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然地打量着我。
我依然笑着,问道:“您来了怎么也不进屋坐?”又转头对站在旁边有些面无人色的红月儿说,“还不去沏茶。”红月儿苍白着脸答应了一声,下去了。
“不进屋了,就在这院子里坐坐吧。”舅舅说着坐到樟树下的石凳上,示意我坐到对面去。
我刚落座,就听他笑问:“今儿穿成这样上哪儿啦?”
我语气轻松地道:“和李浩骑马去了。好久没挽缰绳,都生疏了。”
舅舅点了点头,淡淡地笑着说:“你爹前些天写信来,让我关照你弟弟的学业。我想着平时是疏忽了,所以今天特地来看看你们。”
“谢舅舅关心。我也会督着李浩念书。”
这时红月儿端上茶来,舅舅啜了一口,道:“听说你在家里的时候,是跟你弟弟一处读书的?”
我“嗯”了一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顿了顿道:“那明儿起你也跟李浩、庆培一起上书房吧。”
三天后,又见到姓尹的两个小鬼。我本不想来的,可读了几天朱熹注的〈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之后,再不出来走走我就要憋死了!于是充分地认识到,古今教育的科目也许不同,但应试的教材和内容却是一样无聊到极点。
李浩和尹十四一到郊外就策马狂奔而去,一会儿就没影了,剩下我和尹十三两人缓缓地遛着马儿。今天十三兄换了一身宝蓝色团福纹箭袖,跨着匹毛色油亮的大黑马,倒是有点英姿勃发的派头。
“不如我们也跑一阵吧?”他提议道。
我说了声好,就纵马跑起来。暴雪好不容易等到我肯放任它撒蹄子狂奔,竟然有些热血沸腾似的越跑越快。混蛋家伙,跟李浩的‘彤风’比的时候怎么没见像现在这么卖力!
十三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直到暴雪跑够了慢下来,他才缓缓地赶上来,让大黑马和暴雪并排而行。
“帽子歪了。”他冷不防地说。
我愣了一下,半天才明白是在说我,说了声,“哦,谢谢”,便动手把秋帽扶正。
弄完了,十三还是含笑盯着我看,眼神晶亮晶亮的。我被他看得发毛,问道:“我脸上刻了花吗?”
他呵呵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有话不会放明了说吗,拐弯抹角地干嘛?
“怪不得不像男人。”他终于说出口了,“第一次看到你就这么觉得啦。”
也没觉得我像女的不是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居然想跟一不男不女的坐一桌,难道是对阴阳人感兴趣?我好笑地对他说:“有什么像不像的,我本来就不是。”
十三又笑眯眯地问:“你究竟多大了?”
“反正比你大。”真正的大实话。
他却摇着头说:“我不信。”
爱信不信,谁管你!
前面出现了两匹马和两个人的模糊影子,应该是李浩和尹十四,怎么看着不对劲啊。我策马跑近了看,就见这两个小子,混身湿淋淋的像两只落汤鸡。
“呦,是不是刚才你们那儿下雨了?”
李浩却听不出我话里的讽笑意味,颤抖着回答:“哪儿下什么雨呀!都怪十四去河边看什么鱼,不小心掉到水里,居然还不会游泳!”
尹十四也冻得厉害,却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那明明是鲤鱼,要不是你非说是鲢鱼,我才不会下去看!”
我和十三在一边暗暗好笑,我说:“得了,下次让李浩教你泅水吧,免得将来为了一条不知是鲤是鲢的鱼淹死!”
“你!”十四的脸涨得更红。他本来比李浩老成得多,却不料今天演了那么一出,让我看了笑话,当然是撂不下脸去。
我不再刺激他,脱下马褂给李浩披上,说:“今天就到这儿吧,要不你们两个明天都该躺床上了。”
于是,我带着李浩,十三带着十四分头回家。
李浩当天晚上就病了,高烧不退。舅妈请来郎中诊了脉,开了几副祛寒退热的药。我最倒霉,守了他大半夜。
第二天自然是睡到下午才起,吃过饭之后就想着过去看看李浩那小子。
昨晚没睡足,一路打着哈欠,没想到刚进了李浩小院的门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抬头看这走路不长眼的,啊,怎么是这家伙!
我还没说什么,这位仁兄就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地叫了起来。
我问两个眼睛瞪得贼大的尹十四:“你怎么在这儿?”昨天他和李浩一样浑身湿透,李浩着了凉现在还躺床上,他却脸色红润;一点事儿没有!我看到他后面两个小厮,一个我认得是李浩的长随郭全,另一个应该是他带来的。
“你居然是女的!”他简直是喊出这句话来。
我懒得理他,直接越过他问郭全:“李浩怎么样了?”
