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愉悦极了,微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阳光的味道透过空气吸入我的体内。正好晒晒在心里的某一处霉潮,把自己的心情一小片一小片地烘晒地舒舒服服,干干爽爽。我承认,最近自己已经无所顾忌的成长成为享乐派,喜欢想尽办法把不开心的事情全都打包放在一边,集成一摞,丢入心底最深处,不再理会它们,任由让它们自生自灭。医生鼓励我乐观一点,积极一些,所以我可不觉得成为享乐派是件丢人的事情,喜欢做什么就由着性子去做。
在这样的心情下,家教做的也出奇顺利,不论我讲什么,小女孩都表示可以理解。一夜之间,我不知道是我变聪明了呢,还是我变聪明了呢。我对小女孩和蔼地说,如果你让我再教你两年的话,你一定会顺利考上高中的。其实现在才初一的她两年后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她的存在却是我大学这几年饭碗的保障,能讲一天姑且讲一天。从小女孩家走出来,穿过她家住宅小区的街心花园,毫无防备地,抬眼处竟看到江杰阳和他女友的姐姐走在花园的小路上。江杰阳右手臂搭在那名女子的右肩上,轻轻拥着她,低头在她做耳畔说着什么话,小心翼翼地生怕吓到她一丝一毫。这样的温存与体贴,以至于刚开始我还以为那就是他的女友。走到近处,才看出端倪来:那名女子,明媚地笑着,眼角眉梢尽是孩提时不谙事世的纯真。我仔细望向她脸上的两潭水汪汪的眼,里面漾起见底的清澈,干净又纯粹。差不多相距七八步的时候,江杰阳看见了我,主动跟我打招呼:“杨小姐,好巧,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做家教的那户人家住在这儿。” 盯着他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我觉得内心有枚种子在土里微微有些松动,似乎要破土而出一样。
“这样啊,我们家就住在这儿。”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花园对面的一栋蓝色的居民楼。
我抬手遮住从两旁树木的层叠枝叶缝隙中洒下的金色流光,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嘴里却问道:“这位是……”小心求证一下总归是好的。
他很自然地介绍道:“哦,她是我女朋友的姐姐。”
“呃……”我收回目光,又仔细打量了他们两个人一番。说实话,这种情况十分诡异,有哪个男子会搂着自己女友的姐姐,还回答地如此理直气壮。
“她的智商只停留在她七八岁左右的时候,我要是不搂着她的话,她会像个小孩子乱跑乱跳的。”江杰阳好像看穿我心里的想法,不等我问他,抢先一步解释道。
“她……”我内心稍稍挣扎了一下,还是试着问出了上次就想要问的问题,“怎么变成现在这种模样的?”
“去我家吧,故事挺长的。”江杰阳提议道。
江杰阳的家是南北向的,三室两厅两卫,十分敞亮。就风水而言,我是不懂的,但是他家看上去窗明几净,光线充足,让人觉得很舒适。家居的布置则清一色是具有江南古典韵味的红木家具。指尖扫过木制的桌椅,望着中式风格的装修,我由衷地感叹道:“你家可真是漂亮啊。”
“还可以吧,这其实不算是我的家,是我女朋友的家。”他一边说一边引领我选了一处洒满阳光的座椅旁,示意我坐在那里,“想喝点什么?”
我坐下,感觉椅子有些硬,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椅背上,答道:“就白开水吧。”
他先是拥着女朋友的姐姐走进客厅旁的房间内。房门打开的一瞬,我抬头去瞧,借着阳台落地窗户里投射进来的阳光,看见那房间是间卧房,床上大片的牡丹绣成一簇簇地,摊在月白色的锦被上,床边立着配套的红木床头柜,全是一派中国风。可以看出,江杰阳的女友应该是极为喜欢中国古典元素的。
还想再观察一会儿,江杰阳反手已经门给带上了。我这才收回好奇的目光,虚飘飘落在靠近阳台的一方玻璃鱼缸上,里面大约有那么十几条的孔雀鱼,或橘色或银色的身子,斑斓的尾巴或开或合,悠然自得游在水里。鱼缸底部是棕白色的沙粒,上面密密铺了一层圆润的五彩小石子,嫩绿绿的一丛丛水草根部压在了石子里,柔软的身姿舒展在水中。正看得有趣,江杰阳走进客厅,一手端着不知什么时候洗好的一盘子苹果,另一只手拿了瓶矿泉水。
他把手中端着的水果盘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随手从盘子的顶端捡出一颗红得诱人的苹果和另一只手拿的矿泉水一并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把她给哄睡了。这样给你讲过去的事情比较方便一些,我不想让她听过以前那些事情。宁可她就这样过完下半辈子,也不愿让她记起以前的事情。”
我接过江杰阳手中矿泉水,摆手拒绝了他另一只手递来的苹果。本想使劲去拧矿泉水瓶的盖子,竟发现盖子是被拧开后又旋上的,心里的种子一动,终于还是探出了一颗小脑袋来。这样的男子真是细致到不让女人呵。
江杰阳把手中的苹果又放回盘子内,在离我不远不近的红木沙发上拿起靠背:“你是不是觉得那把椅子有些硬?要不要靠背垫一下腰?”
