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
我随即道:“这却与你无关,想必是我昨晚背书背得晚了,连累今日精神不足。”
宁怀珺又笑了一回,方道:“上将军派来的人已候了你一个多时辰了,是接你回去的。”
我振奋精神,“啊,那我须得走了。”
出了王府,只见门外停了两辆马车。
我寻着标识上了车,恰见另一辆上走下来一个人,一张文文秀秀的脸,夜灯下一袭黑袍行走间衣袂飘拂。
看着许子晋进了摄政王府,我坐好了与车夫道:“走罢。”
许久却不见车走,我疑惑地掀开车帘。
那车夫微侧过脸,一双眸子极是冷淡。
第14章
我心头一跳。
但见他又转了过去,脸庞隐在披风的风帽里,只随手一晃鞭子,马车便猛地向着长街尽头的灯火奔去。
我看着那一幅背影,试探地道:“先生?”
那人毫无反应。
我呵呵笑了两声,不同他计较:“先生,我知是你。”
“坐好了。”他背对着我,声音不辨喜怒。
我蹭过去与他并排坐,“怎的却是你来接我的?”
话音一完,便叫一件从天而降的披风裹个严实。
沈卿州微蹙着眉低头看我一眼,“哦,本来倒是要遣几个侍卫来接你的,但,大约是将军想着来我一个左右也差不了许多,便不如不动众了。”
我朝他挪了挪,“我要是晓得你候在外头,一定不叫你久等。”
他淡淡道:“你待怎的不叫我久等?”
我想了一想,道:“我就不在紫云阁的榻上睡过去了。”
他侧脸,忽然伸手绕过我的肩,“这个衣角被吹得一摆一摆的,当心叫风进去。”
我低头看他替我将裹着的披风紧了紧,客气地道了声谢。
迎面扑过来的夜风中,他一双黑眸藏在额前被风吹起飞扬的发丝间,嘴角微挑了挑,“若晓得我来了,你难不成还不瞌睡了?”
我再想了一想:“还是瞌睡的,但要晓得你来,我就上了马车再睡了。”
他嘴角那抹笑意倏地没了。
一直等到他那幅修长的背影飘飘摆摆进了府门,两个小仆方敢走过来牵马。
我小心翼翼爬下车。
一路往里走,越想越发觉今晚沈卿州他不似平常,眉梢嘴角都是未纾的结。
等人它果真是一件十分磨人的事情,我心中感叹一回。
刑堂只得一个扫地的小仆。
我站在门外,问他今日那刺客叫秦陆审问得如何了。
那小仆扶着笤帚一脸愁容,“什么也没审出来。小姐离开不久,刺客就冲破穴制自绝了经脉,死时七孔出血,形状极是惨烈。”
确是惨烈。照这般看来,我若是叫他们捉了去,只怕是要更惨烈。左右不是他惨烈就是我惨烈,我私心上想,还是任凭他惨烈去罢。
这样一想,我颇感庆幸,于是悠然转身离去,踱向东苑。
秋夜凉风过,东苑里盈盈的是阵阵白梅幽香,香气沁人肌骨。
厢房烛影幢幢,偶尔有女子轻柔的细语。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瞧得床榻上影影绰绰靠了个人,一身素白的衣裳,脸色较白天已有了几分血色。
我爹坐在床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低声同她言语。
那女子不知说了句什么,我爹低低笑了笑,眉目间竟颇有几分温情。
我在庭中站了站。
他方才笑了那么一笑,我看着忽一阵心酸。
自我娘去后,我爹大半时间都在攻楚。东苑久无人住,却叫府中的仆人拾掇得很好,不但纤尘不染,就连四季景移也分毫不含糊,赏不断的花开花落,看不完的莺飞草长。
可是现在,我才知它原来一直清冷着。
我站在庭中,心中古怪一阵惆怅一阵。
这时候只听我爹的声音自房中传出:“衿儿,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吧。”
我一时忘了他瞧不见,仍摆手道:“呃,我不进来了,突然想起了《孟子》中的一处疑问,我去沈先生处了。”一面说一面急急走了。
走到涵院门口,我站了站,想进去,又怕沈卿州他仍是离去时的形容。于是就踱开。走两步我又想,他所以离去时一副面色不济的形容多半也是等我等得我久了,不耐烦了。本着做弟子该尽的孝道,我也应该进去向他赔个不是,顺便看看他纾解得怎样了。
我敲开沈卿州的房门,书案晕黄的烛光下,他一双眼从书卷上头抬起来,淡淡看着我道:“有事?”
