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笑费力地绽开笑:“我不是为靳老板挡枪,实在是他动作太快,吓到我。我以为他要对你做什么,上前一步想拦住他。”
“拖累了你。”
“好在没死,否则我也憋屈死了,见了阎王爷该怎么诉苦?”
美若笑一笑,紧握她的手。“你这样豁达的好女子,阎王爷不忍心收去的,世间少了你,少一分姿采。”
“危难时见人心。”谭笑叹气,“我一度以为靳老板只是执迷,现在相信,没有谁是完全的十恶不赦。”
她有足够的理由恨他,但总有那么一刻,令她犹疑。美若怅然失笑,她是砝码混乱的天秤座。
她再次甩开靳正雷的人,与何昭德会面。
何昭德一脸郑重。
美若问:“有发现?”
“申兆文的画廊原本做游客生意,四年前他幼子尿毒症,将画廊抵押,半年后赎回。随后不久,艺术品投资公司开业。”
美若屏息静静等下文。
“借钱给他周转的是一间融资公司,注册地址在观塘一栋商业大厦,只有两张办公台。融资公司注册法人有黑社会背景,是和兴一位香主。现在有理由确信,申兆文从事不法交易,为和兴洗黑钱。”
“还有呢?”
“还有意外收获,申兆文贿赂其开户银行一位高级经理,通过他将部分资金以一般转账方式,转汇离岸账户。ICAC已经正式介入。”
她点头。
何昭德凝视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阿若,你志在幕后那人?”
“多年前,你不是曾告诫我,小心他,以免走上我母亲老路。”
“你还记得?”他干笑。又道,“有人想见你。”
美若眼带疑问。
何昭德颇难启齿。“就目前所得,涉案金额巨大,廉署与警务处打算合作。商业罪案调查科,O记,毒品调查科,情报科,还有我们,将会成立联合行动小组。两位组长想见你。”
“与我何干?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了你。”
“你和他关系匪浅。”
“何处长,洗钱定罪后,最高量刑是十四年?”
何昭德点头。
“有十四年够了。”够她照顾七姑,养大小美。
“既然做,就做到底。不钉死他,你睡觉安稳?”
——“阿若,想我死,记得一定要亲手确认我的呼吸和心跳。”
——“小小姐,人活于世,有谁真正分得清是非善恶对错?”
她双手颤抖,握紧手中一杯茶。
再抬头时,眼中坚定。“我不想他死,他是我妹妹的父亲。你们想的话,自己用心努力。”美若拎起手袋,“还有约会,先走一步。”
与此同时,靳正雷挥手示意向他汇报美若行踪的手下离开,陷入沉思。
“你不曾讲诉过童年。”即使是詹美若,也所知寥寥。章惠山充满好奇。
“童年?”靳正雷失神。又道,“那有什么好讲的?我早已淡忘。”
章惠山郑重道:“童年和少年经历决定一个人成年后的社会属性,社会环境和家庭等先天因素,与个体人格,个体行为相互作用相互渗透——”
靳正雷放声大笑,打断她的话:“章博士,我是你的客户,并非你的研究对象。”
章惠山自省,她是基于专业目的和职业需要,还是想通过社会心理学的解释,为面前这个男人的行为开脱?
她沉默。
靳正雷把玩一只打火机,注视忽燃忽灭的火苗。“没有欺骗你,童年确实淡忘。谁愿意去回想那些让人不快的事?”
“连她我也不曾讲。我不需要同情,即使是来自于她的同情。既然错,就错到底。我和老天相看两相厌,也不需要它眷顾我,我只信命,只信运。”
“命运弄人,不外如此。”
“前些天,有一晚,她对我说‘不想我死’。小骗子,做|爱到高|潮,还要哄我开心。”
“我知她想我死,在牛津时就知道。”
“那次,我终于发现她踪迹,打算绑架她回家。太久不见,一时贪心,望多她两眼,错过时机。她拿枪指住我,和她十来岁那时一般,太美丽,美到我心脏几乎停跳。”
“她果真是我的阿若,果真敢开枪。开枪前,我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她说曾有一刻为我动心;开枪之后,我有得而复失的绝望,她是真正恨我,恨入骨髓。”
“她的性情让人又爱又恨,她有那个勇气,可以将自己逼入绝境,这一点,我们很相似。我懂我如果继续纠缠,她会做什么——她对我无可奈何,就只能伤害自己。”
他阖眼,呼吸深沉。“她怕死,但我相信到毫无转圜余地时,她情愿死。”
“我放手。”
“我有什么不知足?九岁独自生活,十多岁有第一个女人。那女人年纪大我一倍,我在她家住了几天,吃了好几顿饱饭。一路过来,高矮肥瘦的女人不计其数。加一起,连她一只脚趾尾也比不上。她曾有那么一刻为我动心,……我很欢喜。我应该知足。”
“哪怕如今她另有目的,哄我开心,我也知足。”
靳正雷扬眉,诡笑道:“章博士,想必你更明白她的心思。”
章惠山深吸一口气,强自镇静。“……”
他摇手,“不必担心,我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不会破坏你的职业道德。我也不需要知道详情,我太了解她,她留下来,无非想我死。”
“她一世想摆脱詹家的痕迹,不成器的外公,欲做情妇的阿妈,吃软饭拉皮条的舅父。她想要正正经经做人,被人尊重。我不仅撕毁了她的伪装,公之于众,还为她增加了很多色彩,让她成为谈资和笑柄。她怎会不想我死?”