将江杰阳手中的靠背拿过来垫到腰背处,侧开微赧的脸,目光滑向客厅的正中央挂着一米左右高的巨型照片。照片里的姑娘,一件水蓝色的棉布长裙坠在脚踝处,和他女朋友的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那就是你的女朋友?”我问道。
他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放缓神色,微微有些疲惫地说:“是,我的女朋友,她叫钟绯虹。”
我转过头去看他,说起他的女朋友时,他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情意,唇角似笑非笑地弯起好看的弧度。
“我第一次遇到她,那时她周岁应该还不满二十,和杨小姐相仿的年纪,一脸的倦容,让人不由得不去心疼她……”之前一直在意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这刻静下来听他说话,蓦然惊觉他的嗓音怎么也这么好听,一板一眼的普通话咬在他的唇齿间,有种特别的质感,缓缓流泻在这方空间里。
5
我打断他:“江先生一定很爱她吧?”
“是啊。”他呐呐地低语,再次沉溺在回忆之中,“我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情,每一次想起从前种种,只会让我更加深切地体会到现实的残忍。一生相信的执着,只需一秒就崩落。回忆对我来说就像是在吸食鸦片,不想去想,不愿去想,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得不去想。对,就是那种感觉,可以止痛,但想得多了、深了又会上瘾。再缓过神来,兴许回忆的次数过多,记忆中的每一个细小的情节都能仔细地推敲出来,真的是历历在目。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到绯虹是在四年前我刚到H大教书不久的时候。
那天是个工作日,如同今天一样,太阳高高地悬在天际,是个晴天。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我因为没有课,就去市中心的书城买几本喜欢的书来消磨大把的午后时光。走到中央广场的行人道,身旁即将擦身而过的一个女孩突然身形不稳,趔趄了一下,随后倒向我的怀里。我吓了一跳,马上伸手去扶她,却看到她下身的白裙被越涌越多的血水渗透,仅仅一小会儿就透过裙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女孩子的身下汇成了一小滩血洼,并且不断扩大。仔细看她,人早已晕了过去,白得发青的脸上生出淋漓的冷汗,红肿的眼角挂着还未干涸的泪渍。我在心中叹息,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呵。
周围一下子围上来许多好事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惦记拨打120。这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人血馒头里那些像被提起鸭脖子的看客们。当时,我什么都没有来得及细想,慌忙掏出手机叫来救护车,将她送去了医院。谁知道,急救完,医生竟然劈头盖脸把我斥责了一通,大概是说我不负责任什么的。和医生近一步沟通之后,才知道女孩她是小产了。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背到了极处,相当活雷锋,救人不被表扬就算了,还被人误以为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我是真想一走了之算了,省得被人误会。又不忍心扔下身无分文的女孩独自在这医院里。犹豫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至少要等女孩清醒以后,联系到她的家人再走。刚打定主意不久,女孩就被推出了急救室。医生说,幸亏送来的及时,要不别说是孩子了,连大人也未必能保住。尽管她暂时脱离危险,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必须待在医院的观察室内,观察三天以后,才能出医院。
我去观察室看她,满脸的倦容,仿佛很久都没好好休息。惨白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的血色,连本应红润的嘴唇也泛着微微的青白,一头浓黑的发凌乱地堆在枕头上。我寻了一张椅子,守在她的身边。开始心生怜惜之情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就是因为怜惜她才会慢慢地爱上她。现在想来,我们的爱情是从怜惜开始的。”
“怜惜也能产生爱情吗?”我不明就里地问道。
“为什么不能?从古至今,书上写的怜香惜玉的故事可真不少,也不差我这一状。”他的侧脸在阳光的照射下,镀上了一轮金线,把他的轮廓细细地描绘出来。
“那么,你对她,是一见钟情了?”我问道。
“不算是吧……”他的手指揉揉脑仁,似乎回忆这件事颇为劳神费力,“最初见她时,她凄惨狼狈地一副模样,想来那时只是单纯觉得她可怜兮兮地。”
“那你是什么时候才发觉对她动情的呢?”我颇为疑惑地问道。
江杰阳听见我的问题,极轻地笑了:“你可真的不是合格的听众。怎么有那么多的问题?像本十万个为什么。”
我没办法答话。看着他的笑,我微微向后靠了靠,感觉不安全就又靠了靠,努力想将自己隐藏在背光处。因为,我怕他看到我这张发烫的脸。
