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他是那种从小体质薄弱的人,抽屉里经常备满了应急药片。晚上发病若没个人端茶倒水,自己也只能咬牙煎熬等到天亮再打电话叫来秘书帮忙。
沈阳听了心里非常难过。曹际言独自来大陆创业,并没有提及自己身边的任何亲人。回台湾亦是独来独往。只是不知他是否如自己一样,心有暗伤。沈阳感激他的收容和培养,想必一定竭尽全力报答这份相交相融的情感。
知道曹际言的另一重身份是在一次公差途中。
那夜在宾馆两人畅谈至深夜。沈阳如数家珍地倾露了自己成长的过往旧事。在他记忆闪烁的梦魇里,似乎曾在何时划过一幕这样的画面:与一个至为亲密的人交代平生的宿命,探寻世间情谊空洞的真相。
曹际言默默地看着他,半天无语。他从对峙的眼神里看到对方值得交付的信任与诚挚。一如自己生病脆弱无助时求助的渴望一样。所以,他拥抱他,用力并且伤感,像彼此寻觅许久而得到的保护。他听见对方在耳畔留下的浑浊呼吸,以及渗进骨子里的颤栗。
沈阳有一种久违而清新的感觉,似乎他与他的相遇本该提前到达,但他们彼此迟到了。此刻他们要将所有丢失的时间都弥补回来,忘却已经流逝的伤与痛。
这夜,两个人蜷曲在彼此的怀抱追逐温暖。
沈阳搬去与曹际言一起住。
一下子各自的世界多出一个新角色,互相缱绻。生活像波澜不惊的水一往无前。他们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完一张电影,画面映射的光影拍打在脸上。围坐一起喝完一碗汤。按照设置的日程表打扫卫生。一起到超市购买东西,曹际言在前面选,沈阳推着车笑容满足地跟随在后面。一早起来,可以及时抓住对方的手,这是可以随时确认的幸福。过去的不安与惊惧像被时间一点点地抚慰平整。他们可以轻易地从对方身上找到填补自己空缺的地方。迁就,信任,理解。
当然,他们也有小口角。但很快又平息和好。因为彼此懂得对方的重要。并且总是有一方提前做出妥协退让。为生活琐事而争执在他们坚硬的情感面前轻巧如同尘埃。
沈阳性格里的静默慢慢被他缓解。曹际言挖掘他身上藏匿许久而不肯释放的个性,把他从囚笼的心境中重新带出。沈阳像是在一种全新的环境下,耳濡目染,重新长大。
这是沈阳曾不可奢望的平淡生活。他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注定是莽撞而碎裂的。他被世界丢失在某个边缘。可是自从与曹际言推心置腹之后,他似找回了自己曾欠缺的情感。一种超越父子与手足重量的迷离情谊。
那段日子,如此舒适安和,我的人生倏忽仿佛过了大半。却还能这样平静。沈阳说。
他们幻想让这种生活像神话传说一样延续不止。不求每日制造出什么浪漫新鲜,但愿重复行进的轨迹不要出差错。心有知足和喜悦,因此至为爱惜地相处了五年。
然而五年之后,双方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当然是迫不得已。
曹际言在台湾的家是个极讲宗族的家庭。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一直催促回台相亲结婚。在双亲眼中,他们可以没有事业,没有金钱,但绝对不能断绝自己的宗族。沈阳记得,曹的父母最后一次催使曹际言回家的理由是,如果他还不回家完成婚事,父母会弃他而去。父母已做好自杀的准备。并且告诉儿子,是他把他们逼上这条路的。他们要让亲朋邻里见证这场悲剧和他这个不孝的子孙。曹际言逼迫得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不知如何向沈阳提及面临的终局。却又实在不愿割舍放弃两人苦心建立的生活圈。
五年之后的这场离别会被牵向何处。彼此对将来的描绘顷刻丧失判断。或许,他们还可以用信任,理解,以及迁就尝试原谅对方。却终究无法试图原谅自己的自私。
曹际言走之前,对公司重新做了打点。他裁减了员工,缩小了经营范围,把公司交给了沈阳和其他两个得力助手负责。公寓房产证的名字早已换成沈阳。种种安排打算似表明不再回来的嫌疑。
他们没有争吵,没有猜疑,但两人却像守护易碎的琉璃一样小心经营着生活。直至分离的日期一天天临近。
那日,沈阳为曹际言做了最后一顿早餐。都是曹际言曾教会他的手艺:小米粥、肉馅水饺、酸萝卜泡菜……。他对食物一直有挑剔,喜欢清淡而细腻的中国小吃。
