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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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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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无虞。”我爹缓缓道。

大夫肩膀颤了颤,“只怕要留下病根,遇阴雨或情绪起伏者,伤处难免疼痛难忍。”

“你下去罢。”我爹沉声道,径自入了厢房。

我本在一旁听,见状便跟了进去。

一进去却愣住了。

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尖下巴,柳眉微蹙,似乎是梦魇了。

一同跟进来的秦陆压低声道:“小姐,画眉姑娘替将军挡了破窗而入的暗器,还未醒来。”

我爹则一言不发地站在床边,半晌,伸手去拂画眉额前的碎发,凤目里竟浮现温柔。

“不要怕。”他喃喃道。

我心中颇复杂。

我爹慕容恪虽一张脸长得实是惹桃花得很,但终归是天下闻名的猛将,是以能捡到机会为他挡刀子的女人委实不多,我娘就是一个。

他跟我娘的相遇是在十四年前的赵国的都城洮城。

彼时夏国联赵攻燕,今上的爹即已故的老先帝派我爹领兵取道赵国,顺便向赵君进献天下两大奇宝之一的凤凰玦。玦字与决谐音,以暗示赵君速做决断,莫再动摇。

凤凰玦出自小国离枝。相传离枝陆氏的一位先人在艮山偶见凤凰栖息青石之上,因古语有云,“凤凰不落无宝地”,这位先人遂屏息凝神蹲在石头边,一直蹲到凤凰飞走,将此青石搬了回去。这块青石又传了五代,后被离枝国君听说了,便命人劈开青石,果得宝玉。陆氏原本就是名闻天下的琢玉世家,于是顺理成章地奉旨雕琢凤凰玦。大约二十年前,陆子琮雕成了凤凰玦。

离枝国君盼了十年,岂料还没来得及摸一摸玉玦上栩栩如生的凤凰毛,就听说夏国国君昭告天下凤凰玦出世,还发了帖子诚邀几国君主来夏一睹宝物真容。

离枝国君也接到了一封请帖,当即急火攻心地差人捉了陆子琮问罪,陆子琮果然交不出凤凰玦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离枝是个小国,百姓不足百万,领土也不及千里,天子一怒,就判了陆氏里通敌国的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再回头说夏国联赵攻燕。是时,但凡有点见识的,大都窥得破夏国此举的用心,有识之士们甚至连凤凰玦是假的都猜到了。赵相姚堰更是一日三番谏言国君,“……夏,虎狼之师也。及夏亡燕,然后赵也……诚不若合燕之力一致对夏也。” 字字忠谏,奈何赵君置若罔闻。

悲愤的赵人想出个朴实的法子,就是恐怖活动。

我爹自入了赵就所受暗袭不断,大多是些慷慨赴死的赵国义士,也不乏燕人。

这当中就有姚堰十六岁的独女姚安,也就是我娘。

我爹初遇姚安,月色下一身碧色长衫,手上摇一把文人惯使的水墨折扇,一句话里少不得个之乎者也,俨然一介迂腐书生。我爹便也只当她是一介迂腐书生,时不时地约她吟诗作对针砭时弊,还感叹她一个读书人却时运不济逢上这兵荒马乱,替她操心这操心那,发自肺腑地对她格外地罩着。

人与人之间,看不透的多半是假意,若是真心反倒不难辨出,浅近些说,我娘感受到我爹对她的好,自个也动了情,下不了狠心行刺了。

不但下不了狠心行刺,还挡下一位实在看不过去的义士的愤怒的一刀。

这一刀下去,扎出的是锦绣良缘。

第12章

我掉头就往外走。

不知从哪冒出一个腰悬长剑的侍卫,单腿跪地,低头恭敬地行了一礼。

只听见我爹毫无起伏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说罢。”

我有意缓着脚步。

佩剑侍卫敛容道:“上将军,属下已追踪到刺客下落。”

我脚步更缓了。

我爹半天没说话。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他。

他看着侍卫,嘴角却勾出抹极淡的笑,道:“你是说,云骑连两个刺客都拿不下了?”

佩剑侍卫脸色越发肃然地道,“回上将军,属下领云骑追至半途,眼看着就追上了,忽遇上一支官兵迎头将那两个刺客擒下,说奉的忠靖王世子之命。属下看了手谕,确实无误。”

我一时忘了走。

难道宁怀珺也遇刺了?!

