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打开盒子,原来是一副麻将牌。虽不是什么上好的,只是寻寻常常,且是用旧了的,不知被多少双手摸过,已经褪色。老太太感慨道:“好久都没有打麻将。上海虽好,可却没有人能一起打麻将,好像是被关在了笼子里,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周若琦笑道:“妈,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柏衡一直期盼着能侍奉在你的身边。不就是打麻将么,算上我和冰洁,便是三个人了。再拉一个丫鬟或是老妈子,就能凑成一桌。”老太太摇头道:“冰洁可不会打麻将。她从小性子就孤僻,不喜欢热闹,天生的小姐脾气。”周若琦笑道:“冰洁有小姐的命,自然带着小姐派头,这可是别人学都学不来的。”
婆媳俩正说着话,一个老妈子来报,说家里来了客人。周若琦下楼,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竟是张
璐和韩丹。周若琦笑着走过去,道:“哟,你们俩怎么一块儿来了?”张璐看了韩丹一眼,笑道:“我是不认识这位小姐的。只是方才碰巧,在门口遇见了,才知道我们都是来拜访你的。”周若琦唤丫鬟泡咖啡,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张璐递来的礼物,笑道:“多谢了。”张璐道:“前几日逛街,看到这串项链,觉得你戴着一定好看,便替你买了。”韩丹则在一旁道:“张小姐是来送礼的,我可是来讨债的。”周若琦瞥了韩丹一眼,笑道:“韩老板一定是来兴师问罪,责怪我忽然嫁了人,没法拍那部电影了,对吗?”
韩丹接过丫鬟端来的咖啡,喝了一口,道:“你算是个明白人,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周若琦笑道:“我得付韩老板多少违约金?等柏衡回来,我让他掏钱。”韩丹放下杯子,狡黠地眨了眨眼,道:“难道我缺钱?只是我最近找不到人,能与我一同去舅舅家,陪我舅妈打麻将的。孟太太可否赏脸,陪我同去呀?”
说到打麻将,周若琦便想起了老太太。她亲自请了老太太下楼,在客厅里摆起了麻将桌。老太太有些腼腆,见到陌生人,讪讪地笑着,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张璐和韩丹,左一声“阿姨”,右一声“阿姨”,哄得老太太开心。
四个人,八只手,刷刷地推着麻将牌。周若琦不是第一次打麻将。刚进百乐门的时候,她曾看别的舞女们打过,那是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眨巴着大眼睛,什么都不懂。后来自己也学着摸了几把,虽称不上是精通,但也能打上几圈的。只是另外三个人都是麻将桌上的老手,她一连输了好几圈,可输钱也是输得高兴,一点点小钱,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开了电灯,灯光下的麻将牌映着光,就像是一颗颗诱人的绿宝石。周若琦沉浸在绿白色的海洋之中,摸一张,打一张,看着麻将牌筑起来,又看着麻将牌倒下去。她笑着,尖声说着话,神采飞扬。坐在她对面的张璐忽然停下了手中的麻将,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孟先生。”
周若琦回转身,见孟柏衡站在她的身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她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挽住了他的胳膊,道:“回来啦。”孟柏衡点了点头,笑了笑,道:“吃饭吧。我饿了。”张璐和韩丹都极会看眼色的,赶紧告辞离去。
饭菜早已做好,碗碟摆了一桌。一家人围着桌子,默默地吃着饭。周若琦忍受不了这份沉重,打破沉默,问徐冰洁道:“今日又读了什么书?”徐冰洁柔声道:“哥哥昨天替我买了《紫罗兰》,我今日都看完了,很喜欢里面的一篇《沉香屑》。”周若琦瞥了孟柏衡一眼,对徐冰洁道:“
你以后少跟你哥哥说书里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呀,都拿这些去骗女孩子。”徐冰洁红了脸,低下头,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饭粒。孟柏衡给徐冰洁夹了一块鱼,微笑道:“别听你嫂子瞎说。”
孟柏衡洗澡的时候,周若琦替他把干净的睡袍拿进浴室。他躺在浴缸里,被蒸汽笼罩着,看不清他的神情。周若琦放下浴袍,正要离开,听见孟柏衡道:“以后别叫那些人到家里打麻将。”周若琦转过身,不乐意地说道:“是你妈想要打麻将,我才留她们凑成一桌的。”孟柏衡躺在热水里,淡淡道:“妈想要打麻将,叫家里的老妈子陪她打,不就行了。那么多老妈子,随便叫三个,就能凑成一桌。”周若琦冷笑道:“你不喜欢韩丹,这我明白,毕竟她是吴承浩的外甥女。但张姐可是你的人呀,你是有多喜欢她,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怎么就不喜欢在自己家里见到她呢?”孟柏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跟璐璐只是朋友,你别多想。”周若琦“哼”了一声,抛下一句:“我才不管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说罢,一甩门,走了出去。