两人沉默地吃完送行餐。曹际言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方锦盒交给沈阳。沈阳断定那是一枚戒指。他迟疑片刻才收下,并不打开来看。他明白他的心意。只是转身,擦拭不愿流露的哀伤。送他去机场,看着这个男子面临自己渐行远去。他过于平静,一如既往地在大庭广众面前隐藏分离悲戚的情绪,用劲力气欢声笑语以此作为告别。他们的不舍不能光明正大地显露于人群。最后,沈阳在出租车内看见起飞的航班,才难受地掩面而泣。
沈阳至为小心地收藏这枚戒指。一圈简洁的男士白金钻戒。他不在任何场合佩带它,只是经常翻出拿来端然欣赏。这成为他每日必修的信仰。下班回家呆在寂静空荡的公寓,一个人吃饭,看电影碟片,睡觉。回想当初曹际言对他说自己害怕一个人孤独死去的时候,更有物是人非的怅惘与哀伤。但依旧只是按照原来的时间作息,打扫卫生和购物。以此这样可以推迟对往事的遗弃,并竭尽全力去记得。
他果然没有再回来。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房间里逐渐丧失他的气息。某一刻,沈阳怀疑那个人是否曾经真实存在过。事情仿佛在冥冥之中已经确定。但沈阳仍在等待,只为得到一个可靠的印证。
苏林,我猜他忘记我的速度一定比我忘记他快。因为我还心存相信。或者是侥幸……。沈阳的声音里充满了坚硬与肯定。
三年后的某天,曹际言回大陆。
直接去往沈阳的公司寻他。此时公司已将这一层的楼盘全部租下,装修豪华。新增了不少员工,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认出这是以前的老板。与他轻声招呼。他坐在会客室等待秘书通报。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正在开会的他,心底涌动无限欢喜。
沈阳去见他。在门外踌躇良久。大概他意象里的再次重逢不应是在这样的地点。推门而入,将百叶窗拉紧,远处是大厦之外的喧洪人流。依旧是粉色衬衫,休闲裤装和圆头黑色皮鞋。只是体格略有发胖。他叫唤沈阳的名字。声音委屈而无奈。他走过去拥抱他,能感觉到他回应的柔弱无力。这三年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彼此瞬间不知用如何方式来表现这突兀降临的喜悦。
〃我看见你把公司打理得这么好,当时交给你就是很放心的。〃他的脸上挂着赞叹满足的笑容。
〃我能比你做的更好。〃
〃我相信。〃
〃你一切都好吗?〃
〃我很好,已经结婚,有两个男孩。大儿子今年九月刚好两岁。〃
曹际言说这话的时候,沈阳脸上并无任何悔意。这是他用结实的三年等来的一个最为可靠的证明。其实他早有准备,只是待到结局公布的那一刻内心仍有无数的不甘愿。
〃什么时候走?〃
〃晚上七点的飞机。〃
曹际言告诉沈阳本不是来这里,但在飞机上忽然觉得有许多的心结还未解决,对他至为想念,于是途中转机回来看看他。
没有带他再回自己的公寓。因为害怕记忆起许多往事。他已没有权利再作挽留。挽留亦会让他看到自己的自私与懦弱。所以,他只能大胆拣起这份痛。沈阳惊讶,何时自己变得坚毅起来。
照样送他去飞机场。曹际言不露声色地与他道别。沈阳从口袋抽出锦盒,将戒指交还给他。
〃我已替你保管三年,现在物归原主。〃
沈阳想起七年前他们相见认识的那一刻,一切还恍若昨天。
曹际言不断道歉。他的歉意若与这枚戒指有关,那么便与他们之间曾经共有的情谊无关。他可以回到他现在的生活,像懈去负担一样轻松自在地面对现实的家庭。而沈阳亦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上路。
他坚持不懈的信仰在再次见到他那一眼就有预料,并跌得粉碎。
〃我的怀疑重新开始。仿佛很久没再生的病,再次汹涌复发。〃沈阳说。
沈阳觉得这个世界从不有什么长久的真情,真情只会流露于光华的瞬间。因为瞬间,所以人们才会竭尽挽留,渴望它缓慢。他曾付出的真情欺骗了他,现在他要欺骗所有的真情。他变得轻浮而委靡,开始混迹各种声色犬马的场合,结交不同类型的人群。男子或者女子。同性的白领工作族或者在校大学生。始终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姿态倾谈和承诺情感,以此对抗曾经的欺骗和不信。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尽快结婚,有个好家庭,有个好妻子,生个孩子。过朝九晚五却有天伦之乐的普通生活。以前,这是我一直不渴望的。可是从某天起,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一天天地老,而且老得过快。我非常需要有种后续的力量来牵扯我不这么迅疾地朝老奔去……〃