这时候府中一个小仆跌跌撞撞跑过来通报,说是忠靖王世子来了。

我料定这个小仆是一个没见过场面的小仆。

但当宁怀珺走进来时,我才知之前一番料定却是冤枉了。

他身后跟着抬进来的担架上,五花大绑地捆了两个人,一个脸色青灰早已绝了气,另一个则一副睚眦欲裂的形容。

“世子。”我爹走过去,眸光从担架上蜻蜓点水一掠而过,了无痕迹。

宁怀珺笑笑:“上将军,几日前的邕河灯会上,孤的护卫却叫这两个刺客跑了,今日终捉住这二人,孤才觉心中一桩事了。”

我爹道:“小女那日遇险,惊动世子,臣实在惶恐。”

宁怀珺抚着衣袖,“刺客一共六人,当日拿下的四个也如这一个吞了毒自尽。孤觉得这几个刺客有来历,需要严审。唔,被封穴的这个倒是可以审一审。”

我爹点点头,向秦陆道:“去请卿州过来。”

刑堂里乌泱泱挤了一堆人。

宁怀珺端起茶盏浮了浮茶叶,睨起一双桃花目扫过来。我本就望着他那处走神,没提防他这么一扫,结果成了两两相望。

望一阵,我不动声色又转瞬看向门口。

愈是这种时候愈是做不得慌,倘若急忙闪开眼神反倒失了磊落。

沈卿州进来时,行云流水般从地上趴着的刺客身旁过,那人自进府就瞪得老大的眼珠子却像是一时僵住了。

接过秦陆递去的暗器,沈卿州拿着看一阵,又示意秦陆割下刺客的一小片衣角。

“沈公子,”宁怀珺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来,握在手中一敲左手心,“看了这半天,可是看出什么了?”

沈卿州放下手中的衣角,向着地上的刺客,淡淡地开口:“五月榴花照眼明,阁下可是锦楼五月堂的人?”

刺客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折扇下的朱唇微勾,宁怀珺慵懒的声音悠悠道:“沈公子这话却是见笑了。天下人皆知,一百三十年前,青云宗正是剿灭了锦楼才得以助夏立国的。”扇子合上(W//RS//HU),他半笑不笑的,“一个消失了一百多年的杀手组织又怎能凭空的冒出来兴风作浪?”

沈卿州略抬了眼睛,“锦楼以十二花令分设十二堂,此人衣角上暗绣榴花,对应的正是锦楼的五月堂。而此暗器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榴火刺,也恰好是五月堂惯使的。”

我凑过去看,果瞧得那一片衣角上用玄色绣着一小枝石榴花,虽不比枝头上的如火似霞,倒也栩栩如生。

这时候只听我爹的声音缓缓道:“秦陆,审到他说。”

秦陆随即道:“审问之中,只恐刺客言语不恭,冒犯了世子殿下。”

宁怀珺微笑道:“无妨。”

秦陆又看着我:“小姐请。”

我向门外走去,却听宁怀珺又道:“不过,只怕孤在场会使秦管事审问之中多有顾忌,孤还是先告辞吧。”

我回头看,眼角却只瞧见沈卿州神色淡淡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厅中的刑具,不知想些什么。

出得刑堂,向右去花坞转一转,再踱回西苑,我这样想着。

“时已近午,京城的酒楼最近有无好去处?”宁怀珺的声音。

一个声音道:“回世子,摘星楼前阵子歇业重装,今日正好重新开张,还加建了一层,委实气派。”

宁怀珺道:“哦?”

那个声音又道:“除了招牌的长鱼席、三套鸭,属下见菜品名录中还新添了凤尾虾,蛋烧卖、浑煎鸡、酌蒸肉、清蒸鲥鱼、文思豆腐、八宝船鸭、丝子杂烩、……”

我直直望着他。

宁怀珺这才看到我,含笑道:“你要不要与孤一起去?”

我跟着笑道:“听你们讲了一路,我倒确实饿了。只是不晓得我爹允不允我出府。”

宁怀珺又笑了笑,同他府中的一个小仆道:“你去问一问上将军,可否允孤与她一道吃个饭。”

小仆奔去刑堂,眨眼又奔出,说允。

我呵呵随他上了马车。

踏云乌骓脚力委实了得。我那日与香灯擅自出府溜去摘星楼,乘的是道旁拦的河曲马驾的车,一路有客上下,小半个时辰才到的。而此番只两句话说完就到了。

说的是这样两句话。

我问宁怀珺道:“平康坊的河灯会后,你一直在命人捉拿刺客?”

他看住我:“你说的不对。却是从遇着你的第一天起。”

我一怔,恰这时马车稳稳地停了。

第13章

半天不见有随侍过来掀开车帘,我看看宁怀珺,抬了抬袖子,却叫他手中的折扇拦住了。

“见过公主。”宁怀珺淡淡道。

车外头亦是一个淡淡的声音:“既知是本宫,岂不知须得下车见礼?”

宁怀珺唇角一勾:“公主微服出行,孤怎好下车相认,坏了安阳的雅兴?”

外面静了一时,又换做一副恭恭敬敬的声:“公主请世子殿下一同入内饮上一杯。”

宁怀珺头仰靠在椅背上,悠悠看向我,“不了。孤有要事。”

我回头看已去得老远的酒楼,心中略感惆怅。

“不过即便有要事还是要吃饭的。”这时候只听见宁怀珺不疾不徐地道:“去将摘星楼的厨子全请到府上。”

车外立即有个人道了声:“是。”便听一阵马蹄声远。

我咳了一声,道:“其实可以做出一副走远的样子,等安阳公主进去了再回去,径直去楼上的雅间,左右不会再照上面。”

宁怀珺哦了一声,道:“太麻烦。”

马车停进摄政王府。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迎了上前。

宁怀珺问他:“父亲如何了?”

