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塞进马车,又怎样进的裕王府。只记得被舅母牵着,穿过几道门,终于挤在女人堆里向裕亲王福晋拜了寿。远远的只看见那已不年轻的贵妇人坐在主位上,脸上带着雍容华贵的微笑,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接下去的节目并不是晚宴,在正房里待没多久,就有下人领我们去戏台右侧的女宾席。贺寿的人一拨一拨的,当然不能都挤在主屋里。我们三人和另一位命妇及其侄女一席,桌上早背有各式水果点心,坐定后便有人奉上茶来。舅妈与那位夫人显然是认识的,一坐下就聊了起来。
男宾席设在戏台左侧,跟女宾楼一样,都是靠戏台那边向外倾斜,两席中间在戏台正前方成“人”字交叉。坐在我们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对面男宾席上人影绰绰。恍惚间,听到舅妈向同席的那位夫人问道:“你认不认得那边和佟大人说话的两位爷是谁?像都是黄带子的。”
那位夫人轻声回道:“哦,左边年长的那个是裕亲王世子,右边的应该是万岁爷的十四阿哥。我也只见过一回,这么远看不真切,想这身形年纪应该就是。”
我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可不正是尹十四兄吗!原来他们兄弟是皇子啊。我倒不觉得怎么样(早猜这两人不简单了),要是告诉李浩不知道他会如何吃惊呢!正想着,却见到十四也向这边看来,这么多人,又隔那么远,他应该认不出我。认出来又如何,还怕他跑到女宾席来胡闹吗?
宾主坐定后,戏便开演了。第一折是贵妃醉酒,我看那旦角扮相美丽非常,倒也老实坐住了。第二折是锣钹“叮叮乓乓”吵得要命的打戏,我心里本来就烦,便看不下去,于是借口方便溜了出去。
摆脱了恭谨异常的王府下人,一个人偷偷地逛进园子里喘口气,沿途暗记景物标志,免得到时找不到归席的路。前面是一座桥廊,架在小小的池塘上,显得十分优美别致。我慢慢地踱上去,走到正中的位置便站住了,靠着绿色的廊柱看对面的桃林。
“看什么呢?”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惊得我混身一颤。
十四笑着转到我前面,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认识你真是不幸!我今天心情不好,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还是不要跟他纠缠的好。耐着性子后退两步说:“原来是尹十四爷啊?自然是认得的。”
“那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李浩怎么样?”他说着又走近一些。
我再退一点和他拉开距离,应付地说:“他在家里一切都好,有劳您挂心。”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啊!”他挑了挑眉又说,“几个月不见,你倒是有些女孩儿样了。”
我在心里冷哼,却只淡漠地看着他,没说话。
十四今天穿的是银红如意云纹夹袍,腰间束着明黄的绸带。怪了,怎么觉得那黄刺眼得很。以前就算见到有女孩穿得像个柠檬也没觉有这么让人难受的。
他抓住我手上的美人图纨扇道:“真不适合你。”扇子是出门时红月儿塞到我手里的,好象是因为我空着手的时候有太多不淑女的举动。
我用力抽回,不料却被他进一步抓住我的手腕,他的另一只手扣住我的下巴,下一秒温热的吻就印了上来,蜻蜓点水般刷过我的唇。
“啪”,是纨扇柄被我折断的声音。
第一次,我原谅他年少冲动,但不表示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举动。
我不怒反笑,眯着眼看他。他却不知这笑代表着什么。
就在他疑惑我怎么这种反应,盯着我发呆的时候,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桥廊的护栏本来就矮,我又算准了力道和方向,他当即就翻下栏杆,“扑通”一声掉进池塘。
池塘很浅,只是初春的天气,水冷得要命。十四站在齐胸深的水里,脸色惨白难看。我依旧笑着,半身趴在栏杆上,问:“凉快吗?”
“十四弟!”