我道:“啊,是。上回先生说的那个《李亚仙传》的前传,我一直想看来的。”
他搁下笔站起身。
我看着他在书架上翻了一遍,又向墙角的两个大书箱走去,便跟了过去。
与他一道蹲着翻拣半天,他恍然道:“哦,那本书却放在我床头的方桌上了。”说罢又起身向里屋去,片刻就拿了出来。
这一本与《李亚仙传》差不多厚,只不过是手抄本。
书页上的字迹行云流水,力透纸背,隐约飘一缕墨香。
《李亚仙传》里的生僻字多,这本也不少,倒是没有那些我已学会的字,不得已又留了沈卿州在近旁,遇有不解的地方便要请他再与我讲上一讲,如此又占去他不少时间。我心虚地观察他的脸色,却见他并无不快,反倒嘴角噙笑,便稍放了心。
我一口气看到三更,最后倒在沈卿州的书案上合衣睡了。
第二日近午,我袖着没看完的这本《前传》走进了兔演巷的四味书坊。
书坊的胡老板一见我就从柜台里抽出一本书道:“这本《李亚仙传》一上市就火了,销量老早超出《莺莺传》之前的神话,小公子是爱书之人,千万不可错过此书。”
我笑道:“这本我看过了,的确写得好,但却不如它的前传好。”
胡老板一愣,道:“什么前传?哪个写的?”
我道:“就是你手上这个《李亚仙传》的前传啊,自然就是写这个的白知退写的啊。”
胡老板满脸惊诧,“据我所知,此书并无前传。”又蹙眉道:“知退老弟写了三年前阵子刚交稿,一交稿就付梓印刷,哪里去写出什么前传?定是有不知名的小笔杆子盗了他的名号,只图个好卖罢了。唉。”
我从袖子里抽出那本前传递到他眼皮底下。
胡老板疑惑地接过去,翻了几页,神色立刻变了。
“好书!”他紧紧拽着书皮,“白知退何时写出来的?!”
我夺回书本掸了掸,又揣进袖兜,方与他道:“都有得卖了,何时写出来你去问问他便知。不过胡老板见到白知退可否替我要个签名?最好做成个书签,我夹在书中。”
晚饭后我接着看后半本。想到白日的这个事,就当作个笑话讲给沈卿州听了。
沈卿州手指顿了顿,不动声色又翻过去一页。
第15章
太宗庆历帝当年雅兴祖法,按《周礼》修订嫔御制度。
他老人家参详典故,自制嘉名,规定贵妃、淑妃、德妃为三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淑仪、淑容、淑媛为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为二十七世妇;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为八十一女御。
此番仕女大选,选的是永和帝的后宫。
一月后,那位白老太傅的孙女被册为贵妃,入主重华宫。
白崇一介腐儒,给孙女取的这个名却颇有一番仙风道骨,叫白亭灵。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但彼时不知她人如其名,跟她爷爷也不是一道的,却倒是像她的武将爹爹,端的是股子弹剑作歌的情怀。
白亭灵的贵妃册书一出,一时间白府门庭若市,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这一日惠风和畅,我随我爹乘着一顶软轿去白府道贺。
右武卫大将军白玥亲自将我们迎进了府。
一踏入白府,顿时一股书香扑来,仿佛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浸透着文气。
自三年前白老头忿然辞去西席,我哪怕是逃命也不忘绕着白府走,今日再站到他面前,我心中略有些唏嘘。
我原担忧白崇见了我要想起旧事,一不留神又气得肺疼,却不想他甚慈爱地向我笑了一笑,道:“嗬,阿衿也长大了。”
我爹抿嘴笑道:“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决定今后不再绕着白府走了。
这时候只听一个柔肠百转的声音道:“慕容将军……”
我爹转身行礼道:“贵妃娘娘。”
门口站的女子,一双潋潋明眸笑吟吟地望向我爹。
白亭灵说,她特来邀我去园子里走上一走,再接着聊一聊当日赏月宴上不够时间聊的天。
我得了我爹的应允,就跟她去了。
只是她一路都在走神,委实腾不出空来与我聊天。我向左右瞧,却发现白府花园里全种的冬青松柏,这个节令开花的水仙腊梅一瓣儿都寻不着,走在其中,满目惨绿,瞧得人十分悲摧。
悲摧到石径拐角处,我袖子一顿,却是叫白亭灵扯住了。她往我手中放了一张折起的笺纸,状似从容地道:“这个,嗯,你替我转给上将军罢。”
浣花笺纸桃花色。
我捏着它发了一会儿愣,道:“哦。”
她脸飞快红了一红。
花园出来,白亭灵叫一双小宫娥扶去试嫁衣了。待她们一行人走得老远了,我从袖子里摸出方才那张笺纸,揉作一团扔了。
有人扑哧笑了一声。
庭院绿篱掩映的一间花厅,悬着的斑竹帘后有个声音道:“你扔在这里,万一她散步时看见了就不好了。”
我脚步顿了顿。
那个声音又道:“要是让扫地的小仆拾起来偷偷读上一读,那就更是不好。”
我默默地转过身,默默地躬身拾起纸团,默默地塞回袖子里。
斑竹帘卷起,花厅里,宁怀珺一袭锦绣华服端坐在椅子上,把着茶盏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站在庭中向他一笑。
他朝我招手:“过来。”
我从善如流地踱过去,寻了张椅子坐下。
宁怀珺放下杯子,托着腮帮道:“孤见到你很开心,怎么你面色之中却隐有愁容?”
