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阿贵压低了声音道:〃章聚一死,我便欲出逃,临走前翻遍了他全府上下,原就是想找些有用的东西傍身,却什么也没找到。本来还料想他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买卖,胆子小,经验少,多半会留下些收据帐册什么的,谁知道他竟是滴水不漏,连收的一万两银子也在顷刻间散了个精光。但我毕竟不死心,便又上他书房仔细找了一找,终于找到了这个。。。。。。〃说着,他背过光去,在怀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张烂纸,恭敬的递上。
〃当票?〃兰王接过。
〃是,是张当票。本来章聚为了他那病儿子就已是倾家荡产了,有张当票也不希奇,可是怪就怪在这当掉的东西上这是件旧衣连他书房里那些个笔洗啥的也能当个几十两,他干吗要当件旧衣?我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也不知这能派上啥用场,但转念又想,总比没有的强,就顺手偷了出来。〃
闻言,鹰眸里星火愈加粹亮起来,兰王将那当票收入袖中:〃还有别的吗?〃
〃没了,没了。〃阿贵忙道,〃我有几个胆子敢瞒您?!〃
兰王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炬。
阿贵顿时磕头如捣蒜:〃爷,我真的已经全说了!求您,求您一定救救我,救救我老娘啊!〃
〃小声点。〃兰王低声呵斥,〃你且在这里安心待着,不要惹事,我自会叫人来解决。还有,今天的事,如果让其他人知道。。。。。。〃
〃不敢,不敢,我明白,明白!〃
兰王丢下了一句:〃明白就好,你好自为之。〃便带着之惟走出了牢门。
不知怎的,之惟总认为方才的一切都是场幻觉:走道深深,步履沉沉,四周生了锈的铁弥漫出发了霉的湿,人生的惨烈悲茫都禁锢在这方寸之地,让他想不通父王是哪里来的如此从容不迫连他都只要一想到先生也正陷身如是,便喉口一阵阵堵闷,急着想要逃离,更何况父王。
正赶着往外走,却见兰王忽然停下了脚步,在一间牢房的门口站定。
他不解,忙跟着往那牢房里看去,只见那是间较大的牢房,里面乱七八糟的关了十来个人,不知名的恶臭侵入鼻腔,混着股浓烈的血腥。定睛再看,只见一人躺在地上,大约是刚受过刑,满身的血迹,看到这里,之惟心弦已被绷疼,侧身看父王,见那一直冷然的眸子里终于也有什么在摇曳,却更有什么教他仍坚持着要看下去。
之惟握紧了拳头,好不容易也将目光移回牢中,只见那伤者身边坐着一人,一望便与周围的囚犯气质迥异。那伤者显然已是昏迷了过去,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几针下去,很快便让人醒转过来。
〃你先别动。〃那声音听来很年轻,〃我给你把腿接上,你忍着点疼。〃说着,又招呼其他的囚犯道:〃你给我帮个忙,我拉这头,你在那边哎!你出点力啊,亏你是山大王出身,怎的还不如我?〃
〃顾大夫,你是医仙,我哪儿能跟你比?〃帮忙的那人哼哼。
〃这是力气活儿。。。。。。跟什么医仙不医仙的没关系。。。。。。〃那〃顾大夫〃看来也有些吃力,边答边喘,〃你可真得用点力啊,呼。。。。。。要是对错了,你家二当家的可就真瘸了!〃
〃行!我出力还不行?〃
黑暗中,于他们的手法看不真切,只见二人扯着那伤者的腿半天,终于那〃顾大夫〃吁了口气:〃行了行了,复上了。你放手吧。〃
〃呼。。。。。。可累死老子了。〃那〃山大王〃跌坐一边。
连之惟看着也觉耗力,却见那〃顾大夫〃片刻未歇,便又埋首忙碌起来。
正巧狱卒走了过来,一见二人便嚷嚷:〃你们他妈的怎么还没走?牢里好玩是不是?要不要自己进去试试?〃
之惟见兰王暗暗收紧了十指,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不快,反而很客气:〃请问,这里头可是关了个大夫?〃
〃不错!〃狱卒回答。
〃那这位大夫是什么来历?〃
〃你他妈的怎么那么爱打听?!〃
〃我想知道。〃兰王微微挑了眉,朝他冷冷一瞥。
那狱卒不知怎的忽觉身上一寒,说话立时规矩了许多:〃他叫顾无惜,据说还挺出名,叫作什么‘医仙'来着。〃
〃顾无惜?〃兰王沉吟,〃那他犯了什么事?〃
〃杀人,还是个大肚婆。。。。。。〃狱卒神色暧昧起来,还要再说下去。
兰王却已不再理睬,只淡淡的扫了眼牢内,便拉了之惟走了出去。
留下那狱卒站在原地喃喃自语:〃怪了,好大的气势。。。。。。〃
出得囹圄,已是夜半无人,满街只余缈缈雨声。
