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的我爹。
在当许子晋率众又一次从汴江江心退到岸边,青衫公子便乘着一叶扁舟只身向江对岸去了。
又十日,郁子昌开了城门。
只是商伯却已不在城中。
我爹进入东陵的时候,有过这样一番感叹:“楚国大势已去,郁子昌却仍领兵以少敌多,同我军对峙汴江之上,此为勇;为民而请降,不致生灵涂炭,开城之日,城中百姓不见饥容惧色,可知城守爱民,此为仁;放走故楚公子商伯,此为忠。”并上奏天子,提郁子昌做了东陵太守。
后来商伯又逃去长沛,便到了尽头。
我爹在东陵每日和沈卿州闲话兵法局势,以天下形势论谋略,这样一来,沈卿州又不得不推迟了一些日子再回宗门。
他此番去东陵郡,乃是去寻古剑。
这桩事,须得从十年前的一样天象说起。
十年前,夏国灭了燕赵,朝野上下议论着灭楚方略。
然而有一日,夜观天象的太史官奏说,在斗、牛二宿之间出现紫气。斗牛之分野地为东陵、长沛、宣城、上谷等地,正是楚国的所在。太史官道,紫气是吉祥之气,象征着楚国的强大兴盛,这种天象所显示出的征兆表示,楚国是不可能灭亡的。
天象的证据是如此明白,一时间,朝中许多原本主张伐楚的人开始犹豫起来,都以为不可轻率用兵。
我爹从战略态势出发,得出此时恰是平定楚国,实现统一大业的良机,机不可失,得到老先帝的支持。
十年后,我爹平楚归来,太史官却发现斗牛之间的紫气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盛了。
我爹将这个事说给沈卿州听时,我恰好赏梅归来听到了,便同沈卿州一道抬头看了一回天。
我只瞧见白团团的一轮明月,沈卿州却若有所思地道:“此紫气实为剑气。”
这个话,也叫送我回来的宁怀珺听到了,遂命人去翻典籍,果真在《博物志》卷六器名考中,查出龙泉、太阿两柄古剑,书页上有一句不可考的话,“……相传埋于东陵龙泉寺。”
第二日,天子下旨,命许子晋再去一趟东陵,去寻古剑龙泉、太阿。
沈卿州因与东陵太守相熟,遂命其一同前去。
临去前,他答应回来就与我夜观天象。
我春风得意地一路走到沈卿州住的涵院,又春风得意地推开厢房门,却撞入一层腾腾的水雾之气。
沈卿州转过脸,几绺润湿的黑发后,一双眼睛半笑不笑地看着我,道:“好久不见,我也很是想你。只是可否容我先沐个浴?”
我沉默了一会儿,咳了一声,道:“……容你。”
将门带上,我热腾腾地退到院中,先在老桃树下站了一时,又坐到石凳子上去。
香灯看到我这个脸色,甚贴心地捧了一壶冷茶给我。我一连倒了四杯喝下去。
终于盼到天黑。
沈卿州又换了身玄色的袍子,墨发松散半缳着,带着些沐浴后的清香,走到我面前。
我指着天:“你看这星河璀璨的。”
他嘴角向上扬了一分。
我又倒了杯冷茶,同他说:“先生,喝茶。”
沈卿州看我一眼,一手接过茶杯,另一只手却伸过来将我一抱,转瞬就到了房顶上。
他这个房顶是单檐悬山顶,只得一条正脊,我颤巍巍地蹲在上面,拽住他的袖子。
漫天繁星,一颤一颤的,整个夜空没有一处空余。
“此时这个十一月的星空,在两千年前的秦汉时期,却是十月所见的。”沈卿州低头瞟了我一眼,袖子从我手中抽出,绕过我的肩膀松松揽住,“天上的每一星宿都对着地上的每一样事情。你看南天,这六颗是雷电六星,其左下方为霹雳五星,再往下有云雨四星。观这几处,就可知风雨雷电的规律了。”
这几颗星都甚暗弱,怪道邰阳久未下雨。
他又指一处道:“这个天狼星又叫夷将,预示敌方的军事力量。”
也甚暗弱。自是我爹平楚,夏土牢固。
又一处道:“这是天大将军十一星。此星动摇,则兵起,大将出。”
我张了张嘴。
“这一片为天市。”我蹲得累了,扶着屋檐坐下,他将我揽得近一些,道:“这个市楼六星的明暗可知天子市府是否井然有序;那方的七星对应朝中的议政大臣,哪一颗暗下去,就表示大臣之中有罢黜,若……”
我眼睁睁见其中一星颤了两颤,倏地划过天际,灭得一星儿不剩。一时指着它说不出话。
沈卿州一双眉头皱了皱。
第二日一早,急报传来,摄政王薨了。
宁怀珺承袭忠靖王。
第17章
露白风清,银河畔星罗棋布。
