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把握住他袖子:“你是说,要与我一起回邰阳么?”
他静静看我:“不,我与你一起回宗门,你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放心去救将军。”
我垮下脸道:“那却要多少时?只得七日了……我跟何勤在一处,你也可放心的。”
沈卿州略抬了眼睛看天尽头的赤霞,淡淡道:“你若再不走,便又是一日了。”
我轻声道:“我,我走得累了,想先睡上一觉,再赶路。”
他高深莫测地看我一眼,道:“好。”
我们找了一家客栈,顺便要了两个小菜。动了几下筷子,却是沈卿州一头倒在了桌上。
我走到窗前,将何勤唤进来,同他道:“我爹虽叫我走远一些,但我却不想等着他被问斩。你是想我一个人偷跑回去,还是你护着我回去?”
何勤单膝一跪,道:“属下,一定护得小姐平安。”又伏身一叩道:“小姐,冒犯了。”
十六云骑飞檐走壁,如同行云。我叫何勤用一条玄色的厚披风裹着抱在怀里,耳边只听见飒飒的风响。
邰阳城外,何勤与我一同进的密道。
不知走了多久,长道拐了几个弯,突然变开阔,我一拍墙壁上的夜明珠,前方的石壁上便缓缓转出一扇门来,走过去又是一条石阶,向上蜿蜒。我将石门推上,顺着石阶爬到头,倒数第五个台阶上摸了一番,头顶上便露出了一条缝隙。
这条密道,我爹带我走过一次,只不过是从府里走出去。那时是春末,他领我爬上后山,将雁池里的大雁赶到一边去,又将池水放干,扳动机关,池底便开了,我们进去后,池底合拢,又触动一个蓄水的机关,外头看来雁池便仍是雁群栖息的一大片水泽。
现今正值深秋,雁池水干,一出密道便直接是地面了。
一丝风也没有。偌大一座后山寂沉沉的,只偶尔一声夜枭的叫声。
我向山下走,石阶上铺了一层枯枝叶,每下一阶,脚底下的声响,寂夜里就像是谁一声叹息。
读书台的台面不见了,只留下两块石撑。原先的台面是一整块青白玉,颇值些钱,大约是叫识货的抄家官兵们给搬走了。
府中一派萧条。
府人散了个尽,地面上全是些碎物,碎瓦片,碎瓷罐,碎灯盏……我仔细挑着地儿走,瞧向左右,发现但凡有个门窗的都被贴了封条。
香月堂外,我戳开窗户纸,见得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了。
“小……姐?”
我一僵,猛回头。
一株桂花树下,香灯瞪大一双眼向我爬来。
我将要抬脚,却叫何勤一拦。
地上,香灯一声闷哼,当即喷出一口血。
“叛徒,留你到今日,委实是本堂的耻辱。”
桂树阴影里步出一抹纤细白影,柔美动人。
那人影看向我,神色微微一滞,旋即明艳一笑,“小姐倒是命大,只是将军他,怕是不比小姐你了。”
我怔了半晌,同她道:“你究竟,是何人?”
人影笑起来:“小姐,却是连画眉都不认识了?”
我脑中极通透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刺得我头皮一阵发麻,我敛了一回神,看向她道:“是你,将那龙袍和玉玺,摆在我爹房中的?”
她眼角弯了弯:“画眉,也是听的将军的吩咐。”
不待我开口,何勤已经飞身掠了过去。
白影一闪,画眉便没了踪影,只留一抹缥缈轻笑在桂林中。
香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手指头微微颤抖。
何勤蹲下来查探,香灯许是将他当成了我,猛地喘了两下,气若游丝般地断续道:“小……姐,对……不起。”
我木然站了一阵,拔脚向大门走去。
何勤带得我轻盈跃出府门,行出老远我一回头,依旧是守卫森严的门庭,只是门上却再瞧不见上将军府的牌匾了。
宁怀珺的忠靖王府,守卫却还不如我家门前的多。
门下的那个一见得我,怔了怔,也不通报,就领着我进去了。
越往里走,越听得丝竹阵阵。
暖阁里,乐曲缠绵悱恻,几个舞姬款摆柳腰,曼妙的身材叫一层轻薄的纱衣笼得若隐若现。
宁怀珺斜倚在软榻上,慵懒地看着。
身旁拥了三四个美人,当中斟酒的一个不知说了句什么,宁怀珺勾唇一笑,一把将她揽过,火辣辣地吻了下去,手掌顺着美人胸脯一直摸到大腿,惹得怀里人双颊泛红娇喘连连,良久他才抬起头,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向我看来,眼底却隐隐埋伏着一丝寒意:“朝廷通缉的要犯,竟傻到自投罗网,你们说,孤要不要拿下她?”
