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条,忙不迭地点头说:“是。”
“是吗?对方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中做何营生?”
呃,我在他不愠不火的注视下蔫了,泄气地说:“这个,等十四自己来问我之前,我会先想好。”
老八啜了口茶,温和地轻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没的害了人家。”他的这句话中似乎夹带着一股阴寒之气,渗入我的五脏六腑,激得我打了个冷颤。
他注意到我的不自在,笑着说:“我并不是来给十四弟当说客的,刚才不过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谁管你哪句真哪句假,我要信了一句,这辈子大概就该抱定非十四不嫁的念头了!于是我也笑着说:“我自然不会当真的。”
老八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然后叹道:“看来我是小看你了。罢了,这事我也不管了,你就跟十四慢慢折腾吧。”
这么说我是自由了!刚想说是不是能放我回家,就听老八慢悠悠地道:“从明儿开始,每天这个时候你就到书房来。”
“为什么?”我叫道。
“陪我聊天。”他说,“因为你很有趣。”
有趣你个头!难道我脸上刻着‘玩具’两个字?我眯着眼瞪着这个无聊人,心想,你说来我就得来吗?我又不是你家奴才!
他却笑着问我:“你不觉得这里特别凉快吗?”
好像是,难道是因为这屋子前后载满了竹子?说到竹子,让我想起潇湘馆,老八=林妹妹的想象十分有趣呀!我正在胡想的时候,老八“啪啪”拍了两下掌,进来一个小厮。那小厮走到书桌前,我以为他要收拾纸笔呢,却见他关注的是桌旁的一个架子。我倒没注意那奇怪的架子是干什么的,只见他掀了架子上的蔑娄,露出好大一个铜盆,盆里赫然是一块冒着寒气的冰块,已经融了不少,还有约40*30*20厘米大小。
小厮端着铜盆下去后,老八笑道:“知道你怕热,就让人备下了。”我还以为他天天那么奢侈呢!慢着,他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肯陪他聊天就能每天享受这种待遇?
“考虑得如何?”
“如果你让我随意借阅这屋子里的书就成交。”我果然是没有立场的人。
“你不是不识字吗?”
“对,我借你的书撕着玩儿。”我说你就信啊!
自从我每天到老八的书房里泡着,府里的下人就开始暗地里议论纷纷。八福晋倒是完全不在意,不知道是不是老八早就到老婆大人那里报备过了。
说实话,老八倒是个很好的聊友,他懂得多,相处久了还发现他相当幽默风趣,只是有时有些八卦。他有一次问:“你真的不喜欢十四弟?”
我很实在地回答:“十四对我来说就像是弟弟。试问我怎么能够对自己的弟弟产生男女之间的爱慕?”
老八初时狐疑地看着我:“胡说,十四弟好像还比你大一年吧?”
不信算了,就是你小子也只够当我‘弟弟’呢!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的确不像只有十四岁。唉,这种理由你要敢跟十四弟说,他怕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我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于是关于这件事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
老八平时很忙,我们一天能说上十几二十分钟话就算不错了。为我打发无聊时间的还是这整柜整柜的书啊!儒家经典我是不碰的,参禅论佛的我没兴趣,音乐诗歌类的我没这个细胞欣赏,于是,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史籍。唉,以前老说敏晖哥哥是被史书蛀坏了脑子,现在自己却要步他的后尘了呢!
看的史书越多,我越是懊悔不已,最该看的那一部偏偏看不到!高中历史课本也太混了,好歹也弄个朝代编年表,我记忆力一向很好,就算不是考纲要求的内容,也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我决定用倒溯回忆法,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摊开一张纸,我从辛亥革命那年写起,到八国联军侵华,义和团运动,戊戌变法,甲午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第二次鸦片战争,第一次鸦片战争,再前面就是古代史的部分……天哪,我连课本下面一行小字‘清太宗病死后,其子福临继位,是为顺治帝。顺治帝继位时年仅6岁,由多尔衮辅政’都想起来啦,可好像还是没有关于这段夺嫡历史的叙述。
到这边来之前的几年,清宫戏似乎很流行,虽然耳朵也刮到一些,却没有正正经经地看过一部——正确的说是连续十分钟以上都没看下去。
算了算了,越想越心浮气躁,不写了。刚搁下笔,忽然横地里伸过一只手,抽走墨迹未干的纸。“写什么呢?”我猛地抬头,就见十四大爷拿起我写的东西刚要看。
这怎么能让他看到?!我立刻劈手夺回,但愿他什么也没瞧见。
“是什么呀?看看也不行。”见我凶狠地瞪他,他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两个月不见,倒见沉稳了些。
他进来竟然连通禀的人也没有!不过想想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到我那去就已经像进自家的后花园了,何况这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我想着就一肚子气,又不能对他发,只冷淡地回答:“家书而已。”
“溥仪是谁?”看来他还是瞥到了一点。
我料他应该没看到多少,便说:“我家邻居。”
他果然没多想,只静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说:“还好胖回来了。”
我不理他,折好手中的纸夹进案上的一本书里,盘算着等他走了就烧掉。
只听他又问:“听说你最近和八哥走得近?”
