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珺的脚步响了几声,又停下,那个声音突然就像是变了个人,含着抹薄薄的笑,语气也缓着,却偏听得人心中发怵:“孤是疯了,才任你这般玩弄。”
我发着怔,只听沈卿州掌风一挥,那门便关了。
第二日,日出时分,半天彤云,霞光流火。
我趴在沈卿州胸口睁眼,瞧见他面色略有些苍白。
他肩头几处血红的印子,月牙形状,大约有我指甲尖大小。我心中一突,再往下瞧,瞧得他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红痕深浅,连绵在一处,触目惊心。
一只手抚上我后腰。
我看向沈卿州含笑的眼眸中,一个藏不住话,关心了一番他的这个脸色。
沈卿州想了一想,抚着我的脊背轻描淡写道:“大约是赶路赶的。”
我支起身:“你不是去了离枝?这么快竟就回来了?”
沈卿州看我一眼:“这才几日,哪里好够一个来去?我并未去离枝。”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眸色一深。
我讪讪趴下去,道:“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沈卿州抬手揉了揉额角,道:“那日叫将军一催,就这么走了,好在走不多久我就想到个人。那人是个石痴,好赌石,也好玩石,家中搜罗了不少石头。我去离枝未必能挑得出玉,在他那处倒很有可能。但此人云游经年,我也只随意去看了,却不想他恰好到家一日,竟真见着了。以往我们碰上,少则三五天,多则月余,定是一番好酒好话。但这次,我连夜告辞,还取走他一块离枝玉。到得家中,却发现门锁了。门房告诉我,你跟着将军走了。我便去了上将军府门外,无奈夜深,不好麻烦。我于墙外绕到你住的那一处,站了一会,天便亮了。我又去正门,本以为有府人出来可代我捎个信,等到的却是将军和云骑飞奔出了府门。”
沈卿州将我抱坐起来,“我用了一天才到你面前。我很害怕……”
我伸手抱住他。
这么坦诚相对着抱了一会,便有些微妙的情怀。
沈卿州的气息滑到我胸口。
却听门外大娘的声音大声道,包子好咯~
沈卿州恍若未闻。
外面继续大声道,快出来趁热吃哟~
我朝着门应了一声,闪身跳下床。
床铺上一片狼藉,几处血迹早已干涸,我盯着发了一会愣,只听沈卿州坐在床上幽幽道:“是我的。”
我咳了声,腾着脸等他一道出门。
宁怀珺不在了。
这家的大娘直愣愣地看着坐在我身旁神态自若吃包子的沈卿州,不时地来觑觑我。
第32章
梁州往北走,过彭城、上阳两个县,才是邰阳。
吃完包子,沈卿州取了两个小银锭出来,我小声道:“宁怀珺已经给过了。”
他凉凉地瞟了我一眼,不顾那大娘连连推辞,放下小银锭走了出去。
我同大娘笑道:“他昨晚还抬水洗澡了,今天的包子也吃得比旁人多,应该给的。”
沈卿州在外头一棵酸枣树下站,我向他快步走去。
走了两步,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白衣角,递给沈卿州:“你看这个刺客的衣角,上面绣的是不是兰花?”
宁怀珺的侍卫同那两个刺客交手时,划下了几片衣角,我拾了一块。
沈卿州接过去看,“嗯,的确像是兰花。”
我道:“以前的一次,刺客的衣角上绣的石榴花,石榴花开在五月,你说他是锦楼五月堂的人。这一次是兰花,正月兰蕙芬,莫不是同那石榴花有甚联系?”
沈卿州将那衣角捏在手里,沉吟道:“刺客可是白衣女子?使的是白绫?”
我道:“是白衣女子,但一个挥剑,一个扔了漫天银点,挥剑的那个还会布阵。”
沈卿州默了一会道:“这个兰花,大约仅是衣服上的绣样。”
我道:“哦。“
沈卿州道:“可惜了,上次没能审问出。“手一翻,那一小片白衣角顿时成了粉末,从他指间漏下。
我望着地面道:“可是,宁怀珺不是说,锦楼早在一百多年前已经叫你们青云宗剿灭了?”
