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颤了颤,仍恭声道了声“是”,地上略微抬起的一张脸上,投向我的眼神只一瞥,却瞧得我微微一愣。
那两人退去后,我将要开口,腰间却蓦地一紧,顷刻撞入一副胸膛。
我鼻尖隐约浮着一抹血腥味儿。
“我有没有说过,”商夷的声音低低的,“你要走,就走得远一些,不要再让我找到……”
我恍着神,“嗯。”
他却在我腰间搂得越发紧。
。
浮屠峰顶的云雾散了一些。
石亭子旁,先前开得甚含蓄的一幅莲影,此刻一番显山露水、一番接天映日,原来也是芙蕖灼灼。
亭子下方竟露出一条蜿蜒的石径。
“这条路许久没人走,已经荒了。”商夷看了一眼,淡道,“不过往下走一些,便有一处温泉,你去的话,要仔细安全。”
他左肩处裂了一道极细的口子,那一块衣裳的暗红瞧着有些深。
我伸手触上。
商夷僵了一僵。
我笑笑,“你这个肩,着实多难,第三下却不知会是谁来刺。”
他低眸看我半晌,唇角却浮上淡淡笑意,道:“你唤的那一声,我听到了。”
我道:“卿州?”
他眸光一深,盯着我,却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我眼前。
“如何睹物思人,我不曾教你,你却学得甚好。不过,玉雕出形来,是给人看的,偶尔用手摸一摸也行,但若是时时去摸它,便会如你的这一只一样,模糊得瞧不清它的脸。”
昨夜将军祠里叫我砸碎了一地的玉戒,此刻完好无缺地被他托在手心。
我伸手接过。
“昨晚你睡了,我便将碎玉试着补一番,但修补好后发现少了一块,”商夷微蹙了蹙眉,续道,“耳朵尖上那一小块,我又回去找过,却没能寻到。”
我道:“哦。”
他顿了顿,想到什么,极淡地一笑,“再回来已经天亮了,本来只是想在你身边靠一靠,没想到却睡着了。”
我手一松,玉戒掉进荷塘,咚一声。
商夷唇畔的笑意僵住了。
“玉碎了就是碎了,你将它修补得跟原先一样,即便一丝儿裂痕也摸不出,可它毕竟是碎的。”
我绕过他,顺着石栈桥,一路往厨房去。
孙忌的长鱼宴也不知做出了几道来。
下了石桥,我一回头,商夷仍立在石亭子里,又起雾了,荷花池上白烟袅袅。
我转身的刹那只听一阵水声,再一回头,亭子里的人影却已不见了。
亭下莲摇影曳。
中午的长鱼宴只有我跟孙忌两个人吃。
侍候在一旁的侍女话不多,只说商夷还浸在寒月荷池里。
寒月荷池就是石亭子下的那一方连绵三里的荷塘,池水飞下去的瀑布,便是到了山下的深潭里,也寒凉彻骨。
孙忌道:“我就说那个亭子里怎的一直雾蒙蒙的,原来却是水面冒上来的寒气。只是,他浸在荷花池里做什么?”
那侍女便再不言语了。
我盯着指上戴的猫脸玉戒怔神。
平生第一次对着一桌孙忌做的长鱼宴食之无味。
夕阳斜到云海上,我跟孙忌悄悄晃到荷花池畔,四顾了好一番,才瞧见一个人影从水里钻出来,他一张脸色苍白,眉间难掩疲惫焦急。
瞬间又不见了。
孙忌怀里抱着长刀,眉头皱了皱,“他这个样子,欠着我的五百回合怕是不指望了。”
我站着看了一阵,便转身走了。
侍女听说我要另寻一间厢房住,也不多问,领我去了内寝东侧的一处阁楼。
这一处阁楼望出去,恰瞧得见荷花池。
夜晚的浮屠峰星河璀璨,半轮明月悬在天际,将荷塘照得似一面明晃晃的镜子。
商夷还没上岸。
我吃了一份宵夜,踱出厢房。
荷花池畔绕了两圈,没见着他的人,却连着打了五个喷嚏,便赶紧裹了裹衣服,回房去了。
大约五更天,云海里泛起霞光,我在阁楼上望见一个人影从白雾缭绕的荷池里走出来,叫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扶着走去正殿。
一直到中午,也没再见商夷出来。
我偶尔在走廊上站一站,吹吹风,便往那正殿望上一眼,却总不见门开。
午饭还是只有我跟孙忌两个人。
饭毕,我拎了个食盒向厢房去。路过正殿,顺便在门庭前转了转。殿中偶尔一阵咳嗽声,压得很低。
我站了一时,刚转过身要走,却听门扇“吱呀”一声开了。
商夷一身白色里衣站在门内,容色淡淡地看住我,道:“有事?”
我嗯了一声,点头,“有。”
他猛地转过身去一连串咳嗽,没说什么,往里走去。
我走过一张桌子,将手上拎的食盒放下,回头见商夷靠在床头,正抬了眼睛将我上下一打量,道:“嗯,你新换的这一身裙子不错。”
我笑道:“这一身绿裙子,原先搭的那根绿纱腰带,我嫌不好看,就自己换了另一身黄裙子上的绸布腰带,你竟觉得还好吗?”
