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身后发问:“詹小姐?”声音低沉,浓重的牛津味。
美若回头:“我是。”
见她回一句便推门进去,那人一时错愕,随即反应神速地上前一步,抵住门道:“我是查尔斯的小舅。”
美若立在门边,以目光相询。
这个时刻至少该说句你好,或者问一声有什么事。她不开口,那人也似乎第一次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对峙数秒后,低咳一声问:“方便谈几句?”
美若干笑,“对不起,不方便,我赶功课。”
戴妃听见她声音,跳下床,在她脚边打转。
那人看一眼,问道:“或者请我进去坐五分钟?”
“查尔斯在国王学院,你找错了地方。”
他失笑,“我以为你会矢口否认与查尔斯的关系。”
“你错了,我确实和他没关系。”
“但你会令他伤心。”
“先生,如果你是来指责我,为一个和我无关联的人,对不起,我没时间应酬你。”美若想关门。
那人不依不饶,说道:“我来解决问题,对你对查尔斯都好,你会愿意听下去。”
美若斟酌一番,将门打开。
她不打算留客,自然不问他茶还是咖啡,放下手袋,径直给戴妃的碗里倒满猫粮。
那人不介意,站在正中央环顾四周。
莫德林收得每年万镑的学费,住宿条件不错。独立洗手间,双人沙发,小书桌,床上铺拼色百纳被。
那人转过身来,迎向她。
美若也不招呼,自顾霸占了沙发。
他想起查尔斯痛苦地向他吐露心声:“她不说话时,目光也像在默诵情诗。小舅,你可曾体会过爱情的眩晕与恶心?那时,我体会到了。”
她懒洋洋倚着扶手,仪态毫不淑女,但身边有流动的韵味,像有磁性,令人只想一直与她这样默默相对下去。
他以极大的自制力,由那神秘的诱惑氛围中抽离,打破沉寂。“越南华人?孤儿?被驱逐出境?六月到英国?十月获得居留权?十二月底住进肯辛顿富人区?第二年十月入读牛津?每年万镑学费?”
美若回视他,没有问:“那又如何?”
他沉默,掂掂手中羊皮手套。“你的情人对你很大方。”
美若失笑,“然后呢?”
他微微蹙眉,似是不悦她的无耻。“我会更大方。”
美若惊讶。
“我在武士桥有间公寓,可以望见海德公园。学费和生活费我付双倍。刚才见你没有车?你喜欢什么款式颜色?明天我令人送来。”
“然后呢?我要做什么?”
他更深地皱眉,“做你现在做的事就可以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拒绝查尔斯。”
“先生,你贵庚?”
“……三十六。”
他明显被激怒,美若坏心眼地笑。
她模仿曼斯菲德学院修读戏剧的女生,用夸张的语调念对白:“三十六……你大我足足十八年。你有怎样的自信,认为和查尔斯相比,我会选择你?他开朗,健壮,满身肌肉,比赛时泼洒汗珠,所有的女生会为他疯狂尖叫。你有什么?你人到中年,只有腐朽的脑袋和行将腐朽的身体。对,你有钱,查尔斯也不差,我记得他提过,他家也住海德公园附近,赫德福特郡有乡村别墅,秋天猎狐季开始,他去威尔士,据说那里有个过百亩的农庄,拥有三个马厩。”
他脸色愈加不好看,美若愈加开心。抱着戴妃抚摸它毛发,美若轻声问:“不记得问你,查尔斯没有妻子,你有吗?”
他目光阴翳,凝视她唇边笑意,忽而温柔起来。
他开口,语声低沉,有危险的味道。“詹小姐,同姓詹,我给予你相应的体面。但是,这不代表我能容忍你这样的女人觊觎詹家财产。如有必要,我即刻能将你赶出牛津城。”
说罢他露出淡淡笑容,美若心中再一次泛起那股诡谲的熟悉之感。
她沉下脸,“你姓詹?”
作者有话要说:你可曾体会过爱情的眩晕与恶心?——出自《红字》
☆、第三十八章“你姓詹?”