“十四弟。”
有两人在附近听到动劲赶了过来,似乎是他的兄长。我敛了笑容起身走人,临走扔下断成两截的扇子,说了句,“你说的对,真不适合我。”
刚下桥就碰见十三,我只在和他擦身而过时微微颔首。
那边,台上的表演仍在继续。我若无其事地归座,头微有些痛,但仍神色如常,一直撑到散席。
终于回到家里,丫鬟们帮我卸妆梳洗。我呆呆地看着镜中的人,五官的轮廓已经差不多是我十几岁时的模样,眉宇间却仍留有一点点李涵的影子,她到底是谁?是我?对,当然是我,却不再是高凌。
在原来的世界里,我拥有一切,亲人、学识、金钱、理想还有未来。也曾经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傲慢的,自以为是的活了二十七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所有。如果要我作为李涵活着,我宁愿不要保有高凌的记忆,单纯的做这个时代的李家小姐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小姐,你的手好烫!”红月儿握着我右手大叫。
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异常的沉重,头昏昏沉沉的,全靠红月儿和小丫鬟茜云搀扶,我才能站稳。我扯动嘴角笑了一下:“没事儿,睡一会儿就好了。”
她们赶紧扶我躺下,帮我盖上被子。我全身火一样烫,却觉得热气都往外散着,盖上两层锦被还冷得发抖,不停地冒着冷汗。只听见红月儿对茜云急道:“快去请夫人叫郎中来,就说小姐病得厉害,快去!”
病去如抽丝
我应该是病了吧,精神始终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
好像听到老妈的声音:“高凌,高凌,今年暑假回家来吧。我和你爸好久没见你了。”当时在电话中是怎样回答的?好像正参与一个大的实验项目,等着出数据,于是应付地回答:“知道了,有时间我就回来。”后来,实验倒是完了,可导师去德国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因为我懂那么一点点德语,就带上了我,回国时假期已经结束。最后,还是老妈从上海飞到北京来看我,她在北京住了三天,我甚至没抽出一天的时间陪她出去逛逛。总以为时间多得是,这次见不到,还有下次下下次。现在我想,大概再也没有机会了。
梦中看到的都是破碎的画面。
有时是老爸在办公室一边看报表一边抽烟,见我进去,知道我不喜欢烟味,便掐了烟,又把窗子打开通风,然后笑着拍拍我的头说:“我们家大小姐回来啦!”
有时是在敏晖哥哥堆满资料的卧室,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走,却还是踢到了一个架子,于是山一样的纸张如瀑布般倾泄到我脚下。
忽然画面一闪,变成了王小桃拥挤杂乱的狗窝,水池里浸着数只没洗过的碗,据剩余的残渣来看,她几天来都是靠方便面过活。我皱眉道:“又吃这个?你已经干瘪得像根牙签,还想成木乃伊吗?”王小桃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却不敢反驳我。还是陆颖上来揽住我的肩,笑着说:“你呀,说话永远那么刻薄!”我挑了挑眉道:“刻薄?我从来都实事求是,你看看她,前平后平面色发黄一副难民相!”她们两个对视一眼,开始低头闷笑。有什么好笑的,当我说的是谁啊!我盯着王小桃说:“不行,明天我就给你找个阿姨,起码帮你一天做两顿饭,顺便给你收拾收拾屋子。”
……
朦胧中,感觉有只温柔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艰难地睁开眼,见到却是舅妈郭氏垂泪的脸。
“您怎么哭了?我不要紧的。”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我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说,而发出的声音是如此之小,以至于我怀疑除我自己之外,有没有人听到。
舅妈点点头,尽力把抽泣的声音咽下,继而握着我的手说:“涵儿,你会好的……”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向她回以淡淡的笑,然而,意识又开始逐渐模糊。
我时睡时醒,烧好像是退了,但身体仍然轻飘飘的,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似乎听到舅舅的声音:“陈大人,如何?”
一个陌生的男声长叹一声:“唉,我再开一方,但也只尽人事。剩下的,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我已经这样严重了呢!应该是吧,我感觉身后仿佛打开了另一条路,但好像不是我回家的方向啊!——那一头什么也没有,虚无空旷。
我明白了,就算李涵死去,我也只会回到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要结束这一切吗?不做李涵也不做高凌,熄灭这身体最后的生命之火,那便真正安静了呢。但,我不甘心!如果就这样归于沉寂,那高凌和李涵的一生又算是什么呢?老天的一个玩笑吗?不,不要!我要活下去的,因为活着就意味着‘可能’。
“唧唧啾啾”是鸟儿鸣叫的声音。
“嗯。”我醒过来,见到满室灿烂的阳光。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四肢却不听使唤。
