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笑传来:“………你不用在这里挑拨,不是他强迫,是我心甘情愿这样做的。”
“月笙!”白秋怜隐隐气恼:“我不是挑拨,生死大事,不要随意决定,何况是如此荒谬的事。”
“一点也不荒谬。”对方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很早就知道这件事,否则也不会去接你。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无怨无悔。”
最后四个字,说的坚定无比,清晰无比,仿佛千斤石压下来,再无更改的可能,堵得白秋怜一阵无言。
素白的手腕翻转,将长发利落的盘起,拾起台上的珠花簪轻轻插入。长穗垂下,凸现出修长白净的颈项。
“……好好看看我,白秋怜………。”说着,月笙慢慢转过身来。
在摇曳的灯光下,是一张残破的脸,上面布满皱褶的疤痕,那样狰狞而诡异,阴影晃动,如鬼般骇人。但是细看,从稀少完好的皮肤可以显露出曾经的秀丽。她的神情那样安然,静静注视着白秋怜。
白秋怜怔怔看她,不知该做何反应。
“怕了?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月笙泛起讥笑,脸上的疤痕跟着扭曲。
“你……怎么会这样?”白秋怜回过神,害怕倒是没有,只是一时惊讶愣住而已。
“火烧的。”月笙站起身。明明是张丑陋的脸,却被精心描眉打粉点朱唇,看着叫人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走到矮桌旁,倒上茶,对白秋怜一笑:“想听听么?我的故事。”
月笙的故事并不复杂,她说的那样淡然,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月笙出生在塞外,父母发现她既非男也非女,又厌恶又惊恐,将她扔到郊外。结果被路过的杂耍班所拣,杂耍班主见她奇特,便收养了她。
然而班主收养她并非出于善心,纯粹为了赚钱而已。自她懂事起,就要被训练各种杂耍技能,另外各种杂活也要干,其中酸苦自不必说。可是月笙并未觉得什么,班主救了她,自己为班主做事也是应该的。
也许是阴阳人的特性,月笙长得雌雄莫辨,到十二岁已是个活脱脱的小美人,周围人看她的眼光也越来越奇怪…………
终于有一天,班主将她拖到房里,强暴了她………
之后的日子,月笙就像一件货品,除了平日作为杂耍班的特色,表演各种惊险节目外,更成为班主及班里几个顶梁柱的泄欲工具。那样的日子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头,阳光再也照射不到她。
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杂耍班日益出名,时常有些达官显贵招去表演,而月笙又被当做礼物送给那些满脑肥肠想尝鲜的官员。
一夜夜的折腾,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压迫,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惨,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她只是天生和别人不太一样罢了,但她也是人啊…………想要像人一样活着……
月笙放了火,想将一切烧干净,却被人救了出来,只是脸还是不可避免地毁坏了。
当她醒过来时,看到的是一张温润的面容,微笑地看她,把她当做人那样看她………
善安…………这个名字,一辈子也不能忘…………。
“你知道为什么会遭受这些?”对方淡淡问。
“………。因为我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对方摇摇头,笑意在嘴角漾开:“不是因为你不一样,而是因为你没有力量、权势。弱者只能被别人欺压,如果你很强,便没人敢对你做什么。”
月笙想要变强,发了狠地学武,本身就筋骨柔软,学起来也进步神速,离开师傅那天,她亲手杀了师傅。
“强者不需要柔情,柔情只会招致死亡。”善安看着她滴血的剑,满意地笑道。
月笙也笑,阳光照在脸上那样灿烂,只是那张脸不是她的,面具之后的脸静静注视着眼前人,一直一直追随着他……………
白秋怜坐在矮桌旁,静静听她讲完,垂下眼,沉默不语。
“白秋怜………你不必可怜我,我心甘情愿。”月笙微笑,布满疤痕的面容忽然生动起来,仿佛那疤痕也不是那样丑陋。
“……真是奇怪,我明明很恨你,却又有些羡慕你……。你明明也是弱者,为什么…还可以………”还可以这样高洁地站在阳光下…………
月笙低下头,掩住神情。
白秋怜握住她拿茶杯的手:“…那么,为自己活一次,不要去送死。”