向东南去的轩辕十七星蜿蜒如龙,我凝目看了一阵,最大的第十四星一如三年前的形容,暗淡无光,倒是它旁边略小的一颗星又明又亮,十分灿烂。
轩辕十七星主天子后宫。
永和帝亲政三年,后位一直空缺。后宫中,白贵妃前阵子被御医诊出怀上龙脉,一时间宠冠六宫,风光无人能及。
我唏嘘两声,跳下房顶。
沈卿州手撑着头,看着我轻声一笑:“你跳的这一番姿态倒很干脆。”
我坐到他对过,往棋盘上按了一枚黑子,谦虚地道:“跳个楼有甚好拖泥带水的。”
顶多带下个一两片瓦。
但我现今跳得越发熟稔,即便一边跳一边分神去琢磨事儿,也带不下一片瓦。
今秋仕女大选在即,各郡已陆续呈上候选名册。京城公卿官宦之家,具有选仕女资格的,这一次统共不过一十八,我上将军府便在其中。
说出来痛心,三年来走此路过的求亲公子不下数十,却无一走进上将军府,说媒人倒是来过六个,只不过是冲着我爹来的,替那些个小姐夫人们。
我忧愁又困惑。
后来大家分析,定是三年间越传越汹涌越传越澎湃的那个传言,导致适龄的公子们都以为那个内定的人牢牢的出在我上将军府,遂都不敢冒着极大的危险来我家下聘,结果就导致我无人问津。
明白过来,我甚惆怅。
沈卿州掂着白子轻轻敲了敲桌面。
我唔了一声,看着棋面略略想了想,放下一枚子。
沈卿州随手落了一枚白子,声音似含了声叹息:“只得一个月,再嫁不出去,你真就要去倚秀园住个一时了。”又轻飘飘地道:“要不要我再用梅花易数替你看看?”
我探入棋篓拈了一枚黑子,目不转睛盯着棋盘,自我安慰也顺带安慰他一句:“不要紧。有个人他倒随时可以,嗯。”一番思索终落棋无悔。
沈卿州夹着白玉棋子的修长手指僵着不动了。
我示意他落子。
他眸中一派高深莫测地瞧我一眼,按下一枚白子。
又是一路平白占尽优势,又是一眨眼平白兵败如山倒。
我扔了棋子拂袖而去。
地白树栖鸦,夜风里飘一缕月桂幽香。
我打着呵欠走在桂树下。小径到岔口,斜刺里转出一双小丫环,走上我走着的这条道。我没惊动她们,缓着脚步跟在后头。
走了一时,其中一个大约觉得夜色太过静谧,生出些闷,就打破安静道:“这么多桂花不晓得够不够眉夫人制桂花燃香的。”
另一个立刻接上去说:“反正这一大片林子,要多少都摘得。”
我和善插话:“你们说,是谁要这桂花制燃香?”
走在后头的小丫环一双肩膀颤了颤。
待得她二人转过身来,我再问了一遍。
先开口的那个嘴唇哆嗦了几番:“回小姐,是、是画眉姑娘。”
说完又抽了一口气。
“桂香散寒破结,暖胃止痛,我看将军爱闻,便命她们替我摘些制香。” 背后一个柔美的声音道。
我转侧身,看向那人:“此时京城桂花飘香,走到哪一处都闻得见,何须你做桂香?”
画眉笑笑:“一年之中桂树香不过桂月,我制此香,便可使得将军闻香不拘于节令。”
我颔首:“看来你也知道桂树香不过桂月。桂花之后,菊花插,月季放,山茶灼,水仙负冰而后梅花绽。又一年,兰花映水迎春,二月桃始夭、杏花出、梨花溶,三月杨花入水、海棠睡、丁香结,四月牡丹真国色,芍药相于阶,杜鹃归、玫瑰香、蔷薇蔓、茶蘼留梦,五月榴花照眼,六月荷花映日,七月紫薇花浓。一年之中,我爹他有这般多的好花可赏,桂月过了就过了,你却还让他闻桂香,烦不烦啊。”
画眉一番神色变了几变,半晌,扯出来个笑容道:“小姐说的是。却是我想得不周全。”
我看她一眼,“桂树枝头,也就只得这一个月好赏,何其短暂。若是你摘一捧、她摘一捧的,我爹他赏得到的就更少了。你要制香,就拾落到地上的,我看这遍地的一层,足够你用了。”
她咬了咬下唇,又道:“是”。
我转身向西苑去了。
画眉入府三年,我爹并未收她做个妾,只待她同一般的侍婢略有不同。但这略略的不同,也足够招来一干聪明过了头的下人巴结她,不像样地称她一声眉夫人。
一番耽搁,夜又深了一重,银河斜过中天,向东北去。
我沾了一衣桂花香入得厢房。
后脚白贵妃的帖子就叫香灯给捧了进来。
我拿了帖子对着烛台略略一窥,给它搁到一旁,洗洗睡了。
第18章
白贵妃的帖子,寥寥数语,邀我巳时中进宫见她。
我去时琢磨,此番她大约还是要拿那个越来越离谱的传言说一说。
重华宫在永和帝现住的含凉殿的东侧,之前住过庆历帝的文贵妃,也就是先帝和先忠靖王的娘,宁怀珺的爹宁雍就出生在这座宫殿之中。
白亭灵站在殿前的庭院中,优雅地修剪着一枝碧绿如玉的绿牡丹。