“你明知她弱点,她的需要,为何故意让她更憎恶你?”章惠山问。
“我别无选择。”
靳正雷摊开掌心,又重新握紧。“我以为我能放手,见到她,我发觉做不到。”
“我以为我不需要婚姻家庭。事实,我需要。我想象她穿白婚纱,走向丁维恩,或者别人,心像刀割。”
“她本应该是我的,嫁给我,穿我的婚纱,为我生儿育女,每天嗲嗲地喊‘老公,老公’。”他表情痛悔,缓缓垂下头。
“你将你和她逼入绝境,现在才是真正毫无转圜余地。”章惠山说出这句话,自觉冷酷。
他嗤笑。“那又如何?”
“她说金钱暴力,美酒女人是我的全部。她错了,我的全部是她。”
“我用两只手,一条命,拼到现在,有什么没有享受过?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欠她最多,那就还给她好了。”
“反正她离开那几年,我也生不如死。”
深重的挫败感由章惠山心底浮起,她无法帮助这两个人,他们极度了解自己,也极度了解对方。他们无比清楚内心的需要,同时义无反顾。
“章博士,如果我好运,我还有一线机会。如果不好彩,请你有机会告诉她,我很后悔,欠她良多,下一世再还。”
有情皆孽,无情太苦。
章惠山眼圈微红,开解道:“你还有一个机会,向她吐露心声,求她原谅。”
“太迟了。”他落寞,“太迟了,迟了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当你和怪物搏斗时,小心,别让自己也变成怪物。当你凝望深渊足够久,深渊也在回望你。——尼采☆、67第六十七章“平安,你该走了。”
他们站在九龙城寨边缘的三炮台遗址上,远眺可以看见启德机场那唯一的跑道。
何平安站在靳正雷身边,纹丝不动。注意看,才发现他喉结滚动,颈上青筋突起。
靳正雷视线投回机场跑道尽头的海。
“我不舍得脚下这块地。”何平安低声道。
故土难离。他生在九龙城寨,哪怕床头有老鼠同眠,七八岁要拎着大桶随阿妈去公共水管交钱打水,哪怕城寨像末日最后的庇护所,所有人的脑子与血液充斥着末日最后的疯狂。
靳正雷咬紧牙根,许久后道:“不愿离开,和兴交给你,只会给你惹祸。不交给你,一样后果难料。”
何平安沉默点头。他心知肚明,他没有当大哥的能力,他不够凶悍彪蛮。
“平安,十多年前,你救了我,我跟你混。后来,你跟我混。”靳正雷语声低沉缓慢,“我脾气暴躁,你容忍我,也不为此记恨挂怀。我从未讲过多谢。”
何平安圆下巴上的肉微颤。
“十多年……”靳正雷叹息。
“大圈哥——”
靳正雷摆摆手,制止他后面的话。
“宝华想必已经将消息传了出去,为了一次钉死我,蔡炳谦会一忍再忍,忍到内地的人过来接头,忍到有足够我终身□的证据。这段时间,是难得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置于背后的手紧握成拳。“只要我不动,你离开会更容易。过去那边,忍个三两年,再将老婆子女接过去。”
“你叫我离开,你一个人——”
“你和我没的比较,我单身寡佬,你有老婆子女,你有阿妈!”
“我何平安不是那种人。”何平安拒绝。“你不怕死,我也一样。入了洪门,发过三十六誓,我有有进无出的心理准备。”
靳正雷失笑,“谁说会死?我已经安排好后路。”
“大圈哥,你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万分一也够了。之前我已经解释过,话不多说,你尽早离开,去到缅甸,有人接应你。”
何平安强自镇静:“阿嫂知不知道你为她情愿舍掉一条命?”