他原本就不是要等我回应他的。他接着说道:“她醒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守在床边的我是谁。声音是有气无力,似有还无地悬在那里。我替她掖好被角,同她说明了一切。原来,她自己当时都不知道怀了孩子。也许这件事我听别人的口中说出来,只会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不自爱呢?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我想,她真是个粗心的丫头。她听完一切,一下子呆住了。我正要安慰她,突然手机响起来。我忙走到医院的走廊上接电话。讲完手机我再回病房看她,一颗脑袋躲在被子里,像粽子一样被包得严严实实地。我怕她闷坏了,掀开盖在她头顶的被子,看见她用手捂住嘴巴,眼角不停地淌下眼泪,枕角的一处早已被泪浸成湿漉漉地一大片。
三天里,只要我一问及有关她家的任何情况或是信息,她就会默默地掉眼泪,也不搭理我,情绪一直不太好。医生说,小产后要尽量保持良好的心情。我叹息地问她:“你怎么就这么爱哭?”不再多问她一句。只好当她是我的家人,尽力帮忙,妥帖地打理好一切。
第四天,我本想帮她办理出院手续,去看她时,她已经早早地走了,并让护士小姐转交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里面装有一沓的钱和一张见方的字条。字条上面字迹娟秀,标准的女孩子字体。上面写着,钱是还给我前几天为她垫交的医院费用,多出来的两千元是感谢我这几天的悉心照顾。看样子她的家境不错,要不也不能一下子筹措到这些钱。说实话,收到钱的那一刻,我的心也宽松了许多。并不是我贪这笔钱,本来也没有惦记让她还,只是这样看来,她的生活状况并不是太糟糕。但是,心底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一种不爽的感觉。可能是她让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的照顾也会过得很好,这一点让我感到不爽吧。现在想想,或许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了她,忍不住在哭又害怕哭出声音,假装很坚强,假装自己很独立,却又内心很脆弱,需要别人的照顾和保护。
你知道的,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如果真的想要遇见一个人也是不太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以为我们从此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际,然而缘分这种东西真的不得不让人惊叹它的奇妙。
6
那年冬天,我出外办事回来,再次遇到了她。
她站在街口等红绿灯过马路,身上裹了一件黑色的料子大衣,抵挡不住太多的寒意,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次的情况似乎比上次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她的一侧脸颊高高地肿起。我本来不想和她打招呼,一个女孩子不好的过往被你所掌握着,已经够让她惶惶不可终日了,结果你还要不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提醒着她想遮掩的耻辱,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就在这时,我发现绿灯亮起的时候,她并没有过斑马线,而是呆在路边发怔。绿灯闪了几下,快要变成红灯时,她猛地惊醒一样,抬脚就要往前走。我冲过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后带,一辆汽车急不可耐地从她身前飞驰而过。可能我拽她的力道太大了,她没有站稳,身子倒进了我的怀里。这是我第二次跟她产生肢体上的接触,那一刻她的长发蹭过我的鼻尖,我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柠檬香。
她挣扎着跟我拉开距离,转过头来看我,笑了起来:“啊,是你?”
我把她扶稳,向后退开一步:“是我。”
“上次都没有来得及好好谢谢你呢,真是过意不去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的脸红肿着,一双眼睛弯成一对月牙,染尽笑意的红唇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她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的面前,没有半分的窘迫。我想,她笑起来竟是这样的好看。
“江杰阳。”我也笑了。
至少她愿意认得我。
“你冷不冷?我请你喝点东西吧。”她说道。不等我的回答,径自走在前面领路。
拐过一个街角,我们来到一间怀旧风情的咖啡屋。
她寻了一处靠窗的角落,坐下。不看服务生递来的水单,只要一杯热水。看见我在看她,从容地笑着说:“我的味蕾很娇贵的,只喜欢喝味道索然的东西。”
我回答她:“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喝Cappuccino,吃提拉米苏的。你的口味很特别。”这句话我也跟杨小姐说过吧?
她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