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如今朝中的确是如你所说,不过厉兵秣马的可远不止我,各方各派都在蠢蠢欲动,可又谁都没率先动手,只是暗涌。〃兰王漫漫说道。
〃此时要么不动,要动就必得先发制人。〃君潋浅浅道来,〃只是这先机在哪儿,只怕是谁也不敢说能猜透吧?〃目光悠远,掠过层层云霞枝头,〃皇上和太后这番虚虚实实、外松内紧,到底是有何打算?这样的层层防范,防的究竟是什么啊?〃
〃你说‘防'?〃兰王目光锐利,光华于幽深处隐现,〃怎见得?〃
〃王爷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君潋宁定一笑,〃你想想,皇上干吗要将朝政全部交到你们几个王爷手上?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几个争权夺利相互牵制!这是其一。其二,皇太后那边既是要静养,不需人侍奉,又为何将王妃她们统统留下?这不是在防,又是在干什么?〃
〃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我看我们弟兄几个可没一个像是能因妇人而为人所胁的。〃兰王冷笑,不以为然。
〃王爷错了,此非关私情,而在于不得已。〃
〃不得已?〃
〃对,不得已。王爷想想:各位王妃可有一位出自寒门?她们哪一位身后不是贵胄门阀?王爷们即使再狠绝,怕也不愿得罪那些权门吧?此岂非不得已一?再说了,王爷们若真有一天能登上极位,却落下个抛妻弃子的不仁之名,这皇位怕是坐着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因此现在就必须先忍耐,这忍耐虽苦,却也是不得已啊。〃边说边继续向上跋涉,山径已越来越窄,伸手拨开挡路的枝叶,两三片红叶翩翩坠落,他轻叹了一声,〃王爷,我说得对吗?〃
〃非但是对,简直是透彻!〃兰王朗声而笑,〃什么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君潋横他一眼,转身欲行,却被他一把拉住,山道狭窄哪容他挣扎,转眼已被他带进了怀中。抬起眼帘,见他眸中含笑,牢牢凝视中掩不住的气定神闲,蓦然省悟自己所说大约他也早已心中有数,这番故作不察、虚心求教,当是只为了将他牵扯进来,不由一阵气苦:昊啊昊,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潋与你早已是一体,就算我心求立漩涡之外,我身也逃不开这场巨浪滔天。君潋早已甘心与你纠缠不休,你还何需如许试探?
一阵秋风袭来,凉意飞窜,胸中忽然一阵窒闷,他不觉闭了眼,身体也忍不住向下滑落。
〃潋,怎么了?不舒服了?〃兰王忙箍住他。
君潋深吸了口气,方睁开眼,任面前那关切目光传达暖意直扑心坎罢了罢了,就此沉溺了吧。转身反抱住他,听得两人心音唱和,但觉言语已是多余。
正紧拥时,却听人声接近,脚步声错落着拾级而下,行至几步之外,却突然静寂下来。
二人抬眼望去,只见上面的几层石阶上站着十来个人,男女老幼皆有,想是举家来此登高过节,刚要下山,不想却撞见了二人相偎,一时尴尬,竟是进退两难。
君潋便松了手,将兰王也拉到一边,让出山径来。
一个年轻后生便下了级台阶,似是要说什么,却被一老者拉住,向他摇了摇头,便自往山下走去。其余诸人也都一一跟上,面上神情不一,却也有几个越走越慢,最后几乎是停在了路上,不住向他们瞥来。
兰王终于忍不住,拉起君潋就往道中间走。
君潋却迟疑:〃还往上走啊?〃
〃没多远就到顶了。〃兰王道,〃听说山顶上有片湖泊,湖旁野菊正艳,潋,我们一起去看看。〃
〃可我有点累了。〃并不全是推辞,方才胸中的难受还未缓解,心知自己最近境况,能撑至此地,已是竭尽所能。
〃我背你。〃兰王没有二话,已下弯腰来。
他心道此时再挣扎反更惹人注目怫他心意,便趴到他背上,轻声道:〃你小心点。〃
兰王一笑,背起他便向山上走去,那些停在山道上的人不禁都纷纷让路,眼中光景如何,早已不在二人注意。
君潋伏在兰王肩头,听得他气息平稳,虽身负一人,却仍如履平地,同时更感到自己气息绵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身体竟是一天坏过一天虚弱血虚?气虚?还是心虚?想到方才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那些看昊的,心头不由针扎一样。
正胡思乱想时,却听兰王轻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那些人方才在看什么?〃
〃反正。。。。。。不是在看我。〃他含混过去。
〃不看美人那能看什么?〃兰王笑得更欢,〃难道看我?〃
〃就看王爷你呗!〃他抬手给他一下,目光无意一扫,却陡然一跳:明白了!潋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是看见你身上的朝服了吧?〃他是见惯了的,竟没发现兰王身上还穿着朝服,而唯一能遮掩身份的鹤氅,还披在了他身上。
〃潋,你说。。。。。。〃兰王喃喃的问,〃要是没这身行头,咱们俩今天会怎样?〃
〃被人打得抱头鼠窜?〃他苦涩一笑。
〃那是你,我才不会那么没用!我有武功的!〃兰王笑得并不比他开朗。
〃那。。。。。。〃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愿开口。
兰王似笑似叹:〃只怕,咱们还哪能站在这里啊?〃
须知世间容不下!