“詹俊臣。”
他的中文比查尔斯标准得多。美若下意识地抚摸汗毛竖起的手背,轻声道:“詹氏很少见。”
“所以,务必珍惜这个宝贵的机会。”他的语调有诱惑的味道。
美若想想,诚恳说:“我已拒绝查尔斯很多次,为我开出偌大条件实在不智。你更应该做的,出门,回家,管好你的外甥,不要再来骚扰我。”
“欲擒故纵是每个女人的本能,詹小姐,我领教过无数次这种或高明或拙劣的手段。”
美若惟剩冷笑。
“倾听我的建议,接受它。”他在小几上放下一张名片,然后离开。
美若将名片扫进垃圾桶,收拾物品准备去图书馆。
“戴妃,你乖乖在家,不要偷偷跳窗出去乱搞。那些雄性动物无比自负自大,只要是看上眼的异性,一律贴上不贞的标签。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那套说辞,不过是为他们的贱格寻找一个欲盖弥彰的解释。”
出门前她回头,捡起名片,打电话去四福九喜。
“四九叔,我巧遇一个姓詹的中国人。他留下一张名片,没有头衔,只有地址和电话,来自布鲁塞尔。有没有可能查到来历?”
多日后,四九叔反馈消息,连道奇怪。“我让人去查过,查不出太多底细,着实有意思。目前只知詹家三十多年前由大陆移民到英国,当时的詹家家主不多久去世,留下产业交给大子詹良臣,詹良臣七年前也去世,由他幼弟詹俊臣接班。”
“四九叔,詹家最初移民时,家主叫什么名字?由大陆哪里移民来?”
“查不出。你知道,那时兵荒马乱,很多档案没有保存,我也未必能深入进去。”
美若有少许失望。
只听四九叔又说道:“詹俊臣应该是做钻石和黄金生意,可能也有涉足期货股票交易。他的出入境资料显示,他长期奔走在比利时瑞士和英国三地。名下物业很多,粗略看,武士桥一带应该有不少街铺是詹家人名字。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太太据说是正白旗后人,住在肯辛顿花园街,与肯辛顿宫相隔不远。伦敦居然有这样神秘的华人,四九叔我也没有料到。”
美若心中惊疑不定。
“他有两个姐姐,大姐离婚独居,二姐嫁给一户姓方的人家,也是内陆移民,她的儿子方嘉皓应该就是你那同学。阿若,那个人骚扰你?”
“没有。大家都姓詹,我有几分好奇。四九叔,多谢。”
“谈何谢字,有你提醒,我也会多加注意。居然有我这种地头蛇也棘手的事,四九叔该检讨了。”
美若可以想见四九叔摸脑袋的样子,只听四九叔纳罕自问:“难道我老了?”说罢传来四九婶的取笑。
他们夫妻情深,美若不好多打扰,聊两句闲话后挂线。
第二日,她便答应了方嘉皓的约会。
方嘉皓是被家庭保护得很好的孩子,开朗直爽没有太多心机。和丁维恩相似。
不过维恩有颗敏感而温柔的心,而方嘉皓正逢精力旺盛的年纪,轰隆隆的,行事说话像部动力十足的火车头。
他对女侍应吹口哨,赞她新唇膏的颜色。铜鼻酒吧的人像是都认识他,和他讨论上个星期足球联赛的赛果。
等他反应过来正在约会,美若已经发了半个小时的呆,面前只剩半品脱黑啤酒。
方嘉皓尴尬:“……”
他对她傻笑,美若挥手,“你继续。”
“不,”他坐直了,“这一刻,我渴求了一个学期。”
美若无语。
他惆怅,“圣诞夜之后你便不再理我。”
“之前好像也没有。”
“之前多少有一两次。……我记得那个珍贵的圣诞夜晚,你穿黑色小礼服,我请你跳舞,每转一圈,我的心脏如同历经一次死亡与复苏的过程,痛苦而甜蜜。”
“查尔斯,你真是读法律而不是英国文学?”
“我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曾经赞扬过我的文学天赋。不是因为我小舅,我想牛津会多一个王尔德。”
“看来我还不了解你。”
“米兰达,”他激动,伏在桌上问,“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
“你真是中国人?我过世的父亲也是谆谆告诫,希望我即使来到异乡,也能保留华人传统。”
“真金也没有那么真。我母亲姓詹,父亲姓方,小时,我家有说上海话的佣人。”
“你们由上海来?”