他不喜欢她在家里打麻将,她便去外面打。韩丹邀请周若琦去吴承浩家,陪吴太太打麻将。若是过去,周若琦一定不敢,找出千百种理由,极力推脱。可如今,她是孟太太了,在上海滩,只有别人怕她,没有她怕别人的。
吴太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走路的时候驼着背。周若琦见到吴太太的时候,忽然想到三四十年后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苍老的模样,容颜衰败,只剩岁月的痕迹。吴太太握着周若琦的手,不住地笑道:“小孟的媳妇这么年轻,真好,真好。”周若琦听吴太太唤孟柏衡为小孟,不由得抿嘴一笑。吴太太见周若琦笑了,便道:“你可别以为我是倚老卖老。虽说小孟现在是出息了,可当初他在浒帮替承浩跑腿的时候,真的只是小孟而已。”
凑齐了四个人,一起坐下打麻将。周若琦坐在吴太太的左手边,韩丹坐在她的对面。另一个贵太太,是浒帮一个头目新纳的夫人,年纪虽然轻,可举手投足都带着世俗的味道,周若琦一眼便看出她曾经的职业。
麻将桌上,吴太太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孟柏衡在浒帮的那段岁月。周若琦含笑听着,忽然觉得孟柏衡当年的日子过得是如此艰辛,她不免有些心酸。可心酸归心酸,手上的麻将牌依旧是停不了的。吴太太盯着周若琦的戒指看了半天,“唔”了一声,道:“看来小孟对你还真是好。”周若琦笑道:“嗨,不过只是一枚戒指而已,花几个臭钱就能买到的,哪里就看得出他对我好。”吴太太笑道:“男人吧,其实都一样。刚娶到手的时
候,把你当宝贝一样疼着。可时间久了吧,就觉得腻味了。男人穷一点,倒还好,可一旦有了钱,就管不住了。什么外室,什么情人,一个接一个的来,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吃好睡好,打好手上的麻将牌,那就好喽。”
周若琦心里很不是滋味。吴太太派仆人买了小笼包,且当做下午的点心。周若琦吃了一只,便觉得恶心,无心再吃。韩丹朝她眨了眨眼,微笑着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周若琦笑了笑,道:“没事。兴许是中午吃得太多,这会儿便吃不下了。”
☆、第四十二章
周若琦觉得,一定是自己吃了太多食物。自从她嫁给孟柏衡,她所品尝的美食,比过去多了好几倍。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食物,她未曾吃过的,琳琅满目,引诱人的胃。
韩丹瞥了周若琦一眼,笑道:“孟太太最近可是发福了,连旗袍都嫌紧了。”周若琦低下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笑道:“可不是,坐下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肚子上有一滩肉,丑死了。”韩丹摸了一张牌,捏在手里,看了看,又丢了出去,道:“孟太太要不试一试洋装?洋装的款式新,不像旗袍这样,肚子的地方箍得紧紧的。”周若琦说了一句“杠”,把韩丹的那张牌收进来,然后笑道:“可不是,我觉着自己在这样下去,都快把旗袍给撑破了。这些日子,尽长肉了。”韩丹喝了一口茶,道:“我知道有一家服装店,是外国人开的,做的洋装挺好看,推荐你去瞧瞧。”
说起洋装,周若琦便是极为感兴趣的。过去她便喜欢,憧憬着奥斯汀笔下的英国乡村,穿着西式的服装,说着幽默诙谐的话语。如今成了孟太太,但依旧记得当年的喜好。她又想到徐冰洁,正是如梦如幻的年纪,一个少女也该拥有几件洋装,而不是整日待在房间里,与琴棋书画作伴。
走进徐冰洁的屋子,便闻到檀香。青瓷香炉,白烟袅袅上升。徐冰洁坐在雕花大床前,捧着一本书,看得正认真。周若琦笑道:“冰洁,看什么书呢?”徐冰洁抬起头,见是周若琦,微微一笑,道:“不过是李后主的词集而已,看着消磨辰光。”周若琦看了看书架上的书,笑道:“冰洁的书还真是多。”徐冰洁腼腆地笑道:“嫂嫂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周若琦邀徐冰洁一同出门去做衣服,徐冰洁沉吟片刻,便答应了。姑嫂二人一起坐车出去,周锋走上前来,替她们打开车门。徐冰洁脸一红,轻声道:“谢谢。”周锋略一迟疑,蹙眉道:“小姐客气了。”
两人订了好几套洋装,量了尺寸,又去西点房卖了糕点,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却见孟柏衡坐在客厅里,一个人默默地抽着雪茄。周若琦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交给仆人,脱了羊毛罩衫,对孟柏衡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孟柏衡瞥了她一眼,问道:“去哪儿了?”周若琦笑道:“我带冰洁去做衣服了,还给你妈买了糕点,刚出炉的。”
孟柏衡站起身,对徐冰洁道:“回屋吧。”徐冰洁应了一声,又看了周若琦一眼,独自上楼。孟柏衡淡淡道:“以后别带冰洁出门乱跑。”周若琦正在把糕点从袋子里取出来,听得孟柏衡这句话,不由得沉下脸,道:“什么叫出门乱跑?我是看你妹妹整日待在家里,怕她闷得慌,才好心好意地带她去
