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铁血帝王沉重的马蹄声声声践踏在我心底,我麻木的心底凝起一丝冷笑——那个自诩神勇的帝王,即便血洗了我玉螭国的皇宫,都不屑踏入我玉氏的皇宫半步!
心中那个笑声渐渐扩散,犹如神祗在高高的天幕中嘲笑我的卑贱。我看见身下的血水中映出我僵结在脸上的淡定笑容。
第十二章 奴隶 (2)
周围投来无数鄙夷或是嘲讽的目光,那些人在看着——看着那个玉螭国的公主,冷冻在晨风中的麻木身体,看着她缓缓撑地爬起,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在睽睽目光的注视下,以一个俘虏的姿态,走向她的征服者。
而在这一刻,父皇临去之际的话语,父皇最后凝在眼中的目光,犹如毒蛇一般,窜入我心底,开始它迟来的噬咬。
当我自父皇手中接过那把镌刻着螭纹图腾的匕首之际,当父皇温热的鲜血从断裂的颅腔内狂涌而出、染透我素来洁净的白衣之际,我的心里竟然没有分毫感觉。没有一丝隐痛,也没有一丝愤恨。
便在几个时辰前,我以一个皇室公主的身份,被人护着踏入这座皇宫,而现在,我却以一个俘虏的身份,告别这片我生长的土地、告别我的故国,还有……那位从此真正死在我心目中的父亲。
在我淡漠的目光下,心里唯只余下冷笑。
我的脚步,距离正驻马停留在宫门外的那位大凰国的帝王,还有一段很漫长的路程。我一步一步、迈得很缓,任凭手上的镣铐反复撞击出尖刺声响。
玉螭国嘉泰朝祈和廿年中秋翌日的凌晨,景光帝那位散落民间的无名公主,取帝之头,降大凰国泰和帝凤轩。这便是后来民间对她留下的最后记载。
当然,那已再与我无关。
大凰国永泰朝光贞十二年,泰和帝攻占我玉螭国帝都襄樊,并将我押回大凰国的帝都燕京。那个作为征服者的帝王,依照他们大凰国对女俘虏的处理,以生铁在我的手腕足腕上,烙下了永世不会磨去的耻辱枷印。当然,那两个枷印,不止烙在我血肉中,更深深烙入我灵魂里。
随那个征服者返回燕京的两个月的行途中,他刻意将脚程放得很缓,让我拖着沉重的镣铐,尾随在大凰国远征的兵马之后——如同一个得胜的勇士,在向天下人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当然,我还不配成为那个骄持的帝王的战利品。然而,他对我的羞辱,便是对我玉螭国的羞辱——对敌国的羞辱,便是这位作为征服者的帝王,除了征服之外的、更加至高无上的荣耀。
每当他们扎营的时候,便将我背手捆绑在帐外的树下。我的主人,大凰国国君凤轩,扬言下去,只要是大凰国的将士,都可以随意凌辱我。将一个敌国公主当作营妓,那于他们而言,真的是显彰国威的好方式。
当然,那些低贱的士兵怎么敢碰我?在他们心里,眼里,即便我这个卑贱的公主如今已沦丧为他们的俘虏,他们至少也不会忘记:我是他们国君的女人。那个叫凤轩的征服者,之所以这么宣扬,无非是要借机羞辱我玉螭国的国体罢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无法代表玉螭国的尊严,在我的国民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个丑陋的怪物罢了。
第十二章 奴隶 (3)
而那个自诩尊贵的君王也没有碰过我,他后宫之中美女如云,一向不施粉黛的我自入不了他的眼,何况,我的背后还生着那对丑陋的翅膀,裹在厚重的衣物中,形如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
我不知父皇最后此招是何用意,但我那个一生深谋远虑的父皇,即便因一次的失误,酿下我玉螭国百年的遗恨,他也不惜祭上自己的性命,利用他这个最无知、也是最敬爱他的女儿,布置下了他身后的这一切,也一手安排了我今后的命运。
我不知父皇是否高估了我的能力,但是我却深深知道:作为一个帝王,他虽平庸一生,但这一生却都踏踏稳稳,所行所做,半步都错不了。