我抬手摸了摸脸,确然是个笑脸的手感,便从容道:“我明就是向殿下笑着,却是哪里看出的愁容?”
他瞧着我再瞧着我,袖子一抬,修长的手指轻拂过我的眉梢眼角,“这里。”
不得不说,宁怀珺的眼神,的确利得很。
我确实有愁。
针对尚悬的后位,京中盛传,已有内定之人。
传言说,此番仕女大选之初,太后亲自召见了这个内定之人,同她手拉着手聊天,形状极是亲厚。聊完了还让宫女领着此人去见了皇上。皇上不但免去此人下跪,还对她言听计从,为她赦免了一个犯错误的小宫娥。但此人年龄不足,无奈只有等到三年后的大选了。
传言再说下去就越来越离谱了。说此女出了皇宫就上了忠靖王世子的马车……
我在街头听完这个话最大的感想就是,皇宫里的宫侍中,颇有不少细作啊。
内定一说自不必较真,但一想到来年往后年龄够了确有可能去倚秀园住上一住,我就发了愁。
既叫宁怀珺窥破,我就把这件烦心事挑拣着说给他听了。
他端起茶盏凑到唇边,似笑非笑,“这个好办。”
我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他嘴角那抹笑意越来越深,“你若已有婚约,它就再不是个事了。”
我沉痛道:“……还有其他方法不?”
宁怀珺一张俊美的脸上瞧着有十分正经地道:“无。”
我颓废地扶着桌子角。
他以手支颐,却朝我柔柔一笑,“你要是觉得孤可以助一助你,就随时来与孤说,可好?”
我木愣愣望着他,一时没参透他说的这个话,却还是应了一声,“好。”
他探身过来揉我的头发,“你放心,倘若你开不了口,孤去与你说也是一样的。”
我更莫名。
但这一番莫名只莫名了不出一炷香的工夫。
一迈出软轿,我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自上将军府的牌匾下走过,迎上我爹诧异的目光,我干干笑了一笑,道:“一会、一会就好。”
走两步,手探进袖子里摸了一番,却发现被我揉作一团的那张笺纸也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
第16章
前庭的桐树下,秦陆两手一揖,笑吟吟道:“将军,沈公子回来了!”
我喜得心花怒放。
大半个月前,沈卿州出发去了东陵郡。
东陵本是楚地,楚亡后,夏在此设东陵郡,辖周边十四座城池。五年前我爹攻破楚国的都城宣城,兴乐宫前的御林军浴血奋战了七日,最后一人死时仍笔直地站在宫殿雕龙刻凤的门柱下,睁大一双赤红的眼牢牢堵着扇宫门。我爹领着部下进了兴乐宫,却只见宫殿中央的楠木梁上悬着楚国国君硬邦邦的尸身。一番搜查,有个将领无意中一推御书案,龙椅后头的墙壁上居然悄无声息地开出一个洞口,长阶蜿蜒幽幽无尽头。走下去不几步,路却被堵死了,这就是说,有人走在了前。
楚历三百余年,虽国势渐衰,却是唯一可与夏对峙多年的国家。彼时,距大夏攻下第一座郡城上谷,已过去五年。楚君殁国破,接下去的进攻,岂料非但不若摧枯拉朽,反倒又是五年。负隅顽抗的那个人,便是当日自密道逃出兴乐宫的楚国的最后一位公子,商伯。与商伯一道不见了的,还有楚国的传国玉玺。只不知楚国国君昏庸了一辈子,临死却如何气节起来不肯逃命。
公子商伯逃出宣城,便是去向东陵。
许子晋奉我爹之命追擒商伯,十万大军追到汴江天堑,同东陵守臣郁子昌率领的两万精锐水师鏖战十日,最终各自退守岸边,隔江对峙起来。
一筹莫展之际,许子晋心事重重地走到街头,心事重重地进了一家面馆,要了碗阳春面心事重重地挑起又拨下。
馆子里的食客,除了许子晋,就只得放下碗筷正要出门的一个青衫公子,许子晋手一抬,面馆门口的侍卫就将这个青衫公子拦住了。
夏军在楚地一路攻占,夺下城池后虽也安抚百姓,但楚人大多逃的逃,逃不掉的就藏好,是以这江边小镇人烟着实罕见,开食铺的摊主还是许子晋亲自好言重金给请回来的,为的是叫军士们有地方吃饭。
眼下却有个青衫公子闲庭信步晃进来吃完了又走。
许子晋严肃地将他拦下盘问一番,这一拦,才知遇上高人了,当下不由分说地拖了青衫公子去帐中,又连夜快马传书给尚在宣城的我爹。
在当许子晋率众又一次从汴江江心退到岸边,青衫公子便乘着一叶扁舟只身向江对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