他顿了顿,认真看我,“嗯,挺好的。”
我抚着腰上系的深绿纱带,道:“可是这根黄腰带短了些,及不到脚面,还是不怎么好看。”
他微微笑了笑,“浅黄的这一根绸布腰带,须用另一种系法,你过来一些,我教你。”
我走到他跟前。
商夷伸手摸上我的腰带,却蓦地一顿。
我将那枚玉戒放到他手中,对住他的眼睛道:“你都看不见了,却要如何睹物思人呢?”
第45章
商夷静静看了我一会,解开我的腰带,又垂下眼眸重新系了一个式样。
系好之后,他手移向我腰侧,轻轻一带,我便稳稳地坐到了他的床榻上。
“你扔下去的这块小石子,叫荷花池水冲得有些远,我便也寻得久了些。”商夷摊开掌心,一块圆乎乎的白石子映入眼帘。
我愣了好半晌,一番话在喉咙口滚来滚去,澎湃了好一阵,最终叫我勉勉强强地压下去,只握紧了收在袖子里的两只手,不动声色地看着商夷道:“石头子是我在亭子里拾的,拾起来就丢进了荷花池,不大记得是不是这样的一块。”
商夷微微一笑,“不同的石头子,落水的声音也不同。你扔到水里响的那么一声,我便知道此石非玉,也不是枚指环,嗯,石质松散,挺像是亭子里铺散着的一些寻常的白果石,不像有棱角,大约便是这么个形状。掉到水池里,摸上去也同久睡于池底的那些石头子不一样,寒意只浮在石头皮上,而未进纹理,水吸得不足,掂起来也没有多少分量。只是白果石不沉,容易叫水流冲走,我便只得跟着走了一段。”
我听他说完,道:“哦。”
商夷倚在床头,一双乌沉沉的眼眸里,凝住我的眸光瞧着跟过去一般无二。
我憋了一会,道:“你、你既知道我扔下去的只是个石头子,却还跳到水里去摸做甚?”
他一言不发看着我。
我顿了顿,道:“哦,你跳到水里去摸一颗石头子这个事,虽然叫人想不透,但也于我没什么相干,你便当我没问,而我出了这个殿去也不会再想了。”
一站起来却叫商夷一把拽住。
“我不过跳下去摸一颗石头子,你便忍不住来探我一探,”他握着我的袖子,淡淡地道:“这样的事,做来甚好。”
我一个怔神,他便顺着我的一截袖角摸上来,捉了我的手,将那枚玉戒给我戴上了。
我一抽手,他再一捉,“你……”他眼眸里像是起了雾,“可是还要我再去拾一番?”
我笑了声,道:“你若还想去荷花池里浸一浸,我便是替你再扔一回也未尝不可。不过,我那会随手一扔,只想试你一试,绝没料想你会跳下去拾。后来一想便也明白了——你雕了这个玉戒,又颇费了一些心血将它修补好,自然是不忍心白费了这一番心血,才跳到那个冷水池子里,披星戴月地摸索。而我揣着其实没扔下去的这个玉戒,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自也想你早一些爬上岸,好将你视得如此重要的东西交还给你,故而今日才来这一回。”
商夷淡淡地笑。
我顿了顿,续道:“诚然我试你的那一试,叫我还以为你看不见我扔的是个石头子。”
商夷看着我的眸中一派高深莫测。
我再道:“又诚然,你刚刚确实看不见我系的是这个绿腰带来着。”
商夷开口,“你想不想知道,我究竟是看不见呢,还是看不见?”
我盯住他:“你果真是看不见了?”
他转开头去,轻描淡写地道:“我过去有七年不需要用得双目,听声音的本事便比一般人高些,甚至后来使着这双眼睛,反倒不如不使的时候方便。”
“只是如今,”他对住我的眼,“看不见你,却不怎么好。”
我听得仔细,他却不往下说了。
少顷,谷间传来一阵鹤唳,商夷神态自若地同我道:“五行剑阵都叫他破了,真是……”
我一愣,道:“啊?”
商夷摇摇头。
却将我的手握得越发紧。
“离枝玉跟旁的玉比起来,颇有些灵性,而我挑来雕玉的这一块,又尤其好,”他低下眼眸去看我指节上的玉戒,轻缓地道,“便是碎了,只要时时佩着它,不再扔掉,终有一日,那些裂纹会愈合。”
我笑了一声,“依你说的,这玉可真不是个一般的玉了,甚至耳朵尖上缺的那一块,不定还能长上。”
商夷默了一会儿,平静道:“缺了的那一块,倒是不会长了。”
我盯着那一张模糊的猫脸,怅然道:“我过去有一个玉香囊,上面雕的牡丹花便缺了一点叶片尖儿,现在又多了个缺个耳朵尖的玉指环。”
商夷没说话。(文-人-书-屋-W-R-S-H-U)
我忘了拎那个食盒便出了门。
不知是哪一座峰头的云雾间又传来两声悠长鹤鸣。
孙忌提刀走过来,咕哝了句:“这小鹤叫的。”
我道:“一盏茶前那一声,是通报云栖岸破了锦楼的五行剑阵,方才那两声,是说,他闯入云雾障,估摸着一时半会出不来。”
孙忌一呆,“小小姐,竟会鹤语?”
