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罗幔一分分在我面前挑起,借着逐渐明亮的灯烛,我终于看清了他,我的父亲。
纵使岁月在他脸上催磨下道道浅淡刻痕,然依旧隐约可辨他年轻时的俊朗风华。只是,父亲那双漆黑眸子却深深凹陷下去,黯淡无光的眼眸,竟濒如一个垂暮老人。
我喉中一酸,再也克制不住多年来对“父亲”的思念,身子一软,便匍匐跪在他榻前,将脸深深埋入他温暖的怀中,仿佛如此便足以弥偿我缺失了十多年的父爱。
父亲任凭我在他怀中嘤嘤哭泣,轻轻拍着我单薄背脊,指间有意无意抚摸着我背部凸起的部位,我察觉他指间微颤,然我却并不抗拒。在这个时候他不再是一个皇上,而只是我的父亲。纵使他这十多年来,真的已将我这个女儿遗忘,但在如今危急之际,还能想到见我一面,还能想到让我守在他榻前,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我已别无所求。别无所念。
第十一章 身世秘 (3)
待我屈抑了十多年的泪水在父亲怀中泄尽后,父亲轻轻抚摸我的头,掌在手心,然而他那黯淡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看着彼方另一个遥远的身影。
“朕负你。”我听他沙哑吐字,语声轻幽,却字字入耳。
我垂眸,凝住眼中最后的泪光,平静摇头:“娘从未怪过你。”
见他黯淡的眸光蓦地一闪,我叹了口气:“父皇,正是因为娘她对您没有怨气,所以女儿,即便您将女儿幽禁在离宫十多年,女儿至今也未真的怨过您。”
他长长叹息,唇角落下一丝苦笑,声音凄凉:“是朕负了你们母女二人。你娘她,她一直很好,纵使朕再如何待她,她也不曾怨过朕。可是,朕害怕负上‘为妖所惑’的恶名,朕放弃了她,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最后一面?!父皇说,说最后一面?
我没有听清,或是未敢听入耳中,仍旧是怔怔看着他,却见他怅然一笑:“凤鸟是为爱而生。若是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爱,那么生命也会枯竭,她是不是有很多年,未去离宫看过你了?”
我心头蓦地一跳,双膝霎时如浸冰窖,好半晌,方点了头。心中虽已会意,只是,我还不愿相信。
父亲抬手轻抚我面颊,我侧开头,然而泪水仍是不争气地顺着脸庞、滚落在他粗糙温暖的手掌中。
许久后,我方僵声问他:“难道,只是为了您的朝臣,您忍心……不再见她?”
父亲沉默许久,方苦笑一声,唇角微勾,目中却似有幽怨火光在他晦暗的眼底蠢蠢燃动,我看在眼内,只觉全身都在一瞬间冷了下去:“是朕的好皇后,拆散了我们。”
他缓缓叹息,目光变得渺远:“在邂逅你娘的那年,我还只是先皇的太子。”
那一刻,我竟听见他无意识地自称“我”。
眼见他眸光微微一亮,唇边含起一抹浅笑,目光亦不再看我,而是看向长烛在墙角投落的阴影,如同在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一般,将那些存封在他记忆深处的往事缓声道来:
“那时每年开春,父皇都要在皇陵外举行春狩,满朝武将侍卫皆要随行,而我身为他的太子,自然也要跟去。父皇在太子时期便已武艺卓绝,当朝的王孙贵胄之中,骑术与箭术皆少有人能及。我的骑术和箭术都得父皇亲授,虽不能与父皇相较,但在朝中却也算是佼佼者。那时我只是一个少年,心比天高,有心要在父皇面前显露一手。”
语至此,父亲唇边笑意渐深,目光柔和,仿佛沉浸在回忆的温馨中。我握住他的手,依偎在他肩头,不敢出声打扰他,只是认真听他说下去:
第十一章 身世秘 (4)
“见父皇一箭双雕,年少的我心中有些不服,那时恰闻树林间似有动静,我回望父皇一眼,便策马追了上去。我听见父皇在我身后哈哈而笑,百官亦随声附和。我不回眸,脸却涨得通红,心中暗自下定主意要狩到林中野物,令父皇对我刮目相看。”
那时父亲脸上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朗朗微笑,潋滟烛光映在他眸中,让他黯淡目光含着依稀暖意。
“那日我追着小鹿,追至林荫深处,忽然发现四周的丛林中弥漫起茫茫雾气,我乍然一惊,策马又赶了许久,方惊觉周旁这些道路方才我已走过。这片丛林我从前来过多次,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雾气,我微觉不妥,于是策马朝来路奔回,怎知半晌后,却发觉仍在原地。”
我心中微惊,记起柳怀曾与我说过有一种法术,叫作“幻术”,莫非……