凌晨以后的空气有刺骨的寒冷。苏林把暖气又稍稍开大了些。街上已没什么人群。巡逻的警车呼啸穿过。
沈阳的眼泪被吹干,暖风烘焙的泪痕像凝结的冰棱悬在脸上。车内的烟灰盒里积蓄着厚厚的一层烟蒂。他把车窗摇至缝隙大小,新的空气肃然涌入。
他不惜一点一滴地挖掘自己的伤口,不管深浅。只为有一个可以倾泻的出路。这夜,苏林验到了沈阳的伤。一如自己端着一面镜子,迎风破立。镜中世界的那个男子一路凛冽走来。从无爱到有爱,再到无爱的空白,以及面庞的喜怒哀伤与全身荒凉疮痍的稀薄情谊。他的成长雷同于自己。所以她相信有一种相同的情愫辗转彼此的心口。
苏林试图接受,原谅与忘记。沈阳的诸多故意拒绝皆是对自己变相的保护与珍惜。她需懂得和理解他的这番良苦意图。想来,所有的遗缺与伤楚到最后亦不过是命途里的考验,在劫难逃。不能更改与挑战,只能屈就与适应。
第三十章
旧历新年将至。苏林回家与母亲欢度春节。
考虑到叙建和沈阳的工作在年末都会忙碌,就没打算见面告别,一个人轻悄回去。走之前,苏林与房东重新签定协议继续把房子租下去。并预付了半年房租。小惠到苏林家聚了一次,买了一些当地的特产让她问候母亲。
春节,家里都是苏林和母亲两个人。对于置办家里的东西一切从简。母亲总是说,吃不了那么多,用不了那么多,实在不应该浪费。但恰恰苏林家乡的县城每年迎接春季最喜欢大张旗鼓,城里人乡下人像打仗一样在各大商场抢办年货。
苏林带母亲到连锁品牌服饰店买了一件皮草大衣。这是她平生为母亲买的第一件衣服。以前都是父亲带着母亲和自己到服饰店选。父亲很有耐心,坐在凳子上看着母亲一件一件试穿,直到满意买下来。他带着苏林亦是如此。店里的导购都羡慕苏林说,有这样好的爸爸,真是幸福!
父亲死后,母亲就很少打扮自己。很少花钱去为自己添置一件新的衣服,即使是新年。母亲说自己老了,再买什么好看的衣服也不像你父亲在的时候可以穿给他看。母亲虽然生活简朴却从不委屈苏林。每年过年她都带着女儿去买自己喜欢的衣服,从不省钱。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大了,越来越好看,正是穿漂亮衣服的妙龄。
看到皮草大衣上标示的价格,母亲不舍得女儿花这么昂贵的价钱。毕竟她参加工作不久,不愿加重她的负担。但苏林执意,母亲便不好推阻。
除夕前夕,与母亲一同去了郊外父亲的坟地。
去年母亲把父亲的坟地用水泥重新修彻过。整个工程都是自己一个人承担:购买建筑材料、找寻建筑工人、运送施工器具、到建筑工队支付工钱……她知道女儿将来很有可能伴随自己的事业发展而不会再回到家乡,所以必须趁自己健在的时候把手中余下的事情都一一做完做好,最好不给子女留下负担。只求自己百年之后,能与父亲合葬一起……。她说这些时候,神色哀而不伤,是一路走来自持的那种坚硬与笃定。
苏林无以言说,并不是不能辩驳,只是对自己失望至极。她深刻体会母亲独自承受的苦楚却无力分担,在父亲面前更是惭愧不已。
除夕之夜。母女依恋地坐在阳台一起观看城市升腾的烟火。母亲很不满那些相互攀比的富人用焰火燃烧钞票,想到还有许多没钱过年的人,生生可惜。她常常用纯粹而简单的心善态度抱怨一些不公平,用善恶循环的伦理分析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亦是母亲在无痕岁月中缓缓老去的证明。
远处天空的繁盛喧腾只绽放瞬间,美得稍纵即逝。其实美丽的时刻亦是最终的尽头,与消失连接。回溯之前的努力却是不顾一切地冲越黑暗,为了得到那一瞬的盛放。犹如人生追求幸福的盲烈,从未计较征途上的代价与牺牲。他们各自寂寞,孤独地生,孤独地炫耀,孤独地死。世间的华丽脆不可依。
苏林无限惆怅,轻轻地把头贴在母亲肩膀,将她的手拉得紧紧的。似乎害怕失去而从未失去过的这道温暖的屏保。
大年初二。亲戚朋友相约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是大舅邀请的。在城中心的一处酒楼定下的席位。
苏林并不想前往,她觉得从小对家中的亲戚就有一种陌生感。虽然彼此熟稔,但和大家还是很少有过真正的交流。而每到过年却一下子紧急集合一样聚集起来面对面,生疏的气氛很容易尴尬。况且父亲死后,她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