郭全恭敬地答:“少爷吃了药,刚睡下了。”
我点点头,心想既然睡着了,也就没我的事儿了,回去补眠得了。
“你等等!”尹十四一路跟来。我头也不回,他居然就跟到我的院子里。
真是纠缠不休,我困顿地问:“有话快说,别妨碍我睡觉!”
“哪有你这样的女人!”
我瞪着渴睡的死鱼眼,应酬着他:“你见过几个女人?怎么就知道没我这样的?”
他也死瞪着我,却反驳不出来。
“你哥呢?怎么没一起?”我问,怎么连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也不见人影。
“他没来。”十四似乎神色不豫,“我担心李浩就来看看。”接着又听他说,“听说昨晚你一直守着李浩?”
“嗯。”这怎么了?
“你们感情不错。”
“嗯。”我试探道,“你们兄弟还不是?”
毕竟是小孩子,马上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们家兄弟多,我阿玛……”虽然他骤然收住话头,但我也掌握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现在没精神深究。
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忽然间,他说:“你肩膀上有只虫子。”
“哪儿?”我先侧头往左肩上看去。他却伸手搭到我右肩上,说:“别动。”
正在我等待他帮我把虫捉走的时候,却感觉右脸颊一阵温热。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离我好几步远。他笑得灿烂无比,我却像遭了雷劈似的呆着不会动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鬼,岁数只有我一半大,只能算我侄子外甥辈的,说夸张一点可以做我儿子(我27+4,他才14),居然、居然非礼我(虽然只是亲了脸颊而已)!!
不能归不能忘
从小到大,我只被四个男人亲过(老爸除外),分别是敏晖哥哥、高中时的男友、赵国淳,再就是眼前的小鬼。
敏晖哥哥亲我,只是兄妹般亲昵的表现,而我过了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高中时的男友吻我,是因为喜欢我。
赵国淳强吻我,是想证明我拒绝他的追求只是顾作姿态的清高。(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我一拳重重地打在腹部,痛得站立不稳跌下楼梯,结果小腿骨折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而最后一个,也就是这个虚岁只有十四的小鬼,他亲我,仅仅是为了报复捉弄我而已!估计跟庆培用青蛙吓我的心态大同小异。
他微笑着说:“这表情才像女孩儿家。你这么蛮,以后怕是嫁不出去的。”语气是毫不掩饰地得意。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计较着,是揍他一顿呢,还是就当小孩子开玩笑,不理睬得了。
还没等我考虑好,这小子居然一甩辫子走人了!
算了,我何必跟小孩太较真!今天碰见尹十四纯属巧合,既然他们都知道了我是女孩,以后也不会再跟他们混在一起了。反正后会无期,想算帐也没机会,我又何必伤这个脑筋?不如回房睡觉。
后来的日子过得平静无波,我再也没见过尹氏兄弟,李浩跟他们倒还偶有接触,但他只在京城待两个月,府学一开学就被老爹召回盛京。他走了之后,我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每天早上还是依惯例到书房报到,后来终于忍受不了十八世纪应试教育的荼毒,便让那个姓刘的西席先生在上午讲史,下午再叫他单独去跟庆培研究八股文。这刘夫子论起古人来简直就是一愤中(愤怒中年),能从三黄五帝一直侃到前明崇祯,唾沫横飞地把上下几千年的所谓名君贤臣都数落个遍。庆培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都在打瞌睡,我听着倒十分新鲜有趣。
再后来刘夫子向舅舅打庆培的小报告,结果我就被要求做了魏庆培专属的学习委员加风纪股长。还好,这个表弟也不难管,他现在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我也不管他做不做得好八股文(其实就是根本不懂),只叫他把每日的课业熟读至会背(第二天抽查背不出来就罚抄50遍),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阴历十月底,北京下了第一场雪。我以前就喜欢北方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厚实无比,踩上去还会“咯哧咯哧”地响,在我南方的家乡是见不到这样的雪的。南方的雪更像冰雨,落地就化了,能积到半尺厚就算难得的大雪了。
大冷天我是不出去的,这时代可没有保暖内衣和羽绒服,虽然屋里也没有暖气,但烧着炭炉又有北方的热炕,终究是舒服的。每天就在房间里看看书,偶尔去院子里玩玩雪,更多的时候是睡觉。