我动作一滞,抬头看着他说:“是又如何?”
十四猛地逼近我,伸手想抓我的胳膊,我又怎么会让他得逞,向后一退避开了。我冷冷地睨着他说:“别靠近我。”他恨恨地盯我一眼,然后转身奔出了屋子。
我心里叫妙,没想到老八还可以做挡箭牌用,呵呵,他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应付十四。
不过我也没得意太久,刚处理了那张‘百年屈辱史’的手记,十四就转了回来。他神色里已完全没有刚才的愤懑,似乎很开心地对我说:“李涵,对不住,我不该疑心你和八哥。”
我那个怒啊!老八到底跟他说了什么?看他平时挺精明的,怎么这点小事也搞不定。
十四后来跟我说什么,我都不理他。最后他只好说:“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改天再来看你。”
他走后,我就怒冲冲地赶到老八那里兴师问罪。没想到这位仁兄居然摆摆手说:“我招架不住十四弟。你自个儿欠的风流债自个儿还,别饶上我!”
“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说什么风凉话!”我恨不得照脸给他一拳,让他变个熊猫眼。
老八笑道:“这忙我帮不上,你要有别的事倒可以说说。”
我老半天才平息了心火,对他道:“我想借贵府马车用用。”
“你要出去?上哪儿?”
“我信耶稣的,要去教堂做礼拜。”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把十字架挂坠给他看,他还是半信半疑。
我不悦道:“你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啊?”
老八终于说:“请用请用!你这人奇怪的事儿真多,怎么连洋教也信上了?”
有了老八的首肯,我终于可以出府透一口气。
乘着早上凉快,到郊外打马遛了一圈,累了就仰躺在草地上发呆。凝望着淡蓝的天空,忽然想起费翔那首《故乡的云》,便轻轻地哼了起来,“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唱到‘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竟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意。我连忙捂住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哭泣无论何时看来都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从来不放纵这种软弱的情绪。
被带着青草气的晨风吹了一会儿,眼底的水雾逐渐消散,然后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近中午的时候被热气蒸醒,随意整了整身上被压皱的纱袍,便起身回城(还好没人在我睡着的时候把马给偷了,警觉性太低,应该检讨)。
到教堂的时候差不多是中午12点多了,又渴又饿之下,硬是蹭了钟可守一顿午饭。钟神甫再次见到我十分高兴, 以为我是迷途知返了,迫不及待地开始向我传播上帝的福音。当他发现我完全冥顽不灵时已经晚了——他已被我扣上朋友的帽子,不得不接受我‘盘剥’。
我酒足饭饱之后,便问他有没有英吉利文写的书。他疑惑地问我要这种书干什么,难道我看得懂英文?我回答说以前遇见过一位英吉利的修士,他教了我一些英文(完全错漏百出的说辞,亏得他相信,由此可见这位上帝的使者是多么的天真)。他却向我暗示,罗马教廷对英国教会是多么的不满,我唯唯诺诺地应着,但最后还是不依不饶地坚持自己的要求。他先是说自己没有我要的书,但被我缠得没办法,只好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呵呵,他居然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啊,看来小钟也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么古板呢!我得意忘形地对他说,等我英文进步了再来跟他研究牛顿的力学理论。他一边在胸口划着十字一边说:“上帝啊!那个英国人究竟教了你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接着开始用他自己的母语嘀嘀咕咕。
送我走的时候,他神情复杂,不知是不是希望我再也不要去烦他。不过,我又怎么会忘记小钟这么好的‘朋友’呢?当然会时常去串门的。