见我跟在宫女后头进来,她将剪刀放到宫侍捧着的托盘上,又在水盆里净了手,最后接过雪白的巾子轻按了下,笑吟吟地道:“妹妹来了。”
我看着她略有些圆润的脸,拜道:“贵妃娘娘。”
白亭灵捉了我的手转身向殿内走,我向左右瞧,一干众宫侍仍留在原处,无一人跟进殿去。
“妹妹近日可好?”白亭灵一面走着一面道。
我扶她进殿,又扶她坐到一张贵妃榻上,方腾出空答她。
白亭灵微笑地握住我的手,微笑地道:“姐姐自进宫,就盼早日和妹妹结伴而居,临到今秋大选,更是越发的欣喜期待。”
我略感欣慰。
白亭灵过去,从不肯称我一声妹妹,多只随我爹唤我衿儿。大约是现在怀了孕,终将对我爹的那一缕说不得的心意一刀断了个干净。
她说出这个话,只眸光潋潋地看着我。
我因替她欣慰,就欣慰地笑了,但却不好接她那个话,只得含糊过去。
白亭灵眸中的神色略滞了滞,又微笑地道:“皇上他体贴温柔,妹妹这等风华,入得中宫,他定是要视如珍宝的。”
我只得又一笑。
这一笑里,饱含辛酸无奈。
白亭灵她不会不知,今上视如珍宝的,实在是我爹手中的兵马大权。
永和帝亲政的三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庙堂之上,却着实不是个亲政的形容。
除了辞了官的白老太傅的一干清流门生,百官无论进言上书,仍同先忠靖王摄政之时一般无二,一概地请忠靖王定夺之后再上表天子。
白崇闷在家中,据说是涕泪长流,夜不能寐。(文-人-书-屋-W-R-S-H-U)
这种态势之下,我爹的兵权,便免不得叫人屏息凝神地盯着。更有甚者,在朝会上只管牢牢追随着我爹的脚步,我爹离得御座近了,他们便也朝前走一步,若是我爹向忠靖王去去,他们亦赶紧跟一步过去。
近午,我辞了白贵妃出宫,让车夫随便选一处酒楼用饭。
我上将军府的车夫好眼色,径自将马车赶到了停云楼。
停云楼是近年兴建的一家酒楼,也在朱雀街上,同老字号的摘星楼仅隔着十来步。
我胃口颇怀旧,不擅尝新,吃惯了的就日复一日地吃下去,若是一日不吃旧菜却尝了一口新,便总觉这一顿不够圆满。停云楼一开业就顶着天下第一长鱼席的美名,食客皆道,停云楼的长鱼之鲜,就好比是从池塘直接跳到饭桌上的。即便这样,我也从没进去过,只一心守着摘星楼吃与秦陆同乡的那位孙师傅做的。
一年前,孙师傅离了摘星楼去了停云楼。我自是当仁不让跟了去。
马车停稳,我撩起车帘,抬头却撞上一袭深紫官服的忠靖王步出官轿。
我迅速放下帘子。
过了一会,只听见宁怀珺的声音低柔地飘进了车厢:“阿衿。”
我掀开车帘,向左右瞧:“殿下这是去停云楼用饭?”
宁怀珺颔首,唇角一勾:“你呢?”
我道:“正回府去。”
宁怀珺笑笑。
我跟着笑道:“那就,不耽误殿下了。”
宁怀珺翩然转身,上了台阶。
马车接着往南,驶到一处交叉路口右转进了梧桐巷。又行走了一时,绕上北去的窄巷子。
小半炷香后,我微笑地站在停云楼的门庭前。
却听楼上“哈哈”的一声笑。
抬头只见一个白衣公子倚在栏杆上,手上一把水墨折扇漫不经心地摇,一双狭长的眸子轻飘飘地扫过我的脸,笑得十分耐人寻味。
我看看他,扭过脸去。
待得车夫停好马车,我几步走进停云楼。
小伙计很厚道,打量我一番,二话不说走在前头带路,领我向雅间去。
我兴冲冲推开房门,呆了一呆。
窗扇下,深紫官服的一个背影翩然侧身,修长手指端着一只青玉酒盏,凑到唇边,“饿了?”
肴香一阵阵,肴香复幽幽。
我抬手掩住半张脸。
宁怀珺仰头,又以一根手指略略拭去唇边残余的酒,放下杯子向我走来,似笑非笑道:“你躲了十四天,孤可否认为,”他声音一沉:“我可以去找你了?”
他终归还是说了出来。十四天前,我打定主意,却不知怎的有些情怯,一番话在腹中翻腾来翻腾去就是说不出。此时此刻,我如释重负。
我满怀希望地将他望着:“事到如今,只得你助一助了。”
宁怀珺眉头一蹙:“可孤却不想助一助了。”
我一跳,“啊?你……”
接下去的一句话,没入他口中。
我呆着脸,看他俯下来的无一不完美的五官,紧贴住我的。
廊下风软,他衣间隐隐的伽南幽香渗入风中丝缕的桂花香,一阵一阵飘过来,随着他的舌尖留在口中的每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