万千挣扎万千恨,不就为了这句话?!
喉中一腥,一点嫣红已映上了雪袖,君潋忙将那一角掖进手心,所幸是在那人身后,然而紊乱的气息却是怎样也压抑不住:
昊,是你比我清醒,是你比我先看清啊!
尝愿生在百姓家,原来是我矫情了:若你不是千岁之身,你我谈何金殿相逢,凭什么享着荣华受着富贵,拿着一苑的奇葩谈定情?你我,所谓情,所谓爱,都是不容于世的罪孽,失去了权力的保护,我们还是什么?我不再是〃佞幸〃,你也不是〃庸主〃,可我们还能活下去么?
而今艰辛而今苦,正是因为我们还在一起啊!看到如今,竟才想透:我们、爱、生存,竟是从开始就和权力不可分割。你的狠,你的绝,你的不择手段,我知道,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
我什么都明白,明白的。
可喉口心头为何仍是那般酸涩?
〃潋?〃
抬眸正对上他幽深的瞳,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忙将袖口捏得更紧,却听他道:〃到山顶了,你下来看。〃
依言看去,果见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成片的野菊洁白有如清雪,在碧色天水间燎原般铺展着。
兰王拉了他手,走到湖边,天光云影漫然而过,人世气象荡漾于波,不但是兰王,就连君潋一时也只觉心头旷达,万千沉浮于胸中纵横开阖。
兰王神色安详,缓缓言道:〃兰卿,总有一天,我要与你如这般并肩看天下!〃
虽有预感,君潋却仍不免心头一震,但此情、此景、此心,哪一样是能拒绝得了的?
天下啊!凝眸于那十指交扣,心知君潋二字从此便要与这江山纠葛:会当临绝顶,才得一览众山小,天长地久要用自己的双手求获!终于绽放一抹微笑,语仍清淡:〃昊,不管你做什么,我总是会陪在你身边的。〃
兰王一声欢呼,将那人抱个满怀,天风一时激荡,无数霜叶纷纷落下,胜似花雨缤纷。
江山如此多娇,难怪英雄竞折腰!透过兰王肩头,君潋凝望此美景,心头一阵感慨。
却不知兰王只道怀中充实、心房满满,哪里还有一丝空隙放进一水一山?
一生一世一双人,纵情深若此,却也终错会了这一瞬心念。。。。。。
水天那头,一群飞鸟点破沉寂,君潋望向那头云蒸霞蔚,问道:〃你可是打算要抢先机?〃
兰王摇头:〃如今之势还不允我妄动,我只是听到了一个消息,不知该如何利用。〃
〃什么消息?〃
〃宫里短了瓶‘点幽蓝'。〃兰王沉声道。
君潋暗吃一惊:须知这点幽蓝乃是皇家独有的剧毒,其毒性不下于鹤顶红,却又无后者之烈,能置人于死地而毫无痕迹。因此,皇室收藏之也是小心翼翼,据说是派专人保管,定了数目的,除奉圣谕,任何人都不得动用。〃你难道怀疑。。。。。。?〃
〃你也这样想?〃
〃不,我不敢这样想。〃君潋语音飘忽,却字字拨人心弦,〃毒害的事,为何要在现在做?天时地利人和,哪样也不致把谁逼到那份上去。。。。。。我想那瓶药只怕是别有用途。。。。。。〃
〃你总把人想得太善良。〃兰王冷笑了下,〃宫里头的事,有几件是能按常理推断的?我看不管这药的下落如何,父皇都已经开始防范了。方才你问说防的是什么,现在可能解释了?〃
〃能解。但却不为这瓶毒药,这药只让我更确信一个猜测。〃君潋清浅一笑,眸中隐隐有光。
〃什么猜测?〃
君潋看向他:〃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次病了的恐怕不是太后,而是,皇上吧?〃
兰王眸光一跳:〃怎讲?〃
〃王爷你想,皇上这般大费周章难道真能为了一瓶毒药?皇上他大权在握、天下归心,这点鬼蜮伎俩他如何会放在心上?而他却一反常态的借皇太后染恙而避到了天坛,这只说明了一点:那就是皇上目前只手控制不了局面。所以他才不得不开创如今这制衡之势:一方面借助皇太后的力量,一方面则让各位王爷互相牵制。〃君潋静静说道,〃我猜想点幽蓝最多是条导火索,又或者根本是皇上自己放出来的风,要将朝野的目光都吸引到那瓶子上去,而不让人猜到那个最容易想到的答案:什么才是皇上他老人家最紧张的?惟有龙体欠安,却储位未定。〃
兰王长出了口气:〃老天,潋你怎想到的?〃
君潋微笑:〃其实这是个最不用动脑筋的猜测。王爷和其他人只怕是身在京城,又对八面来风都太过在意,这才会失了判断。〃