回去的时候,我故意叫赶车的小子饶路,在京城里兜兜转转,看看风景,快到傍晚时才回到贝勒府。东西角门都有门槛,马车只能从后巷的边门进去。我出去的时候就没人跟着,到了府里倒是有几个婆子上来搀扶。我笑了笑说,“你们忙你们的,我认得路回去。”她们互看了一眼不敢坚持,只能由得我抱着一大摞书扬长而去。
贝勒府说大不大,说小也有那么许多花园、厅堂、回廊之类,还好我方向感强,因此从不担心迷路。我挑了条僻静的路,轻快地走着。鹅卵石小径两边散种一些合欢树,夏天都快过了呢,还开着一簇簇粉红色的花,花冠毛绒绒的,样子很像马辔头上装饰着的一簇簇红缨子,所以又叫“马缨花”。老北京管这种树叫“绒花儿树”,以前研究所里也种了一些。
边走边看的也没注意路况,直到快撞上了才发现前面立了一个人。他原来是侧身站着,可能是在赏花,也没看见我,这会儿终于注意到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用清冷的目光睨着我,我也同样睨着他,不知怎的,这情形让我想起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过这种状态也没持续多久,大概就两三秒钟吧,一个太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像是老八身边叫什么桂良的),向他行礼道:“奴才给四爷请安。”
原来这个是老四。
他淡淡地扫了桂良一眼道:“起来吧。”
桂良起身回话:“九爷、十三爷、十四爷都到了,八爷打发奴才来请您到前厅去。”
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桂良好像才看到了我,说:“这不是涵姑娘吗?福晋刚才还打发人找您呢。”
还没等我说话,就听四阿哥带点讥屑地说:“原来你就是李涵。”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对,我就是。”又觉得有点不太恭敬,便垂下眼看着他烟灰色的袍子福了福,请了安。看他也没什么反应,应该就算可以了,我便欠欠身往回走。
走到廊下,见到一个丫鬟,便把手里的书交给她,让她帮我送回住处,自己不得不先到八福晋那里报个到。
八福晋见到我,失笑道:“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呀?瞧瞧这脸晒的,通红通红的!”我笑答:“去教堂了。”她从我身上拈下一片草叶子,说:“你看看自己身上这泥灰草屑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找人打架去了呢!”我只好老实交代上午出城骑马了。
她一听骑马也没多说什么,只告诉我,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前两天刚回京,今天府里为他们设宴洗尘。我还没听完,就说自己头疼、胸闷、气急,全身不舒服。她好笑地看着我问:“哪有那么多毛病的?”我一副强忍病痛地神情,回答:“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想是还没好全,今儿又吹了风,便有点不爽利。”她问要不要请大夫看看,我就说回去歇歇应该就不碍事了,如果明天还不好,那再请郎中不迟。
她拿我没办法,只好让我下去休息。
呼,逃过一劫!还好不用伺候那群大爷,不然我怕我真的又病回去!
泥足深陷
毕竟是夏秋之交了,傍晚的风吹进来,开始让人觉得凉快。我洗了头洗了澡,换上居家的衣裳,坐在糊了绿纱的窗前随手翻看英文版的《几何原本》。这本书是两千多年前古希腊人写的,到二十一世纪还是平面几何的经典,看着里面的公式和图解,有种回到中学时代的亲切感。
天渐渐暗下去,红月儿便点上灯,然后站着为我梳理半干的头发。她动作轻柔,但我还是偶尔有被扯痛的感觉。真讨厌长发!既碍事打理又麻烦。能像以前一样理个薄削的短发就好了,洗完以后干得快,而且早上起来也不用怎么梳,赶时间的话用手随便扒拉两下也没问题。
“嘚嘚”外面传来扣门的声音。
我还来不及阻止,红月儿轻唤了声,“谁呀?”就“吱呀”一声开了门。
“是我。”十四潇洒地跨进门来,笑着望向我道,“听八嫂说你不舒服,就来看看。”
我扫了他一眼,仍旧低头看书。红月儿向他请了安后说:“十四爷您坐着,奴婢给您倒茶 去。”说着便出了屋子。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说:“怎么还坐在这窗口?小心受了风,又病着了。”我侧了侧身,不理他。
忽地外面起了一阵风,扬起我垂散在颈后的发丝。他伸手抓住了一缕,放到唇边轻吻。我“啪”地合上书,恼怒地挥开他。他只能顺势放了手,却仍不知死活地笑着说:“好香。”
我眯起眼盯着他,他则嘴角噙笑静静地迎视我,沉默中涌动着一种绝对不能称之为暧昧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