第34章
我看着他:“玉玺和龙袍都是画眉放的,是她有意陷害我爹。”
宁怀珺抚着美人的肩头,唇角挑出一抹薄笑,“慕容恪叫他的侍婢陷害,你这个话,莫说是孤,便是巷尾的黄口小儿也不会信。”
我轻声道:“殿下信或不信,应等到云骑捉拿此人归案再言。”
宁怀珺冷笑一声:“云骑抗旨不归,现今也是戴罪之身,军中自有刑律等着他们。”
我道:“我爹半生戎马,战功无数,皆是为的大夏,现只因小人诡计,便将他投入狱中,而任真凶逍遥,难道大夏的刑律,便是不问是非、不辨忠奸,便是枉纵么?”
宁怀珺就着美人的手抿了一口酒,抬眸看过来,淡淡道:“你这一番见地,当同大理寺去理论,说与孤听,便是孤终被你说得觉得有那么一些道理,也不顶多大用。不过,作为叛贼一党,孤只怕你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
我低头笑了笑,“多谢殿下指这一条路。”
宁怀珺凝目看我,我转身向门外走。
却听一个焦急的声音道:“你别走!”
迎面拦上来的少年,袖子一抬将我堵在门内,一双雪亮的桃花目直望向座上那人,“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你等了她三天,现在她来了,你却一个字也不提你心中想讲的话,还赶她走。”
宁怀珺一口酒呛到了。
宁衾死死拽住我的衣角,继续道:“你明知道她一出门就……”
“放肆!”宁怀珺一声怒喝,几个舞姬惊呼起来,琴弦蓦地止了。
屋子里静了片刻。
宁怀珺的声音冷冷道:“下去。”
舞姬,侍女,并两个乐师鱼贯而出。
我一抬脚,却叫宁衾拽着转了个身,恰望见宁怀珺从榻上走下来,松松拢着锦袍向我走来。
他沉声道:“宁衾,你也下去。”眸光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我。
宁衾看了我一眼,脚步声犹犹豫豫地消失在廊柱子后头。
宁怀珺手越过我头顶将门扇重重一关。
“你那夫君,”他俯视下来的眸光凉凉,“可晓得你来找孤?”
我愣了愣。
宁怀珺唇边勾出抹嘲讽,一转身走到屋子中央,“密函是直接呈给皇上的,那日孤同你出城,未能将它截下。谋逆此举,证物俱在,又有那个侍婢指认,皇上便笃信了密函所言,再加上白贵妃一事……”他侧过身,朝我淡淡一瞥,“朝中因求情受牵连的大人已有五位。”
“你那栽赃陷害一说,若是过堂审,说给刑部和大理寺听,倒也有些回旋的余地,但此番却是皇上盛怒之下御笔亲书的满门抄斩,谁也说不上话了。”
我觉得脚下的地面有点浮。
宁怀珺不知何时站到我跟前,半晌,我听得他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在我头顶上道:“你想不想,再见他一面?”
刑部大牢到处充斥着股腐霉味儿。
墙上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出两排黑洞洞的牢房。长阶蜿蜒,越往里走越死气沉沉。
突然,迎面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狱卒,一见得我们,就猛地跪下来,煞白着一张脸,极度惊恐地道:“王、王爷,慕容将军……自尽了!”
最顶头的一间牢房,无窗,砖床的床头搁了一盏油灯,微弱至极。
我踉跄到地上的人身旁,扳过他的脸,顿时失声痛哭。
他脖子上深深的一道痕,血早已干涸,一张脸惨白惨白,像是去年冬天东苑里傲雪的白梅,冰凉透骨。
“爹……”
我紧贴着他的脸,扳过他的手来抚我的脸,可他却再不会伸手将我抱坐在膝头。
宁怀珺怒极的声音:“他如何能有剑?”
一个狱卒蹲下拾起我爹手边的短剑,颤着声道:“属下、属下们给将军换罪衣时确然搜过了,并无此剑,每日送进去的饭菜,也确、确无可疑,属下……属下不知。”
我抱着我爹的尸身,不住地发抖。
一只手握上我肩头,却立刻叫人挥了开去。几个狱卒随即拔出剑来喝道:“什么人?”
沈卿州的声音俯在我耳畔,轻轻地道:“衿儿,我们走。”
我埋着脸,哑声道:“你走吧,我在这里陪着我爹。”忽觉后颈一痛,便再无知觉。
惊醒过来,眼前是我同沈卿州成亲后住的卧房,头上一顶床帐,仍是最后一日换的芙蓉花色锦。
我怔怔坐起来。
外头的梆子声敲了五下,天上无星无月,只一派深沉的黑。
我是在花园一顶风亭下找见的沈卿州。
他背对着我,明明是他的背影,却威慑逼人到叫我几乎认不出。
一抹白影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一丈外,伏在地上道:“公子,事已办妥。”
我猛地顿住脚步。
沈卿州背影僵住了,良久,他转过脸,一双古水无波的眼眸直直向我看来,竟是雅尔一笑,“衿儿醒了?”
我盯着地上的人影走过去。
亭子里的石桌上,摆了一壶酒,一只杯,不过是放在沈卿州对面。
我笑着坐下来,径自倒了一杯。
他神色淡淡地看着我饮下,“你,不问?”
我道:“哦,我的确要问一问,你将我从刑部大牢带出来,可顺便也带出我爹的尸身?”