靳正雷良久才回:“我未必全为她,……也为自己。平安,你那个儿子未满月就抱去你小妹家,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其实,你比我更懂。”
何平安忍泪,恳求道:“让我留下来帮你。”
“没有人帮得了我。”他摇头。
美若坐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毒品调查科的高级警司正在极力游说。
“金三角彭启生六十大寿,将权力移交给大子,和兴和24K都有人去祝寿道贺。这一趟来回,本埠又有无数人将受毒品之害。詹小姐,匡扶正义——”
美若的笑声打断他的话。
她道:“你看我面相与经历,可有一丝正义之光?惩奸除恶是你们的责任,不是我的义务。更何况,我爱惜性命。我想问,这些年,你们有没有放过卧底?结局如何?你们有没有装过窃听器?我薄扶林那里连查水表的进屋也要搜身,可想而知他的谨慎。”
她瞥一眼桌上那只都彭打火机,“你们殉职,还能葬在浩园,补偿一大笔津贴。我有什么?这个东西我不会用,请收回。”她凝视蔡炳谦,对方表情僵硬。“正义是什么?是梳妆台上的香粉。多少人以正义的名义,做邪枉的事情。蔡督察,我们都懂的。”
“请不要再来打扰我。”她走时,对何昭德道。
薄扶林鸟语花香,美若用心做几道菜。
靳正雷倚着橱柜问:“今天什么好日子?”
“庆祝我有好心情。”她掂起脚尖,用鼻子磨蹭他的下巴。“帮我看着锅,我去换衣服。”
“我?”
“小美说你会煮饭做菜。”
他微愕,随即笑道:“我尽量。”
美若下楼时,他正用锅铲给蜜汁排骨翻面,不知是用不惯平底锅还是记忆太久远,动作生疏。
她倚着楼梯静静看,目光停在他后腰的围裙带子上,忍俊不禁。“该收汁了。”
靳正雷转身迎上她含笑的目光,厚着脸皮道:“放心,让你尝尝大厨手艺。”
饭后她开了音乐,问他:“请我跳舞好不好?”
靳正雷像上战场般郑重,点头道:“我试试。”说罢揽住她的腰。
半分钟后,美若不由笑出声:“做饭只会煮熟,跳舞像散步。靳老板,你真开了间夜总会,曾经有过百个舞小姐?”
他表情尴尬。
萨拉沃恩的歌声像丝绒般平滑,又像流淌的水般轻柔。“就这样散散步也好。”美若揽住他颈项,随他缓缓走。“最近,你越来越沉默少语。有什么让你烦恼?”
他的鼻子埋在她的发间轻嗅。“阿若,叫我一声。总是‘你,你’,从未听过你正式叫我名字。”
“叫什么?”
“随便,只要不是靳老板就好。”
美若稍稍侧头,把脸伏在他胸前。“雷爷?大圈哥?”
他低低叹息。
“雷哥?”
他停了步子,凝视她,眼底有丝微妙的激动。
“喜欢这个称呼?”可是,他长她一辈。美若迟疑着,踮起脚尖,凑近他耳垂,轻声唤,“雷哥。”
握在她腰间的双手霍然一紧。
“今天很开心,你送的昙花清早发现两个花苞,大概夜里就能开。”她的手从他后颈摩挲到他下颚。美若抬眼看他,展颜一笑,“这是你送的最好的礼物。这一次,你没有说,要送我山顶豪宅,要让我前呼后拥。”
“花墟的老板娘讲,昙花最贵最难开最罕有。”
美若好笑,“真笨,哄人也不会。这个时刻,应该深情地说,‘礼物不及心意重要,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粗人一个,你知道。”
“嗯。”她轻声自语,“粗人也学会了买花。”
他带她移向沙发一角,“看看让阿若开心的花是什么样子。”
鸡翅木花几上,两条细长花梗由植株上抽出来,顶着两个硕大花苞,绿色花萼微微绽开,蓄势待发。
“应该就是今晚了,我决定不睡觉,等着它。”
“我陪你。”
“不用忙你的事?”
他坐下,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忙了这些年,该休息了。”
美若盘腿坐他旁边,问道:“平安哥呢?我好几天没看见他。”
“他有事去了缅甸,代我向人贺寿。”靳正雷抱她到自己腿上,吻她前额,又移向她双唇,蜻蜓点水般轻撮一口,诱惑地问,“趁闲着,要不要找点事做做?”
“浪漫气氛被你满脑子精虫破坏了。”她一面抱怨,一面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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