做衣服。那可是外国裁缝,要花我好多钱的,我又不是吃饱饭没事做。”孟柏衡笑了笑,道:“你的钱,还不都是我给的,你心疼什么。”周若琦顿时火冒三丈,可他说的话是事实,她无可辩驳,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手中的糕点扔在地上,负气上了楼。
吃晚饭的时候,下人敲门,唤她用餐,她只是臭骂了他们一顿,不肯下楼吃饭。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厌恶孟柏衡,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有时候,实话比谎话更伤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有人敲门。周若琦大喊一声:“滚。”门开了,一个人探进来。周若琦抓起身边的枕头,朝着门口砸去。只听得“哎呦”一声,人影一晃,枕头落在地上。孟柏衡捧着托盘,朝她笑道:“幸好我躲得快。”周若琦扑在枕头上,把头瞥向一旁,不理睬他。
孟柏衡把托盘摆在桌上,走到床边,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屋子里顿时有了光,笼罩在一层昏黄的气氛之中。他拿起床头柜上的书,翻了几页,笑道:“都怪我,在家的时间太少,使得你太过寂寞,只能看这些书解闷。”周若琦翻身过来,问道:“这些书怎么了?只有你妹妹能看书,我就不能看书?”孟柏衡笑了笑,把书上的字念出来:“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周若琦打断他,道:“不过是李煜的词而已,况且这是你妹妹借给我看的。”孟柏衡凑近她,笑道:“这沉檀二字,指的是古时候女子涂唇的胭脂。”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唇,吻了下去。
周若琦任他吻着,忽然又推开了他,嫌弃道:“去去去,刚才还对我那么凶,现在却来讨好,没门。”孟柏衡从背后抱住了她,微笑道:“方才是我不对。今日我与龚嘉诚闹了一场,吃了些亏,心情不好。”周若琦冷笑一声,道:“你心情不好,却把气撒在我身上。你当我是什么?出气筒?”孟柏衡吻了吻她的脖子,笑道:“我这不是跟你道歉了么。”周若琦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钻戒,忽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说让你娶我,你便娶我了呢?”孟柏衡放开她,站起身,走到一旁,道:“说实话,是因为你简单。你所要求的,就是钱。而我所拥有的,偏偏也只有钱。”周若琦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笑道:“你说得很对。”
孟柏衡把饭菜端到周若琦的面前,道:“吃一点吧。你没去吃饭,娘和冰洁都担心得要命,怕你身子不舒服。”周若琦捧起碗,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那个妹妹实在是太内向了。整天待在家里,与世隔绝,对她没有好处。”孟柏衡摇头道:“你不懂。这个世道太过混乱。我既然有这个
能力,就要为她创造一个纯净的世界。有我在一天,她便能过一天单纯的日子,与世无争,无忧无虑。”周若琦道:“那嫁人呢?她总归是要嫁人的吧。”孟柏衡沉吟道:“我早就替她物色夫婿人选。我孟柏衡的妹妹,自然是要嫁一个如意郎君。此后,照顾她的责任,便由他担负起。”
周若琦沉默了。有些女孩,天生就被人当做掌上明珠,呵护备至,锦衣玉食。但有些女孩,则被迫直面这个世界,看到那么多的丑恶,被欺侮,被压迫。这鲜明强烈的对比,让她觉得心酸。
其实她常常会感觉到心酸,每当想起过去的事,看见过去那个无路可走的自己。她仿佛站在时间隧道之中,看见那个女孩,手无缚鸡之力,却硬是要撑起一大家子人。她看见那个女孩在哭泣,一个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地哭泣。她走过去,把那个女孩抱进怀里,喃喃道:“别哭,要坚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日历一天撕一张,眨眼之间,又是十一月三十日。周若琦想起去年的今日,她从傅公馆里跑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样,却是要硬装镇定的。去年的她,怎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嫁给孟柏衡。
孟柏衡替她办了一个生日宴会。周若琦原是不满孟柏衡请了周若璇和傅子谦,但想了想,她能请的人,也只有那么些个。她回了一趟家,亲自把宴会的事告诉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推门进去,见李妈蹲在院子里,面前放着一大盆衣服。周若琦走过去,唤了一声:“李妈。我回来了。”李妈抬起头来,见是周若琦,赶紧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