我点头,“七岁时我爹给我请的西席,有一个是原来赵国的史官,叫什么我忘了,我跟那位先生别的没怎么学,单鹤语这一样学得十分好,因我家后山便有一鹤洲,我平素一向喜欢去逗一逗那几只鹤,就觉得学几句鹤语倒也有些用处。”
孙忌道:“那个史官,可是叫秦穆的?他的确能说一口鸟语,当年来丞相府上赴宴,还给旁的宾客露过这一手,叫唤来了十几只花里胡哨的禽鸟。”
我笑道:“好像就是姓秦的。”
孙忌沉吟,“五行剑阵倒是个不易破的阵法,锦楼二十五人持二十五长剑,剑阵流动,云公子破了此阵,着实不凡。而云雾障,则是利用了玄岳山自成的云海,单是形成机关所需的云雾就取之不竭啊。”
我随即同他道:“虽则我听到的是这个,但大约并不可信。”
我五岁时,香灯就已经入府了。她既是商夷的眼线,尽着眼线的责,也该将我跟我爹的一举一动报给她的主子。譬如我有过几个西席,学到过什么。七岁学鹤语这一样,多半也叫她汇报给了商夷。锦楼鹤语传音,讲求的是不足为外人知,如果商夷知道我会鹤语,我此刻听到的便是他想让我听到的,可不可信,有谁晓得。
昨日商夷坐在石亭子里看书,我抖开袖角指给他那只镯子,亭子外头那只仙鹤叫唤的那一声便是,镯子。
还是个有文采的鹤,说那镯子好似明月。
第46章
云栖岸终出得云雾障。
少顷又入了白骨幻阵。孙忌脸色一变,道,这个白骨幻阵,需要堆积成山的枯骨布阵,人在阵中,极易心念浮动,生诸般幻象,尤其易生色。欲,幻象之中,千百具白骨便化成千百个美艳女子,叫入阵者欲。火焚身,死状苦不堪言。
我抖了一抖。
孙忌凝重道:“若云公子尚是童身,未曾动过色。欲之念,还比较可能出来。”
我赶忙道:“这只鹤叫唤的这一声,也未必是真的。它叫来叫去,将云栖岸叫得大阵小阵不停地闯,多半是故意叫来好使我们忧愁,吓我们一吓。要是真的如它叫唤的这样,倒跟云栖岸特地挑着险境去走似的,忒不靠谱了。”
过了一会,又有鹤语传来,云栖岸过了白骨幻阵。
孙忌讶了一讶。
这一个下午,我跟孙忌盘腿坐在峰顶一棵老松树下,听鹤鸣声声。
商夷拿了本书在几步外的一张石凳上坐,手指划着书页,偶尔偏脸望过来。
夕阳西下,我看着落霞,却听商夷的声音道:“晚饭好了。”
好一阵没有仙鹤叫唤了,尽管它叫唤时我也就只是一听,并不较真,却还是担忧一离开就会错过下一声。
我又坐看了一会夕阳。
商夷合了书,淡淡道:“吃饭罢。一面吃一面看,也是一样的。”
他面前的石桌上,竟是摆好了一桌饭。
孙忌过去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提刀向厨房去了。
商夷等我坐下,递过来一只汤碗,“没有胃口,便先吃这个。”
我一怔。
他又道:“你这几日忌寒,需注意保暖,先前坐在地上,那一处正好是块暖石,我便没有提醒你。这碗天贝膏,还是加的桂糖,半勺。”
眼前这碗膏汤,香气如故。
商夷像是想到什么,又盛了一碗,“你以往,……”
“这种东西,我早就不吃了。”我将碗推回去,不留意推得急了些,碗翻了,饶是我眼疾手快地扶起来,碗里也空了,我无奈地冲商夷笑笑,“云栖岸给我找了个大夫,很有些医术,开给我的几服药喝下去,就再没肚子疼过。过去三年,我没有胃口的时候不多,要是遇上了,他便给我煮一些花草汁,一喝就好。”
商夷紧紧抿住嘴唇看着我。
过了一会,他放下手里托着的那只碗,垂眸道:“你喝的花草汁,都是什么?”
我道:“他都是挑选当地的特产,玫瑰果、苹果花、橙花苞、鼠尾草……我都挺喜欢。”
“玫瑰果产在平州,苹果花以远州为佳,橙花苞多出南阳,鼠尾草仅生江州。”商夷轻声道:“你还去了……哪里?”
左右已叫他捉住,以前去的那些地方,他晓得也没什么了,我便挑拣了一些说。
商夷静静地听,听我说起那些天南海北的地名儿,面上并没露出惊诧。
这三年我随云栖岸经商,后头总有两拨人追。
因朝廷收了云家在经商上的诸多特权,我们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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