“应该是。父亲有时会提起旧事,那时我祖父常带他去百乐门观舞。米拉达,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在十四岁有过一次初恋,之后再没有能让我心动的人,直到你出现。”
美若失去兴趣。“忽然想起,导师明天要检查心得笔记。”
她对戴妃忏悔:“我很羞愧,利用那个孩子的单纯,再一次让他失望。”
“不过方嘉皓应该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的生活一定比我丰富。”
是,她寂寞,寂寞到和一只猫说话,发狂地想念七姑。
导师赞扬东方人的刻苦,他不懂,那是因为无事可做。
美若将自己埋在图书馆里。从希腊古典到文艺复兴,她的固定座位上摆满珍籍,方便第二天继续。
詹俊臣有日悄然拉开她邻座的椅子。
他穿浅灰衬衣深灰长裤,发型依旧一丝不苟。
美若看一眼便回头:“我已经拒绝了他。很干脆的拒绝。”
他仰头打量天花穹顶良久。
“我已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坐在这里。”
美若咬笔望他。
“我毕业于基督堂学院。”他笑,“米拉达,我们是校友。”
她闭上张开的嘴。
“为什么挑选牛津?修艺术史,苏格兰圣安德鲁更适合。”
“因为听说约旦王储在这里,还有挪威国王的外孙,我怀有不良企图,希望捞个王妃头衔或者一座油田,飞上枝头,从此再不用过苦日子。”
他笑出声来,引发其他人不满。于是凑近前,压低声音道:“不曾尝试,怎知道我不能送你一座油田?”
美若回视他专注双眼,思索那可能性,说道:“不敢。”
“一起晚饭?”
“不敢。”
“米兰达,大学的好时光不应该这样白白浪费。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更不应该淹没在书本里。”他将美若面前的书合上。“跟我走,我带你吃全英最好吃的中国菜。”
他的邀请让人怦然心动,也因此,那胜券在握的淡定笑容也更加可恶。
詹俊臣这次亲自开一部五七年古董平治跑车,半途飘起细雨,他升起软篷,不经意道:“前日看到一部莲花,鲜橙色,小巧精致,很适合女孩开。”
美若不答,他聪明地没有继续。
车出牛津城,到达郊外一处农庄,常春藤爬满老石墙,篱笆上铁线莲在雨中绽放蓝紫色的六瓣花。
迎接他们的是个白种老妇人,粗壮的手臂拥抱詹俊臣,热情令美若又思念起七姑。
“雪莉是犹太人,在上海度过童年和少女期,她有烹饪天赋,我还是求学那段日子意外发现这里的餐单上有中国菜。”詹俊臣问,“来支香百丹?”
五六桌客人,雪莉尽心做菜。一道普通的牛肉焖胡萝卜,只用肩胛骨上的那块脂肪,尝起来似是七姑的手艺。
他观察她表情,低声笑,“好吃?”
美若讷讷点头。
“像广东菜的味道。米兰达,你祖籍哪里?广东?”
“应该是。”
“应该?”他抬头望她一眼。“四福九喜的人嘴巴很密实,越密实越令人疑惑。”
“你调查我?”
“我对你好奇。”
这不是好预兆。美若顿失食欲,拨弄碟中的菜,怀疑是不是又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小姑娘,这样可不淑女。”他制止她,为她添酒。
“你祖籍哪里?”
“大陆,浙江,余姚。”他顿一顿,“你知道?”
——我们余姚詹家……七姑的话回响,美若用尽力气克制,没有深抽一口冷气。
“你知道?”
“不知。”美若摇头,艰难开口,“那是什么地方?”
他皱眉,“我也不太了解,离家时被大嫂抱在怀中上船,还是婴儿。”
“基督堂学院很难进。”
“大哥为我捐款。”
美若很想问:“你家走时带了几箱小黄鱼?这样富有。”话到口边,她叹气。
“不要叹气,莫德林也很不错,一个鹿苑已经值回票价。”
“你在牛津时读什么?是否开心?”
美若不停发问,只有这样才能让脑子继续运转。
“至少有十位首相出自基督堂学院,男人的理想当然是权倾一方。我少年时野心勃勃,觊觎唐宁街的位置,幸好很早觉悟,这里毕竟不是自己人地盘。”
“后半程你有些心不在焉。”在宿舍前,他临别时这样说。
“我没有领你的薪水,不须对你的情绪负责。”
他闭嘴,随即蹦出一句话:“米兰达,你总是出乎我意料。”
如果你发现大千世界,忽然冒出来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外甥女,你会更意外,特别当你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她的胸脯时。
美若倚门问:“我们可要在这里等待?一直等到查尔斯出现?”
他沉吟。“这个学期六月结束?”
她点头。
“我在巴黎有所公寓,愿不愿意学期结束后,一起去度假?”
他问完发现内心跃跃,居然在做期待。而面前的人,稍垂下脸,长睫毛忽闪。
她皮肤光洁,有青春的色彩,明明是年轻稚嫩的,但一举一动俨然成熟女性的韵致。
他在等待她的答案,同时又不需要任何答案,就这样便好。
“需要我做什么?”
她抬眼,眼睛沾了院中的水汽般,湿润晶亮。
詹俊臣定定望她,忽而摇头,失笑自嘲,“我如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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