月笙沉默一会,抬头淡笑:“答应我一件事好么?我死了以后,不要再让我带着面具。将我烧成灰,撒到山顶上。”在山顶,可以看日出日落,可以伴清风朝露,多么惬意………。
白秋怜抿紧唇,盯着她半晌,缓缓道:“好……我答应你。”说罢拿起茶壶,给两人斟满。
“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白秋怜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月笙笑笑也仰头喝下。
“………白秋怜,我知道你认为我们都是坏人,只是………再恶的人,有时也会脆弱,也会流泪………”她兀自笑笑,“真有点舍不得呢,好想一直待在他身边………。”说着,声音渐渐淡下去,眼神一阵恍惚,软软趴倒在桌上,竟睡过去了。
屋里寂静无声,白秋怜慢慢放下茶杯,看着她。
“对不起,下了药。如果真的有人要死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我怎么可以让你代我去死……”
迷药是从李仇那里要来的,虽然无法杀掉善安报仇狠遗憾,但自己并不是可以眼睁睁看着别人替自己去送死的人………
白秋怜站起身,烛光照射,青影投在地上,削瘦黯然。
涩涩一笑,迈腿,却摇晃一下跌坐回椅子。
“怎么…………”满心惊异,来不及反应,眩晕袭来,也软软趴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本来应该迷倒的月笙微微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
“真是的,滥好人………。我哪有那么笨被你瞒过啊…………。”月笙嘲讽地笑笑,却觉得脸上冰凉一片,用手一抹,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泪珠滑落唇边,舔一舔,又咸又涩。
“……所以我说,最讨厌你了…………”哽咽着,双手掩面,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阳光照射进屋子,外面明亮的仿佛春回大地——
白秋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定定神,渐渐想起昨晚的一切,脸色变得惨白。
陡然撑起身,眼前一阵发花。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哑巴侍女走进来,看他起了想替他梳洗。
“什么时辰了?”急急问过,才想起对方无法回答。
冲出屋外,侍卫还没回过神就已从他身前跑过,穿过枫林,飞散的红叶抛在身后,脚下是一片红黄…………
“白秋怜!”旁边一人大喝,窜到身前挡住去路。
“………。你不要去了,没用的。”李仇立在面前,冷冷看他。
“为什么你不去救她?!”白秋怜怒视,“你这样和善安有什么区别!”
李仇抿紧嘴唇,隔了一会才道:“她执意如此,心愿如此,我不能挡。”
白秋怜咬牙,想起昨晚月笙的话,跺跺脚,引得小腿一阵刺痛,也管不得,扭头朝外走。
“等等!”李仇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去练兵场。”想要抽回手,却动弹不得。
“…………你并未易容,去了只会坏事。”
白秋怜皱眉,刚想反驳,又听他说:“我带你去……”
练兵场——
五百死士骑着骏马,在跑动中练习箭术。
“真是有意思,王爷,我也想骑马。”月笙淡笑,眉目轻转,碧波潋滟。
冀王看着她,笑笑:“怎么今日这么有兴致。”说着,叫下人挑一匹温顺的马牵来。
“好漂亮……。”月笙轻轻抚摸马儿,眼神却瞟向坐在不远处的善安。
青衣玉面,淡定无波。
低下头,掩住满眼涩然。
“小心,随便骑两圈就好了……。”冀王扶她上马。
“没关系的,王爷。”月笙在马上坐稳,笑得那样开心,那样艳丽,迷了众人。
“弓箭,我也想要试试。”听她这样说,旁人立刻奉上一把轻巧的弓箭。
轻轻策马,跑到空地中,身体被颠得上下起伏,仿佛心脏也跟着上下起伏。
五百死士就在不远处,慢慢搭起弓,沉静的面容只有眼神闪烁。
远处是冀王和善安坐着,两个人都看着她,一人满眼关切,一人深邃莫测。
箭尖在空中无意识地晃过,然后——指向了善安………。
似乎周围的声音飘散开,远离了,眼前只剩下那青衣,一如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又黑又亮。
手指微微颤抖着………
善安的视线直直射过来,刺进心里,那样痛,那样痛………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呢?什么也不瞒我,连这种事也告诉我,这么久的时间,就好像在凌迟。
“强者不需要柔情,柔情只会招致死亡。”
你可知道,当你说这句话时,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即使是死亡,也无法阻挡我对你产生的感情………………。