沈卿州淡淡一笑,“所以,若锦楼真重现江湖,青云宗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叫他牵着走了一阵,老远瞧见梁州城的城门,便欣慰道:“梁州有好吃的小笼馒头和糖炒栗子,我爹给我买过。等进了城,我们去找一找那家老字号,叫小螃蟹。”
沈卿州将要说话,我又道:“我爹平日不许我出邰阳,现在左右出了,但总归是往回走的,我想慢一些走,尝一尝梁州的小笼馒头和糖炒栗子,彭城的耳朵眼炸糕和捆香蹄,还有上阳的一种叫猕猴桃的桃。宁怀珺昨日已派人给我爹报信了,说不定都尝不了这么多样,我爹就找到我了。“
沈卿州偏过脸,看我的眼神甚温柔,“一会进城,我们就去找小螃蟹。“(文-人-书-屋-W-R-S-H-U)
我握上他的袖子道:“还有一种虎骨酒,我给我爹买一坛,可以强壮筋骨、活络止痛。”
沈卿州笑道:“好。“
又走了大约两盏茶,沈卿州领着我入了梁州城。守城门的士卒给我们指了一条去小螃蟹的路。
门脸不大,一间劈成两半,一半架了口黑锅炒栗子,一半也支了个黑锅,平底的,上面滋滋煎着小笼馒头,混着秋栗味儿的肉香阵阵腾在白烟里。
我要了一屉小笼馒头,一包糖炒栗子。
沈卿州看了我一眼,向一旁的醉仙楼走去。
我心花怒放地跟过去。
我不大能够一面走路一面吃东西,若手里拿着吃食,就必须站稳了脚才吃得进去,沈卿州晓得我的这个习惯,便找了家酒楼让我坐下来安心吃。
他走到一张八仙桌前,小二哥轻飘飘地跑过来,极快地掸了掸凳面。
我剥开一只栗子道:“来条鱼。“
小二哥道:“木得鱼。”
沈卿州道:“没有鱼。”
我立刻道:“我听见了,他说有墨斗鱼!”
小二哥噗地笑出声来。
沈卿州笑了一阵,取了我剥好的这一颗栗子放进我嘴里:“梁州此地的方言,这位小二哥讲得十分地道。墨斗鱼就是没有鱼。“
小二哥连连点头。
我顿感失望。
正失望着,恰听见临窗一张八仙桌上的议论。
一道:“你们知道么,慕容将军入狱了!昨日一早的事儿。“
一道:“你说哪个慕容将军?“
先前那个道:“还有哪个?原来的上将军慕容恪!这下子不但没了品阶,连性命都要不保了。“
又一个道:“听说是犯的谋逆罪,皇上一怒,要满门抄斩,昨天夜里抄了上将军府,却让小姐逃掉了。“
我又剥了个栗子,同那小二哥道:“那就来一只板鸭,瘦一些的。“
沈卿州神色如常地喝了口茶。
我爹这许多年,一直颇令敌国忌惮。尤其战时,敌人为了鼓舞士气,乱我军心,多少要散布一些我爹或死或伤的谣言。我以前不知情,第一次在街头听说我爹战死沙场了,晴天霹雳,呆了两日,却不敢问秦陆,生怕他沉痛点头,我宁愿他若果真是瞒着我,那就一直瞒下去。第三日一早,我爹来掀我的被子,我泪眼朦胧地望向他,愣了半晌。原来,秦陆的确是瞒着我,只不过瞒的是我爹即将回家的喜讯,想叫我惊喜一回。
此后,我再听说我爹中了毒箭、断了一条腿、叫军妓刺杀在床……便都不悲痛欲绝了。
板鸭很快端了上来,连同一盘雪藕和一道素汤。
饭后,沈卿州要了一间厢房,就在这座醉仙楼的二楼。
他将提了一路的一只布袋子搁到桌上,我凑过去看,手还没摸到布袋子就叫他一把握住了往怀里带。
猛然两只脚就离了地。
醉仙楼的床榻甚软,床帐中幽幽一缕木莲香。沈卿州严丝合缝地将我压在身下,长发披散下来,同我的缠在一处。
不同于昨夜,这一次,他有点粗暴。
我抱着他光滑的脊背,哼哼唧唧地唤了两声他的名字。
他动作停了下来,一口咬上我的耳垂,低哑道:“喊先生。”
我脸红了一红,脑子里虽混沌沌的一锅,但也还是难为情地觉得在床榻上喊不出先生二字。
沈卿州缓缓地进来一分,我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他又略略地退了一退,吮着我的耳珠再道了一遍。
我仰头喘了两口气,看向他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轻声道:“先生……”
他一挺身,我一个控制不住,指甲狠狠掐进他的皮肉里。
事后,他去唤人抬水。回来时,将手上多出来的一个包袱放在床边,抱起我入了浴桶。
又是一番纠缠,忘情处我软着声唤:“卿州……”
他气息又是一顿。
包袱里有一身淡绿的衣裙,沐浴后沈卿州一件件替我穿上。不晓得是不是浴桶里腾腾的水汽,盈了一室,我望着他的脸,总觉也隔了一层迷离的白雾,瞧不分明。
将将未时中,我趴在桌子边,愁眉看面前一块黑黝黝的圆石头。
沈卿州支起窗户,眯眼看了一阵日头,微微笑了笑,道:“此刻往后,两个时辰之内,正适宜观玉,观出来的玉色,不偏不倚,是为本真。”
我道:“这么一块黑石头,便就是离枝白玉?”
沈卿州道:“开玉之后便是了。现在还是玉璞。”
我倒了杯茶,饶有兴致地看他用一根极细的铁丝去切玉璞,好似信手剥开一片嫩笋叶,那片玉皮子就切下来了。真个是削石如泥。
未几,便现出两块莹若秋水的美玉。
我怔怔道:“那位石公子收了你多少银子,才肯给你这块黑石头?”