他道:“不曾。”
我又倒了一杯,这么抬眼看去,沈卿州的神情有些模糊,我道:“你教的梅花易数,我一直学得不好,今日我去找宁怀珺之前,特特起了一卦,却还是出错了。哦,在永兴的客栈里将你药倒,是我,怕你不许我回来,找宁怀珺……”
我扶住桌子角,咳了好一阵,“卧房衣柜倒数第二个抽屉里,右手角落有一支白玉簪,是那次我们去博物轩,我趁你不注意自己买下的。你给我买的几样全是周武王的王后之物,那支白玉簪,我见着恰是周武王用过的,觉得挺登对,就替你买了下来。本来想等你生辰拿给你的,现在怕是不行了。你去看一看,若中意就用罢,不喜欢,那也无妨……”
沈卿州脸色陡变,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手指竟有些抖。
我勉力一笑道:“你给我备的这个酒,见效倒是快,只是,咳,喉咙口叫血一过,便刀锯一般疼……”
沈卿州蓦地看向跪在一旁的画眉,我一把握住他的衣袖,嘴角溢出的血越来越多,不得不喘上半天气,才再说出话:“商夷……我怕黑……我死以后,不要让我进棺木……”
沈卿州却已经像个死人般一动也不动。
他脸色惨白,眼中神色,竟是大骇,又满是绝望,我动了动嘴角,果然是我已经开始看得不清楚了。
身子越来越沉,声音越来越远。
恍惚之中,我好像想起初见的那一天,我家正厅的客席上,青衫公子略抬了眼睛,向我笑着:“在下沈卿州,问慕容小姐安好。”
那时我爹还在,刚刚得胜归来,为我请得他做西席。
第35章
我抓起一把茶叶闻了闻,又放下。
洪老板站在岸上,慈眉善目地将我望着。
我朝他一点头,从木梯绕上岸。
身后,柴管事提醒我:“请姑娘示下,何日出发?”
我站住脚,抬头看向北方中天的箕宿,看了一时,转身同他道:“月经于簸则多风,离于毕则多雨。明日恰吹南风,柴管事可行船北上,半月内不会遇雨。”
柴祁躬了躬身,麻利地吩咐伙计封箱。
待转过身,洪老板感叹道:“老夫上次进山收茶,也是得容姑娘指点,方避过一场山洪。姑娘年纪轻轻,却上晓天文下知地理,想必师承高人。”
我道:“不瞒洪老板,尸承三年。”
洪老板抚掌一笑,“果然!”
这位洪纪文洪老板是江州本地的茶行商人。
江州此地,有一座云雾山。云雾山一雨百瀑,一峰千态,山间终年云雾缭绕、雨水充沛,每年八月盛产云雾茶,此茶香馨、味厚、色翠、汤清,是皇上钦点的贡茶。
洪老板进山收购毛茶,卖给我们广顺号,抽取佣金,单做这一项买卖就有十来年了。今年八月,我便住在江州,等他的几批茶叶。
大夏律法,开设茶行,要经过官府批准,领取照帖。广顺号是南方最大的茶商,运销的是官茶,有一部分是供官府的茶司马向西域交易马匹使的。
江州原属宋国,现处大夏的最南,当年有位叫一行的僧人从梵境取得真经,一回到夏国就先到了江州,在此住了一月,讲经布道,他走后,江州百姓就在他讲经处修了一座寺庙,叫一行寺。此后,一直到现在,江州百姓笃信佛教,除了修寺庙,还挖放生池。
码头东北隅也专门有一个,路过时,我将方才商船上捡的一只小乌龟扔进去,叫洪老板瞄见了,又是慈爱一笑。
洪家的一个小厮打着灯笼走在前头。
一更过半,这边境小城还热闹得很,市坊里摆了一排边的条桌在街面上,近晚新打上来的江鲜涮到锅里一煮,端上桌时还冒着腾腾的白雾,满条街飘香。
洪老板道:“我们江州段的刀鱼,同云雾茶一样名扬天下,过去小皇帝就爱吃。但这种鱼性情激昂,游如飞梭,离水即死,小皇帝在位也就只来江州吃过两回。”
我道:“这鱼如此性情,可谓贵而难得。还好我爱吃的长鱼不娇气,池塘里随便捉,木盆里面就能养好久。”
洪老板拈须道:“长鱼似乎是淮扬一带的叫法。”
我道:“是,小时候住过一阵,后来就天南地北地跑了。”
洪老板笑道:“下次再来江州,赶上三月中,那会刀鱼肉味鲜美肥而不腻,若运气好,吃到的那一条兴许还跟皇上碗里的是叫同一张渔网打上来的!”
我怔了怔,道:“当年捉鱼给永和帝吃的渔网,竟还在用着?”
洪老板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道:“那倒不知。不过,老夫适才说的是宣德帝。”
我哦了一声,“今上也爱吃刀鱼。”
不过宁怀珺不大像是会千里迢迢跑来吃刀鱼的人。
但也说不一定。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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