月笙与善安遥遥对视,良久,缓缓放下弓,对他淡淡一笑。
…………无怨无悔…………
善安眼神微动,很快掩盖下去,他看到月笙扭过头,骑着马在空地处小跑着。
慢慢站起身,忽然觉得胳膊有些沉,然而他还是抬起来,指向白衣。在冀王震惊的目光下,不大不小的声音响起——
“杀。”
五百死士,五百只箭。血花绽放,漫了天,浸了地,犹如枫林中的红叶,飘散开来。
白衣与骏马跌落,尘土飞扬,谁也看不到,有一滴泪珠也跟着跌落,摔碎……
嘻笑的月笙,生气的月笙,残酷的月笙,任性的月笙,躺在那里的却是带了面具的月笙,谁也看不到,那下面满脸的疤痕,犹如她的一生。
月笙,月月重生,白秋怜,你可知道,其实你给我取的名字才是最好,吴笙——生无可生……………
这世上,真正识得我的又有几人,识得面具后的我,我可曾真正在这世上存在过……
不过只是长得和别人不一样罢了………我明明已经很强,却还是站不到阳光下,为什么,为什么…………。
白衣染血,黑发凌乱,插满箭的身旁更有无数箭只插在地上。
善安缓缓走过去,走到月笙身边,静静看她。蹲下身,轻轻抚摸她的脸,手心下,似乎可以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疤痕。
月笙的左手,紧紧攒着,善安注意到,一根一根打开手指,在手心里,是一枚银币,上面清晰地刻着‘福’字,那样刺眼,叫人眼睛发疼…………
抬头,看到远处,李仇紧紧制住遮住面容的白秋怜,对方愤怒憎恨的目光几乎能把人烧出个洞。
拾起银币,仔仔细细看,看的久了,那个‘福’字,竟怎么看也不像个‘福’了………。
只是枚银币罢了,善安突兀地笑笑,收在袖口里。伸手,攒住箭尾,一根、一根,从月笙身上拔出,鲜血溅了满身。旁边有人献殷勤,忙上来帮他拔,刚一伸手,便被善安用箭狠狠刺了,痛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
“谁也不许碰。”淡淡的话语,却透着从未有的森然。
一根,又一根,仿佛永远也拔不完,那具身躯已破损不堪,只有神情,那样安然,那样………无悔无怨…………
第四十章沉闷的空气在大殿中飘荡,仿佛海底暗流,缓缓绞动而来势汹涌。
赵启彻的手中握着一张纸,皱皱巴巴,似乎曾经被狠狠攒在一起又舒展开来。那上面的字不多,意思也很明白——
白秋怜中数箭身亡。
赵启彻觉得这上面的字是那样难认,那样艰涩,看了几次才看明白。他觉得也许消息是错的,但是据报,当时那么多人在场,看得明明白白,而且,善安的反应也或多或少证实了这点。
身亡………
不过就是个‘死’字,在沙场上见过无数死人,却从来没有如今这样的感觉。
忽然被掏空的感觉………
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不是哀伤,而是茫然,空荡荡的,坐在那里,恍惚到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不是说,要回来任他处罚的么,怎么…死了呢?再也看不到那白衣人了么?
赵启彻抬眼,看到底下跪着的戴玉石,一身丧服,面色却比丧服还要惨淡,双眼无光,眼眶深陷,好似大病一场。
“……。陛下……请出兵吧………”没有起伏的声音。
赵启彻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良久才开口:“戴爱卿,朕知你与……白大人素来交好,此行,你也一同来吧……”
底下人静了片刻,深深磕了头。
赵启彻看着他的身影,不知不觉间那张纸又被攒成一团…………
白秋怜彻底被软禁在院子中,对外,他是已经死掉的人,无论如何,是不可以让外人看到他的。
白秋怜的眼前不停闪现月笙满身鲜血的模样,千疮百孔,虽然她嘴里说着恨自己,但其实也没做什么。曾经的笑颜,就这样消逝。
白秋怜想起月笙的嘱托,便叫哑巴侍女去寻善安。没多久,善安就进了院子。
“………真难得,你会主动找我。有什么事?”善安依旧青衣,淡淡看过来。
白秋怜望着眼前人,有一瞬的恍惚,竟觉得对方陌生起来,但很快平稳心神。
“…。月笙走前,曾和我说过,希望她死后,烧成灰,撒到山顶上。”白秋怜不想和他多说,直接表明。
善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了。”
善安眼神闪动一下,便要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问:“最近,身体还好吧?”
白秋怜一怔,微微点头。
对方笑了笑,转身走远。只是那笑,让白秋怜心底刺了一下,仿佛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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