沈卿州愣了愣,遂笑道:“无需分文,我允他琢玉一次。”
我道:“哦,那倒不错。”
沈卿州咳了声,“说起来,还算是我吃了亏。”
我捧着其中的一块,道:“我还没想好要雕什么。你有没有喜欢的样式?”
沈卿州想了想,凝目看我:“正午牡丹。”
我的玉香囊,就雕的是这样一幅图案。
牡丹花叶,为了突出富贵,雕得极是繁复。我仔细研究了一阵,抬头道:“牡丹花开至中午,都瞧着不大精神了,还蔫了几片叶儿,倒是花下的这只猫,圆头圆脑,竖着一双眼,甚是可爱。单雕一只猫,你觉得好不好?”
沈卿州沉默了一会,点了头。
他拿着他手中的那块与我示范。
玉面上画图案用的是石榴皮的汁。因雕出来的玉屑,须不停用水冲去,若是一般的墨汁,则也一并会被冲去了。
我和他各自画了一只猫脸。
先是他雕一笔,我便照着雕一笔,渐渐就全顾不得了,只手忙脚乱地这里补一刀,那里添一笔。
解玉砂和着水,滴滴答答流在玉面上,不断地冲出新形状。
多年以后,我才透彻,每一笔雕刻,都仿佛人生的际遇,会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东西出现。
不雕到最后一笔,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一个半时辰后,我雕出一张刻满风霜的猫脸。
沈卿州抿嘴笑着接过去,将猫脸后头的玉钻成指环,再用石沙一番磨光,收在怀里了。
他雕的那只,栩栩如生,竟是跟我玉香囊上的没一丝差的。我捏在手里,对着斜阳一番欣赏,却冷不防窗户外翻进来一个人。
云骑的统领何勤,一身狼狈地跪在我跟前,红着眼圈道:“小姐,将军出事了!”
第33章
我回到上将军府是在三日后的夜里。
邰阳城外有一座大洪山,半山壁的一处山洞进去走到头,拂去枯枝藤蔓,扳动石壁上的机关,便现出一个洞口。
洞口下有长阶,阶下又是长道,尽处就是我爹的上将军府。
这一条路很长,每隔一段墙上便嵌着一颗夜明珠,柔和照亮前路。路面上头有几栋宅子,还是我爷爷当年挖这条密道的时候匿名买下的。本来这几栋宅子都有入口下得地道,后来叫我爹全给封死了,只留了上将军府后山的那一处。
何勤说,我失踪的那日一早,我爹领云骑将要冲出城门就被一道圣旨截了。圣旨说我爹私自藏匿楚国的传国玉玺,意欲谋反,罪大恶极,命随往宣旨的三百御林军即刻将其拿下,押入刑部大牢。
楚国的传国玉玺,相传是用昆山玉所制,昆山玉是传说中的上古神玉,得于昆仑巅,与凤凰玦并为天下两大奇宝。
这一方玉玺原本是周天子所有,统共传了二十二世。后来周室衰微,诸侯间战乱连年,当时兵强地广的楚国一度攻进周都,但每次都叫燕赵韩魏几个小国联手给逼了出去,此后,周宫便渐有传言说玉玺不知了去向。又数十年,宁室崛起,夏太祖宁嚭领军队攻入周王宫,洗劫了无数金银珍宝,却遍寻不见周朝的传国玉玺。这时候,楚国国君昭告天下,称其得传国玉玺,乃天命所归。
尽管后来夏国陆续灭了不计其数的诸侯国,堪称是万民归附,但传国玉玺旁落他国这一桩事,始终是历代皇帝的心病。
我爹奉命攻打楚国,攻下楚都后却并没有取回楚君的印绶,即周朝的传国玉玺,后来在长沛将走投无路欲投江的故楚公子商伯一剑钉死在崖边,也未能从他身上搜出玉玺。
但就在我爹领云骑出门的那一天,永和帝的御林军在他卧室里搜出了那一方传国玉玺,还有一件明黄的龙袍。
城门下,云骑与御林军当场剑拔弩张。可我爹却叫何勤只管领云骑去寻我的下落,一旦追到便立刻带我远走。
沈卿州也说不可再回邰阳,我听他的,与何勤连夜去了梁州更南的永兴。
第二日,我爹入狱的消息也传到了永兴。
一同传来的还有白贵妃的死讯。有人说,白贵妃心中的人并非皇上,而是刚刚入狱的上将军慕容恪,贵妃还给他写过情信,这件事情让人给捅到了皇上面前,龙颜大怒,但因牵连的人头上顶着谋逆的罪名,白崇的一干门生也无人敢给白贵妃求情。永和帝盛怒之下,便将贵妃连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赐死了。
我爹被定在七日后问斩。
军队中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哗变,但却叫我爹的副将许子晋镇压了。
永兴城的街头,我看着墙上我的画像,与沈卿州道:“我不想再往南走了。我想回邰阳。”
沈卿州将我刚刚贴上的面具揭了,道:“我与你一起,你用不着这个。“
我一把握住他袖子:“你是说,要与我一起回邰阳么?”
他静静看我:“不,我与你一起回宗门,你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放心去救将军。”
我垮下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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