那个人答道:“王爷服了御医开的药,已止了咯血,这会睡下了。倒是夫人惊吓不小。”

宁怀珺点点头。

管事又道:“今日的奏本共一百零三,已悉数送去了紫云阁供世子批阅,一起送去的还有此番待选仕女的画像,统共一百一十八幅。”

宁怀珺抬袖抚着额头,小声自言自语一句:“唔,倚秀园里倒容得下。”

我跟着走了一阵,瞧向左右的楼台,只觉得移步换景,似走在画中。

转过一道月门,便见一座三重飞檐的阁楼矗立十里平湖畔,周围紫云缥缈,却是一小片紫竹林。

宁怀珺转过身来,“摆饭需得一会,我们随处走走可好?”又看着湖畔那座阁楼沉吟:“又或是去批一批奏本?等饭的这个工夫大约也好看个三五本了。”

我想了一想,慎重道:“那么多奏本,是该见缝插针地批一批,看得快一些兴许能批个六七本也不定。”

宁怀珺一双眼睛看过来,“好,走吧。”

我笑着道:“你处理公文,我不好打扰,就在这处走走。”

宁怀珺抚了抚袖子,似笑非笑的:“看奏本费神,还是趁这个闲暇看几幅画像好了。”

我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既是一道等着用饭,你忙得这样,我闲得总归不安,还是与你做一做伴罢。”

紫云阁里布置得十分雅致。

书桌旁另设有一大案专用来摞放奏本,随侍呈上来一叠,宁怀珺批完了便拿走,再取新的一叠过来。

我趴在书案的一角,看随侍抱一堆画卷进来,分到几个小仆手头,次第在厅中排开来。

画卷“唰”的打开,顿时一室环肥燕瘦的好风光。

宁怀珺从奏本上抬了一双眼睛,有个见眼生情的小仆立刻奉了茶上去。

第一排正中的一幅,画的是个挥扇扑流萤的女子,一张脸面艳若桃李,一段腰身杨柳婀娜,将漫天的流萤扑得十分蹁跹。

这个季节我家后山却是连一只萤火虫的翅膀都找不见。

许是见我看得出神,一旁的随侍遂殷殷与我介绍道,这一幅画的是吏部尚书的幺女,钱什么。

宁怀珺呛了口茶。

又换了一批仕女。

我咦了一声,绕过书案走近去。

宁怀珺搁下笔,托着腮帮看我,“这一个是白老太傅的孙女,御花园那次先你一步从假山缝里跳出来的。”

白崇白老太傅是大夏忠心耿耿的老忠良,朝廷清流中的中流砥柱,自他辞了官,朝中的太傅之职就一直空缺至今。白崇的儿子白玥却是个武将,在我爹手下统领右武卫。是以我爹跟白崇父子俩的交情颇不错,还请得白崇来府中做过十天的西席。十天后他甩袖离去,成了在位最短的一个西席老儿,也连累我爹几次三番地命秦陆往白府去赔不是,白老头耷拉着脸色收了我爹好几本古籍孤本,方才顺了肺气。

我要是知道当日那邻座就是白崇的孙女,定是要请她替我问候她爷爷两句的。

“哥!”

外头冲进来一个小人影,一阵风似的,朝书案刮去。

宁怀珺轻飘飘瞟了他一眼,他便立刻在书案前站好了,一手扶着桌角,道:“哥,饭都摆好了。”时不时来觑觑我。

我和善地朝他一笑,却惊奇地见他脸一路红到耳根子。

宁怀珺淡淡道:“宁衾,你怎的过来了?”

被唤的这个丧着脸道:“爹咳了一口血,娘见不得血,一害怕心情就不好……”

“心情不好就没人看管你了。”宁怀珺道,唇边却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那小公子点点头。

走过厅中还没收起的画卷,他睁大眼睛看了看,又顿了顿他哥的袖子,低了声道:“这个姐姐比她们都要好看。”

我耳朵尖,听见了,就谦虚地道:“有一幅挥扇子扑萤火虫的你没看到,画得十分美,唔,尽管她本人叫你哥哥喷了茶。”

这小子胆大了些,走到我身边,仰头道:“我哥也好看。”

宁怀珺脚步一顿,拢着袖子咳了一声。

我呵呵道:“你倒是不像你哥。”

宁衾垂下头,“我娘没有大娘好看……”

“宁衾。”宁怀珺突然道,“小花厅有你要喝的双梅露,你去让曹管事给你取。”

宁衾欢呼一声,居然一溜烟地跑了。

宁怀珺低头看了我一眼,低低笑了笑,道:“走罢。”

午饭用得忒舒坦。

舒坦到却不好意思吃完了就走人。是以宁怀珺邀我再去紫云阁与他做个伴,我忠肝义胆地应了,还额外与他磨了一池墨,又递了几番奏本。

待天色冥蒙,我在一张软榻上醒转过来。

柔和的灯光下,宁怀珺依旧端坐在案前看奏折,见我爬起来,桃花目一挑,眼眸中含了笑道:“将你累得倒头就睡,孤委实惶恐。”

我随即道:“这却与你无关,想必是我昨晚背书背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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