之惟猛吸了两口,觉那空气沁人心脾,氤氲的水气弥漫了彼此周身,抬眼望油纸伞下父王的脸,刚硬的轮廓略有丝模糊,让那俊美的五官看来竟有种不可思议的柔软。
〃想问什么吗?〃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清,许是这春夜的雨当真能洗涤了某些压抑和惨淡。
〃父王,你真的要救那个阿贵?〃直觉的,他对此怀疑。
〃都已经关在死牢里了,我怎救?〃兰王不由笑了,解释道,〃他在出逃的路上与人斗殴,把人给打死了。这可是铁板上钉钉的死罪。〃
〃那。。。。。。他的家人呢?〃
〃就更谈不上什么救不救了。〃兰王敛了笑容,〃他们都已死了。〃
之惟吃了一惊。
只听兰王道:〃若不是前些天他家出了灭门惨案,我又哪能注意得到他这小小仆从?〃
一滴冰雨吹进了领口里,之惟不由缩了缩脖子,兰王便将他更朝伞下拢了拢,道:〃其实父王一直都在暗中调查着科场的事,正苦无头绪之际,恰是这件灭门案给带来了突破口:这个案子来得太巧,做得也太干净,难免不教人生疑。我着人一查,果真查到了阿贵此人。而他既是卧底,手里便必定掌握着科场案的机密,不然不会有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此时狠心到杀他全家灭口。而这也提醒了我,一定要赶在那些人前头找到他。而这阿贵也的确很聪明,竟然会想到故意犯事,藏身到大牢里。〃
但之惟不解:〃既然这是他自己故意安排的,他又怎会真将人打死?刚才他还喊冤呢。〃
〃因为他打死的本就是个死人。〃
〃父王,你怎知道?〃之惟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什么。
兰王轻笑出声:〃傻孩子,我怎会不知道?〃
原来父王早已得悉了他的打算,索性将计就计的控制了他阿贵大概怎样也不会想到,正是他的自作聪明将己推上了绝路,旁人只需顺水推舟。之惟心头一动,奇怪竟会是释然多于惊惧,轻松大于感慨莫非也是这春雨之故?眼看那春泥深处,经此一夜濡润,明朝又必见新绿连天。
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振作了起来:〃父王,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提那张当票?〃终于明白了父王此来的目的,猜到那小小一张当票或许能解开一切迷团。
〃我们现在就去。〃兰王回答。
〃现在?〃之惟望望漆黑的天。
〃我等不得了。〃兰王一意前行,似已永远不会让脚步慢下来。
之惟今日已是第二次听他说这话,抬眸,只见那清湛的瞳中燃烧着烈焰,成这海雨天风中唯一无改的坚决。脸颊上不知为何突的一热,他连忙紧跟上去,不允许自己的步伐再落在后面。
不多会儿便赶到了那家当铺,他依了父王的交代前去敲门,软磨硬泡终于叫醒了熟睡的老板。那老板絮絮叨叨的拨着算盘,几两几钱,听得之惟差点贴两片金叶到他脑门上去,却被兰王阻止了,他的眉宇间虽也布满了焦急,却仍是耐心的等到了那老板算完,付了该付的价钱。之惟这才恍然,若真掏一枚金叶将该引来多大的猜测,不由钦佩父王的细心和忍耐。
如此,才终于将那当票上的旧衣赎了出来。兰王一把抢在手中,借着灯光一晃,一抹微笑终于绽放在愁云深浓的脸庞。
甚至在回府的一路上,他都带着那样的笑容,让之惟看得也忍不住想笑,却又毕竟觉得有点呆,最终憋不住在进府之后问出来:〃父王,衣服里面究竟有什么?〃
兰王从怀里掏出那旧衣因怕淋湿,他一路上都贴身藏着,此刻依旧的小心翼翼就仿佛是要展示什么奇珍。只见他对着灯光,轻轻撕开了那衣服的内面,整齐的梅花小纂一行行的映入了之惟眼帘:〃这是什么,父王?〃
〃章聚所录:行贿考生的名单、金额,还有,纳贿的官员。〃
一声春雷闷钝的响在浓云深处,仿佛只是心头的一阵激越,雨势也在不经意间长了几分,敲击在地上竟有着几分铿然。
〃呵,想不到竟牵扯了这么多人,整整一闱的考官哪!〃兰王边看边感叹着,〃只你先生唯一清白。〃
心弦像被什么拨动,先生凄清的绝望刹那间划过脑海,〃父王,那就是说章聚是当真纳了贿的?〃他问。
〃是啊,底下同考的贿银还是他转交的呢。〃兰王显是早就心中有数,答得顺口,却发觉身边的孩子忽的没了声响,忙转过眸去,陡然发现了孩子眼中的清光凄迷:〃怎么了,之惟?〃