趴在床边的红月儿被我惊醒了:“小姐,你、你醒啦!”语气满是欢悦。
我说:“是啊,总是会醒过来的。”我听自己的声音,好像还有点气若游丝的感觉。但红月儿却惊喜异常地看着我,也许是我好久没能说话了吧。
我握住红月儿的手腕,感觉那温润的肌肤下面是一个真实生命的脉动。这个女孩双眼熬得通红,却只是关切地盯着我,而我以前,却只把她当作游戏中的角色而已。她是真实的吧,就如同爹、李浩、舅舅、舅妈、庆均、庆培,当然还有我一样。
“小姐?”她微侧着头询问。
我轻轻地笑开了,说:“我想吃东西。”
现下已经是四月,我终究因这场大病误了选期。对我来说也算是件好事,可也有人不那么想。舅妈郭氏就曾对着我叹气:“若论人才我们家婵雪还不及你……唉,这也是命啊!”大表妹魏婵雪初选被留了牌子,只是她年纪太小,今年刚及十三虚岁,所以须等着下次复选。
我笑着安慰她道:“就当选不上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若真是选不上还好些,这下倒给吊住了。三年之后,你就逾岁了,不知怎算才好!”郭氏忧心地说。她的意思我明白,像我这种因故没参加阅选的,不能自行婚嫁,而三年之后的下届我就十七了(过了十六就算逾岁),按规定可不再参加。这就意味着,在这三年之间我不能出嫁,而三年之后是否可以不参选也不知道。
郭氏见我神色凝重,还以为我也开始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于是拍拍我的手背道:“你也别担心,过些日子让你爹呈报户部,指不定就能批了免选。”
我根本就不为这事担心,向她笑笑也不说什么了。
我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好起来,但精神仍旧不好,每天大部分时间还是卧床休息。一个多月病下来,我发现自己瘦得厉害,两颊完全削了下去,眼窝深陷,眼睛显得格外的大,脸色则有些苍白泛着黄气。这鬼样子简直比王小桃还要糟糕!这些天我吃得下,睡得香,气色倒是渐渐好起来了。
这天我吃了午饭后,躺在床上看书,没看几页就睡着了。朦朦胧胧间,总觉得有人在看我,睡得很不塌实,辗转了两下居然就醒了。一睁眼却见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人——尹十三,不,应该叫皇十三子正坐在我床塌前的凳子上。他见我醒了,有些歉然的笑道:“吵着你了?她们说你在看书我才进来的,不想你却睡着了。”
这家伙怎么进来的?好歹这也是我姑娘家的闺房,他怎么说进来就进来了,外面的人都做什么吃的!但我是不好得罪他的,于是笑说:“没事,刚才看着书就眯着了。你怎么来了呀?”
“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病得这么重……”他顿了顿又道,“十四弟不敢来,怕再吓着你。”
我失笑道:“并不关他的事,你叫他别担心。”那小子一定以为我生病是他害的。
“难道不是因为那天的事……”
“不,不是。只是巧合而已。”我打断他,否定他的猜测。
十三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确定我所说的话的真实性,我坦然迎视他的目光。最后,他仿佛是相信了,垂下眼叹息道:“你啊!那天也忒卤莽了!”
这点我承认,十四身份尊贵,看样子他应该是没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仅是我,恐怕我身边的人也得跟着倒霉。那天我完全没考虑后果,现在想想的确不太理性,可如果再来一次,我也不敢保证自己可以克制住火气上来时的冲动。于是我也叹气道:“唉,应该不会有下次了。”只要别人不来招惹我,我是不会主动去惹麻烦上身的。
十三又笑着问:“你是今年待选的秀女吧?”
秀女?我宁愿当修女!我闷哼道:“是呀!如果不是这场病,我也许还有机会做你的‘母妃’。”
“咳咳……”十三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温文俊秀的脸也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这么说好像在占他便宜,于是我连忙说:“开个玩笑,别在意。”
他还是像吞了个苍蝇似的表情,我只得补充道:“你放心好了,这话我不会在别人面前说的。”才算把这个‘事故’给了结了。
十三贵人事忙,没坐多久就走了(也许是被我吓跑了)。
他离开后,我就叫红月儿进来问话。红月儿说,十三来的时候是先见了舅舅,然后才转到我这里。他进来的时候,红月儿正巧去厨房看我的药煎好了没,等她回来,十三已经进了我房里了。
舅舅?搞什么?他怎么不应酬几句帮我挡了架得了。虽然旗人的男女之防没那么严,但也不至于这么随便!难道是看我快嫁不出去,想要推销给十三?算了,想到这些我就头痛,反正是没影的事儿。
躺在床上这么长时间,脂肪是少了,个子却见长,穿起以前的衣服显得空空荡荡的。不过既然这个身体朝着高凌的样子发育,多吃一点肯定会补回来的。
暮春的天气,阳光非常的好。我忽然来了兴致,把前些天没看完的《金瓶梅》找出来,坐到院子里的老樟树下面翻看起来。
我以前唯一仔细看过的古典小说就只有《红楼梦》,但现在这个时代,曹雪芹还没出世,《红楼梦》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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