却听父亲只是缓声叙道:“我在林中不知时辰,待我座下的御驹都已迭声喘息,我方勒马止步,茫然之间抬目望天,我看见弥漫在头顶的迷雾后夕色隐现,心下惊惧之中,却忽闻头顶一声鸟鸣,竟是一只赤羽金翎的凤凰在我头顶上方盘旋不去。”
“我只道是它在作祟,立时搭弓拉弦,它一惊之下慌忙掉头,然而却没有躲过我射出的箭矢。”
“它在空中悲鸣一声,便坠地在地。我在马上收起弓箭,默然看它许久之后,心下忽然有些不安,于是下马查看,只听它气脉奄奄,喉中不住吐出断续呻吟,仿佛在怨我一般。我心下竟莫名感到歉疚,随即撕下自己衣襟,俯身为它裹好伤处,便将它抱入怀里。那时天色已晚,幽幽迷雾中,咫尺外的事物亦不可见,我只觉背后寒意渐起,欲去系好马缰,怎知那马儿忽然受惊,我刚牵住缰绳,它便长嘶一声,挣脱了我,自行奔远。”
“我自小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不想狼狈之际,连我的坐骑都要弃我而去。然而实在困顿不堪,我抱着怀中受伤的凤鸟,侧身躺下,头刚一落地,便昏昏睡去。”
“第二日醒时,林中迷雾并未散去,怀中凤鸟却已不知所踪。头顶传来一声长鸣,我抬首之间,见它在我头顶上方盘旋,我愣了一刻,它见我已醒来,当下便择定一个方向,振翅飞去。我心中一惊,茫然追上,却发觉它飞得并不高,并有意无意缓下等我。我心中揣测它是为我指引方向,当下便再不迟疑,紧随而去。”
“若不是它,或许你父皇多年前便已困死在那迷雾重重的树林中了。”父皇见我听得入了神,慈和一笑,“而那只凤鸟,便是你娘。”
“那树林中的迷雾是……”我心中有些好奇,脱口而问。
第十一章 身世秘 (5)
父亲当时并未回答我,或许因为时间所剩无多,他不愿说,也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想让我知道一些事。
可是后来,我仍是知道了——在我有一日站在权势之颠,俯瞰着朝堂宫闱里的一切,那些原本我不懂的,在一夕之间,我不单是全都懂了,更深涉其中。
那日父皇同我说了很多,我母亲后来变身为人,在烟雨江南与父皇相遇。父皇登基之后,将母亲带入宫中,册她为妃,六宫之中,独宠于她。而皇后,那个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因担忧她诞下皇子,威胁到她皇儿的地位,竟不惜散布谣言,请来僧侣,迫我母亲当众显露原形。凤凰是大凰国的圣兽,在我玉螭国却被喻为妖兽,皇后威胁父皇将母亲逐出宫门,否则便将父皇与妖物勾结之事散布出去。
我父皇那时方刚登基,皇位尚未坐稳,不能不倚靠皇后的父亲,当朝相国李牧。千般无奈之下,只得舍弃了我母亲,却暗自派人将她接去菊花谷内的离宫。
可是父皇又怎是甘受人胁迫之人?母亲了解他,知道让她暂居离宫不过是权宜之计,迟早有一日,他会夺回被相国一党操握在手的大权,介时他便不会放过皇后、不会放过相国一家,而谣言早已散入民间,待皇后与相国一死,那么民间的百姓、以及后世之人,便会将他传为暴君。当然,他是一国之君,权力可以压制一切,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他想要谁死,便可赐谁莫须有的死罪,甚至可以派出杀手暗杀。
自登基之后,父皇便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开朗不羁的少年了,他的手段、他的心机,母亲怎会不清楚?可是她不要他为自己负下罪业,于是在诞下我之后,她便孑身离去。
而她的乳娘却未追随她走,而是留在此间服侍我。而她当年留下的乳母,便是琴娘,多少年来,她诈聋扮哑,只是为了能留在离宫中服侍我。
我娘回雪狱之后,险些被族人以族规处置,而我父皇终究没有将我接回宫中——他无颜见我,正如他无颜见我母亲。
他亦未派人来离宫服侍我,原因无他,只因为琴娘不愿我的心受到虚伪的世人污染。
可是那三年前,父皇却将柳怀派了来,凤族向来善于洞察人心,想必琴娘也看出了柳怀一颗赤子之心吧?
十几年的恩怨纠缠被父皇历历道来,自那一刻起,我便替我母亲、替琴娘,原谅了父亲。
外面的厮杀之声不知何时竟已渐渐迫近,彼时,我听到门外秦翦的脚步正由远而至。他的脚步虽刻意放缓,可是我仍能从那沉缓的步伐中听出他内心的忐忑。
父皇这时亦察觉出门外动静,当即停了口。我侧过身,让父皇转身望住默然立于门外的将军,轻声问道:“他们来了?”
第十一章 身世秘 (6)
“是。”秦翦抿口答,“只怕不一时便要攻入安阳殿。”
我心下一惊,父皇却是浅淡一笑,说话竟有如谈论闲话家常一般:“瑾儿如今可安全了?”