无聊的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一晃就过了年。我对过年唯一感兴趣的是可以大吃大喝,其他热闹不瞧也无所谓。年后,舅母提醒我大选将近,开始教我一些进退规矩。宫里的礼节繁缛得很,又跪又叩的,又不是拜佛!我就当是体操来练,进几步退几步,跪一次拜几下……其他就记住少说话,低着头(这完全没问题,扮哑巴更容易)。
说起选秀这个制度,不得不佩服它的创立者!能霸道到这份上也真不容易啊!所有在旗的女子,都得一个一个任皇室成员挑肥拣瘦,先是皇帝再是宗室,挑剩下的才允许各自婚配。身份高贵的自不用说,姿色佳的,看起来贤惠可亲的基本上就没其他男人的份了!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命运,选得上无非是当别人的小老婆(凭李涵的出生想当宗室成员的正房夫人恐怕没可能),区别只在于谁的,选不上是最好的结果,乐得自由。我当这个世界的一切是个游戏,总会有游戏结束的时候,就像我以前每次玩的一样。
二月底,裕亲王嫡福晋西鲁克氏生辰,除了他们家亲戚女眷之外(这家的亲戚估计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另邀朝中一部分官员以及命妇过府庆贺。这位裕亲王是皇帝的仅存的两位手足之一(另一位是恭亲王,好像没这位这么受宠),自幼便与皇帝情谊深厚,又立过军功,一直很受皇帝的信赖(要不怎么连老婆生日都敢闹这么大)。
舅舅似乎跟这位北京城里最是圣眷优隆的天皇贵胄有过一点点渊源,所以也在被邀请之列。舅母是必然要去的,另外居然还带上大表妹和我。开始我也闹不明白,女儿就算了,捎上我着外甥女干嘛?后来一想,大概是我和大表妹今年都待选,一来带出去见见世面,二来到宗室的贵妇们那里混个脸熟拉拉关系。
为了这事,舅妈还打发了专门的丫鬟来为我梳妆打扮。我就坐着任她们摆弄,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把发髻梳好,再半个小时,脸上的妆也告完成。换上簇新的浅蓝月缎绣玉兰蝴蝶纹氅衣,红月儿捧来镜子让我看看自己的模样。
“您瞧,真好看是不是!”她笑盈盈地说。
说实话,可能古今的审美观太不同,我一点也不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漂亮。脸上的粉太白,唇红太艳,发油用得太多……而身上的衣服颜色花纹虽然很好,却失之宽大,完全不能表现女性的曲线。看如今这种旗装的款式,真想象不出会发展成民国时期那样韵致妩媚的改良式旗袍。
我微微笑了一下,说:“行了,把我扮得跟个假人儿似的。”
红月儿“噗嗤”笑了出来:“真没见过像您这么奇怪的主儿!平时打扮穿用比我们还不讲究,好好的耳洞都给堵了,偏您怕痛不让再穿,现在连个耳坠子也不能戴哩。”
我笑笑不答话。心想,要是按自己意思打扮起来,还不被人说是奇装异服?算了,我以前就没那个兴致的,随便吧。
她又上来为我整理衣袖袍角,絮絮地道:“说起来,小姐这几年模样变了好多,是越来越美了,以前跟少爷那么像的!怪不得人家说龙凤双生子都不像呢!”
“你说什么!”她的话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红月儿见我神色忽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地盯着我:“龙凤双生子不像……”
我打断她问:“不是这个,前一句。”
“前一句?哦,是说您长大了跟少爷不像……”她脸色惨白,怕就是这句话触怒了我。
我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皱眉道:“把镜子拿来。”红月儿把桌上的掐丝珐琅云纹背玻璃镜递给我。
我接过镜子,仔细地打量镜中的人。她有一双大大的杏眼,双眼皮很深;眉毛浓而长,平 直微往上挑;嘴唇是菱形的,此刻正紧抿着——这种表情曾被敏晖哥哥说看起来极冷淡刻薄。李涵的长相应该是怎样的呢?努力地回忆五年前,记得她的眼是滚圆的,眉眼分得比较开,眉毛疏淡形似新月弯弯,唇小而薄,只有鼻子和现在差不多。这两张脸如此的不同,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庆培不敢认曾见过的表姐,怪不得一见面舅妈和舅舅都说我长得不像从前了,怪不得尹十四说我和李浩不像兄弟……只有我自己,时时都能看到这张脸的人,没有发觉这缓慢而巨大的改变。我一直以为这身体是李涵的,只有思维是记忆才属于高凌,所以灵魂随时可能会抽离她,回到原来的世界。但现在,连高凌的容貌都开始侵入这个身体的时候,我忽然发觉到,我可能被上天永远遗弃在这时间的裂缝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塞进马车,又怎样进的裕王府。只记得被舅母牵着,穿过几道门,终于挤在女人堆里向裕亲王福晋拜了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