眼眶因为拼命压制而变得酸痛无比,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模糊在了雨幕之后,包括父王的面孔,以及这暗夜里的所有光源,只有那抹白影清晰,掩映在灵魂深处,化为一声阑珊轻叹〃天下读书人最傻。〃他是否其实早已料到了这全部的泥淖,却宁幻想着这泥淖之中还能放清莲?他是否也明明猜到自己就是那朵孤臣唯一,却仍要傻傻的坚持最后的信念?此时此刻,之惟终于明白了那血花绽放后的凄绝哀艳,也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可先生呢?父王,先生他。。。。。。〃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然以兰王的智慧已猜到了他难以启齿的言语,只见他放下了手中旧衣,稳步走来,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分外长,而在黑影之外却晕开整齐的光亮边界,他说:〃孩子,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以为这世界能分黑白。〃
那其实是不能分的,对吗?那父王为何你的双眼黑白分明,其中的隐痛是为了哪般?那为何又要让我深信那黑白天成会永远纯净无暇,会永远美绝人间?心底里有什么在悄悄的碎裂,之惟想退出房去,一转身,却与门外细雨撞了个满怀。
兰王自身后行来,之惟被他一把抱紧,感到那胸膛宽广,无尽温暖。〃可无论是怎样颜色,我们都必须在其中生存,这是谁也不能逃避的,所有人。〃在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听到了他声音中的颤抖,以及,无可压抑的伤感。
雨,在不知何时竟渐渐的小了去,院中花香纠葛着潮凉格外悠远,相拥的父子二人不禁都陷入了沉默:不知这风雨过后,明日晨曦烂漫之时,是否还能见幽兰含笑不变?
明日却不像期望中的艳阳重照,淅沥的杏花雨竟自缠绵。
而朝堂上的诡谲也并不比天气好上多少:终于取得了科场贿案的实据,朝廷里倒反没了案件初发时的沸反盈天。除了成倬偶尔还会上些奏折,其余人则都只剩了缄默,冷眼旁观着涉案的官员和考生们一一被大理寺〃请〃去问话,并且庆幸自己只是旁观。
三天之内,皇上接连撤了曾任主考的吏部侍郎高和和刑部侍郎朱竟,据说一人疑是舞弊的首脑,而另一个则因办案不利,滥捕无辜。
再过了几天,大理寺终于开释了君潋。
君潋回府时,天空依旧飘着蒙蒙细雨。
兰王抱起君潋,君潋则接过了他手中的油纸伞,笑容清浅,撑起一片无雨天。
之惟见他白衣尚称洁净,知道黄勐平果真没有亏待,心里总算塌实了一些。
兰王看来也是放了心,在刑部尚书韩哲也被查出与科场案有关而被裁撤以后,他终于撤消了〃病假〃,堂皇正大的回到了朝堂。
这样一来,之惟便见父王能陪先生的时间少了许多,而先生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外风雨声中,无数的春花刹那开谢,只余了几缕梨蕊煞白枝头。
轰动一时的舞弊案也终于现出了真实眉目:三甲中竟是会元楚会贿赂了考官,而那梁康反倒是清白,他先前所言自都是屈打成招,如今的翻供便成了推翻刑部所有调查结果的最佳证据。接着,其余的被捕考生也渐渐承受不住,纷纷的都招了供,如此一来,科场舞弊案已是脉络渐晰。
那个曾为天下读书人感慨的人如今却反默了声响,只静静的看书、听雨。身后,刚下朝的兰王目光摇曳。
再过了些日子,对官员的审理也有了结果,舞弊案总算落下了帷幕:黄勐平以章聚自裁有疑为由,讯问刑部尚书韩哲,韩哲立时着慌,供出了背后一大串托他让章聚封口的官员。供词与章聚所书名单两厢对应,果然都是纳了贿的官员,首要果然是正主考高和,而其中也更有不少姓韩。自此,科场案水落石出,朝廷再顺藤摸瓜一通搜捕,犯案官员竟达上百。
天子震怒,令以严办,一时间天风肃杀,梨白血染。
君宅此时反倒静如一叶扁舟,悠然飘浮水面的是君潋一日更胜一日的淡然,之惟在旁瞧着,只觉他笑容一天比一天清倦。
〃潋。。。。。。〃长夜里,抱住已无语了多天的人儿,兰王欲言又止。
衣山带水那头,长发蜿蜒有如无波的河流,君潋笑了笑,又继续默然。
窗外转眼间梨花寥落,雪白的花瓣洒满了一地。
而连绵的雨,似永无绝期。
得知长信侯韩冲病故的时候,之惟仍是一惊,虽知科场案中,韩家实力折损非常,韩冲也差点受到牵连,因此打击而身染沉疴,却也没料到他竟死得如此突然。
兰王正与君潋闲敲棋子落灯花,听到这消息,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来,兰王显不意外,只略皱了皱眉:〃哦?〃
君潋望着他:〃看来这棋是下不成了。〃
兰王哗的放下了手中棋子:〃无妨无妨,明日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