候,全身都肿着,我几乎都认不出你来了,我妈的心也忒狠了!”看来绯虹也认定了我最初的想法,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的妈妈在背后操纵的。那时,绯虹很天真了,想问题总是一根筋下来,压根就猜不到还有别的可能。
“绯……虹……”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不……是……”
“不是什么?”她松开我的手,双手掩面,泪水透过指缝慢慢渗出,“有些话,我本想等你伤好了,再跟你讲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考虑了很久,现在就跟你讲了吧。我真的不能跟你再好下去了。你为了我,被我妈妈打成了这个样子,我怕你继续跟我好下去的话,你会把命也丢掉的。”
我心里着急,想要解释给她听,告诉她事情可能不是我们原本想象的那样。可惜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说出来却是句不成句:“不……是……你……妈……”
她放下双手,凝视我半晌,眼中蓄满了泪水,轻一眨眼,又大又圆的眼泪就掉下来,落在我的手心上,迅速地洇开了:“这个时候你就别再替我妈妈说话了。你怎么这么傻,她都这样……这样对你了。”说到这儿,她已是泣不成声,埋在我床边的低声啜泣着。
我知道她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可我当时又解释不清楚,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动了动指尖,轻触她湿濡一片的脸,仿佛冬日里的雪一层层地铺盖在我的心里,化成水又结成冰,寒冷直抵骨髓。
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终究因为无法开口说清楚,只能看着她难过。一切都要等我的伤好起来以后,找个时间跟她好好谈一谈。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放一章,更更更健康最近这两天心情特别压抑哎呀呀呀……不说不开心的事情,亲们,么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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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绯虹每天除了上班以外;还要一天三顿地给我送饭。到了晚上;就干脆在我的病床旁支个小床陪护在我的身边。
又过了几天,我可以顺畅地说话了,她却整整瘦掉了一圈。看我能开口说话,她长吁一口气,拉住我的手;对我说:“既然你能开口说话,说明你的伤也很快就能痊愈了。我们现在趁着
时间空闲;心平气和谈一谈;好吗?”
我含笑凝目看她:“我什么时候不是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你说吧;我都听着。”
她垂下眼帘;指尖用力攥住我的手又慢慢地松开;露出一个泛有苦涩和疲惫的笑容:“杰阳,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阵子吧。”
我微微发怔,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下意识探手捏住她的下颏,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我:“你说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
“就是……”她咬住下唇,眼角开始慢慢变红,“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你再说一遍!”我仔细地盯牢她的双眼,胸口处压抑不下去的情绪不断地在上涌,不由得低声吼道。
她没有想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条件反射般地瑟缩了一下,嗫嚅地说:“我们……我们还是分开一阵吧。你万一……万一再被打……”
不等她说完,有些情绪失控的我打断了她的话,激动地说:“是我无能。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自己、保护你。我真是枉为男人!”
“你怎么这么说呢?”绯虹的眼泪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你怎么枉为男人了?你在我心里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真男人。他们这么对你,你仍然……仍然没有屈服。如果这样的你都不能称为男人的话,那么什么样的男人能够称为男人呢?”
“不是,绯虹。这件事的发生本不在我的预料之中。在跟你在一起以前,我告诉自己,只要我江杰阳跟你在一起一天,就要让你在这一天里能够展颜欢笑,不再流泪。结果,你看现在,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久,吃了这许多的苦。别说物质上,我没办法给你最好的,哪怕是精神上……竟让你现在在这里为我担惊受怕。原来,我可以保护你的想法,只不过是我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我说的话——你适合绽放欢颜,不适合低头垂泪。”说到这里,我深吸了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伸出拇指揩去她眼中的泪,将她拥入怀里。
“你别说了!”绯虹的脸紧贴着我的病号服,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你想离开我,我便成全你。但是我离开你的理由,跟你离开我的理由是不同的。你可能觉得你离开我,可以让我不再受到骚扰。但我觉得我们分开之后,也许就不会为我这么没用的人而提心吊胆,也不会时时刻刻因为你妈妈的不同意而感到内疚,更不会因为强迫自己离开我而产生痛苦。总之,离开我,你会生活得比较幸福吧。”我的心在绝望中泣血。哪怕是父母当初离开我,哪怕是我一个人独自生活,哪怕是被人痛打,都没有这一刻更让我明白什么是挫败。这种该死的力不从心胀满我整个胸腔,隐隐作痛: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后面的话我再也说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