秦翦低了头,声音冷定:“家弟已带他平安脱险,请皇上放心。”
父皇颔首而笑:“很好,你可以走了。”
父皇话音甫落,秦翦已屈膝俯跪门前,深深叩首。礼毕,便不复言,决然转身退去。
我惊愕未定,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之际,却觉父皇已转脸看我,我忙回过目光望住父皇,我看见他目中流露出几许悯爱,更多的却是冷厉绝决。
我见他黯淡的眸中忽有寒光一现,而接下来出口的话语更是犹如一道惊天霹雳,震得我浑身一颤:“湮儿,答应父皇,要活下去。”
我不解他的意思,诧异看他,他已淡然一笑,忽然将手探入枕下,我惊疑之间,他已自枕下抽出一把短匕,递与我手中。
我茫然接过,困惑望住他,父皇却是不再看我,而是举眸望住头顶的明黄帷幔,唇角轻扬,我看在眼内,心中一惊:如今大难将至,父皇目中不但毫无绝望之色,黯淡眸光更似带着淡淡希望,仿佛穿越了如今被战火压覆的帝都上方阴翳的天空,看到遥远的一线曙光。
我未及开口问明,他已冷淡吐字:“皇儿,你要活下去。你要记住,父皇会在上面看着你,朕要看着——看着我的皇儿,有朝一日,重返这片土地,亲手帮朕夺回我玉氏的皇权、我玉氏的江山!”
我全身一凛,背脊倏忽冷却,继而冷至周身。我张大了口看着父皇,唇间却吐不出半个字。
便是那一日,在那改写了我一生命运的安阳殿内,在父皇最后离去的地方,那个名为“玉湮”的平凡少女从此死去。而从此往后,在菊花谷内,在茫茫尘世中,再也没有那位无名公主。她从此归于传说,而她的生命也止于传说。
没有人知道,在当日帝都变乱之际,在那朱檐碧瓦的皇宫中的安阳殿内,父皇跟我说了什么。很多年后,野史对菊花谷中那位无名公主、那个因这个无名公主而闻名的平凡帝王,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为他们的一生划下了传奇的句号:
景光帝有女散落民间,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秋,帝都襄樊失守之日,帝女取帝之头,降大凰国泰和帝。
太子玉璆与二皇子玉璋死于宫变之中,四皇子玉瑾散落民间,不知所踪。
大皇子玉璜向大凰国割地千里,按岁纳贡。翌年初,在健康定都,改年号“太平”。
第十二章 奴隶 (1)
你是凤吗?他这么问我。那一瞬,我的目光迅速掠上他玄色丝袍上的凤鸟图腾,脑际似有灵光闪过。我依旧淡淡望住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无波:“我是凤的女儿。”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的中秋,我被父皇召入皇宫。
那是有生以来,我第一个有父亲陪伴度过的中秋。
当然,伴我一起度过中秋的不止有他,还有守卫在安阳殿外的秦翦将军,以及皇宫内外冲天的血腥气,和那漫天的杀伐之声。
当我手托父皇的头颅,踏出安阳殿的那一刻,只看到在琉璃华瓦下,宫中流淌成河的鲜血映着天际那一轮渐隐入云层后的圆月、冷芒闪烁。我踏着我玉螭国子民的鲜血,缓步走下白玉铺砌的长长石阶,走在决断我命运的道路上,只觉脚下那些残肢碎体、那些模糊的血肉,是我毕生未曾见过的美丽景象。
一夜之间,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夜之间,那个名唤“湮儿”的少女已经死去。
我神色从容,一步一步,目不斜视地在丹犀前跪下,跪在面前那个大凰国君王身前——跪在那个屠戮我族人的仇人面前,双掌高托上我父皇的头颅。
我听到一串长笑自我头顶上方传来,我双唇紧抿,垂眸不语。
“抬起脸来,让朕看看你!”我听见那个令我欲呕的声音在我上方高喝。
我扬起脸,看着他刀锋般冷亮的眸底映出我那淡然一笑,我看在眼里,犹觉阵阵嫌恶。
然而我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头低埋下去,随后只觉高高抬起的掌心蓦地一轻,我低垂的眸光看见身下的血水中,那个身披银光铁甲的帝王扭曲的身形,和脸上那几近狰狞的面容。
铿然声响中,眼前寒光一闪,我两手已被他挟制,手腕翻曲间,一副明晃晃的镣铐扣上了我的手腕,镣铐的铁环内那一根尖刺,血淋淋扎进我的手骨,在我身上烙下了相伴一世的耻辱枷印。
面前那个王者策马转身之际,忽然倾身俯面,拎起我长发,迫我的目光与他对视,恶狠狠在我耳畔吐出一句话,便即拨转马头,扬鞭离去。
片刻之后,那句已消散在空气里的话语才在我耳中重现:“此后,朕便是你的主人。”
那位铁血帝王沉重的马蹄声声声践踏在我心底,我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