〃但。。。。。。你又怎能这样肯定父皇的病与点幽蓝无关?〃兰王沉吟。
君潋只是一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些执着的预感罢了。〃
兰王隐约觉他话外有音,却不及细究,脑中飞转不停,又道:〃但父皇身体一向康健,禁宫一块虽说是二哥管着,我却也一直是有注意的,并未听说父皇最近有甚不适啊,二哥那头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来。〃
〃只怕是皇上刻意布置了吧,又或是病起突然?〃君潋也有些揣摩不透。
〃突然?让我想想,父皇最近似乎召见得少了些,自从那次圣寿宴之后,他好象的确是再没单独召见过谁。。。。。。啊,对了,是什么时候来着,似乎听说父皇喝水时呛着了几回。。。。。。啊!〃一道闪电划过脑海,言语中不觉已带了颤音,〃父皇他会不会是。。。。。。中风了?!〃
听他这一说,君潋也反应过来,立时倒吸口凉气。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心都往下一沉。
兰王踱了两步,盯着那头落日,半晌才说道:〃我看,这是十有八九的了。难怪父皇要这样费心思,只是不知他到底心意如何啊。〃
君潋走到他身边,温温一笑:〃君潋又要说句傻话了,你可别恼。〃
〃什么话?〃兰王正思绪芜杂不堪其扰,却见夕阳之下他柔和一笑,竟然顿时宁静了许多,顺手拉他席地而坐,柔声道,〃你说说看。〃
君潋伸手抚弄着身旁野菊,淡淡道:〃王爷你看这些野花,每一朵都生得差不多似的,但仔细看来,却是一花一千秋的。哪朵枝好,那朵花娇,只要是明眼人好好观察,便都能看出端倪来,谁也埋没不了,可硬要说哪朵是最美的,却又有些困难。如今朝堂之上,各位王爷也如这菊花一般,在皇上眼中自然个个都是好的,有什么缺点,皇上也是知道泰半的,所以在他老人家来说挑谁不挑谁只怕也是两难。〃清风吹来,拂乱了几茎发丝,他伸手拨开,放眼而去,遥指风中花枝飘摇:〃可是现在,一阵风来,你看这些花,区别就明显多了:有的折了,有了落了,却更有完整无缺的。何也?盖顺风而动耳。〃
〃你是说:我什么都不要做,顺着父皇的意思办就好了?〃兰王把玩着几片落花。
〃皇上既然不想让人看出来,那就跟着他隐瞒好了。王爷该办什么差便办什么差,想查什么东西也只管跟着别人去做个样子,只要把握好二者分寸何者要尽心尽力,何者是蜻蜓点水。皇上是天底下第一明白人,自然会了解你的心意、你的体贴。〃
〃好!就这么办!〃兰王击节而起,一把抱住君潋,手中花瓣撒了他一肩,〃我的潋啊,你简直就是孔明再世!〃
〃少来!〃他悠然一笑,避开他凑近的唇瓣。
他却不依不饶,呼吸已近在睫前:〃你怎么能什么都料得到呢?〃
闻言,君潋正拂落花瓣的手忽停了停:昊,你真当我是神吗?潋能做此判断都乃事出有因啊。手指不由滑落到了袖口之上:只因我已猜到了那瓶点幽蓝的去向。。。。。。
一抹苦笑还没成型,唇已被人狂热的掠夺了去,他闭上了眼,一声轻叹便碎在了唇齿纠缠之间。
七 曲罢不知人在否(下)
重阳过后霜降,冷清秋意一日胜似一日。天虽仍高远,却已少了几分当初的明朗,蓝底子上透露出掩不住的灰色来。
之惟告诉了父王成王交代的事。兰王听了,未发一言,便自去了成王府。
之惟于是留在君宅相候,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却仍未见他归来,不由有些心焦。望望对面而坐的君潋,只见他神色如常,教人猜不透他对那事是否知晓,犹豫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你。。。。。。〃
却不料〃该微臣了?〃君潋手上棋子就要落下。
之惟忙拦住他:〃先生,我还没下子呢。〃
君潋收了手原来竟没一个心思在那棋枰之上。
之惟暗笑,故意轻咳了两声,才重重落下一子。
君潋垂睫凝视着棋枰,见状似乎一怔,随即便笑了:〃世子棋艺又进步了,请容微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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