我的父皇,从那日之后,我想起这个称呼,便感到可笑。我甚至再也分辩不清中秋那夜,在安阳殿内,我跪匐在他的榻前,他跟我说的那番话,其中有几分是真,另有几分是假?我甚至分不清他口口声声对我母女二人的爱,其中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然而,即便我这个公主做得再如何卑贱,我也不会忘记,自己身上毕竟流淌着玉氏皇家尊贵的血统。哪怕如今,我的所有尊严都早被这些敌国的入侵者蹂躏,被践踏,我也要忍辱负重走下去——我不会忘记父皇临终的话语,他的眼睛会在上面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的手上已经染满了我亲生父亲的鲜血,那一夜自此成为我永世无法摆脱的魔魇,我必须以我当初夺走他生命的那把匕首,取到我仇人的性命,让我天国的父皇尝到他仇人的鲜血——他的愤恨、他的怨戾,才能够平息;那每晚纠缠我的梦魇,才能够平息。
深秋漫长寂夜,寒意侵人髓骨,我望着灰霾天际,脑中不住闪起雪花纷飘的幻影。
我想起往年雪落之日,那个卓立雪中,一身白衣、不染轻尘的少年。然而目光垂落在自己身上,却发觉我的素衣早已不再洁净。
他当日的话至今仍历历在耳:“等我……我会回来。”
可是他的人,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我真的害怕,今生今世,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消息。
我努力将身子往火堆处靠了靠,任火舌舔舐尽我眼中蒙结的一层水雾,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瞒骗住自己心底里那最后一分软弱。
那次睡至夜半,我突然被阵阵寒意惊醒,感觉到寒凉的夜风,刀锋般吹割我的肌肤,然而让我背脊生寒的,却不是那刀锋般的寒风,而是……
我闻到我身后咫尺之处,强烈的男子气息。
与子忻哥哥分别之日,他还是个少年,在他身上并没有这种气味。而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闻到这种令我极端不安的气味。
第十二章 奴隶 (4)
我敛息睁眼,发觉自己此刻被草荫覆盖的身体光洁如羽,全身竟是一丝未挂。我看到赤红色火苗在我身上跳动闪烁,惊起我全身阵阵战栗。
我努力压抑住眼底暗涌的波澜,将目光转向我身后那个男人,大凰国的国君凤轩——我国家的征服者,也是我的仇人。
他正借着火光,双目一瞬不眨地望住我一丝不挂的背部。我想到我背后那对丑陋的小翅,心中无端生出异样的抵触,然而内心深处、竟又暗暗生出几分侥幸……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尽管那时,我只才十五岁,但或许是因为我太过敏感,竟隐约预知到了、这代表着什么。
他双掌轻抚过我两侧肩胛的敏感之处,我抿紧下唇,目光却是一闪未闪。
许久之后,他方将目光自我身体移开,我身上一暖,一件纯白裘氅已覆住了我的身体。
我看着他缓缓起身,在火光下凝眸端详了我许久,忽而俯身,我心中牵起一丝惊颤,他已抬手捏紧我的下颌,他唇间温热气息令我心中惊惧不已,而我的身体、连带我的目光,都似已冻结在这冰寒的夜风里。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直面地正视他,也是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容貌:那张脸不算英俊,却凛然生威,我从他幽亮目光中看到自己平静的脸、淡定的眼神,我看到他刀削般的薄唇微微勾起,带过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原来是个美人。你是凤吗?”
你是凤吗?他这么问我。那一瞬,我的目光迅速掠上他玄色丝袍上的凤鸟图腾,脑际似有灵光闪过。我依旧淡淡望住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无波:“我是凤的女儿。”
我没有骗他。我是凤的女儿。但我是不是凤,我却也不知道。
他颔首而笑,幽深眼底忽尔勾过一丝暧昧的光:“跟朕回皇宫,做朕的妃子,好不好?”
他的口吻像在哄一个小孩子。那一刻,我似乎忘了,自己只才十五岁,在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王者眼里,正是一个孩子。
心中似有一道极细弱的明光一闪即逝,我从他眸底看到自己唇角轻牵,似笑非笑望住他:“不好。”
他似乎怔了一瞬,眼神中竟闪过一抹迷惘之色。我望在眼底,心下微微一定:原来面前这个征服者,即便被流传得再如何神勇,也终究是个“人”啊。
然而他那目光里的茫然神色一瞬即定,他唇际随之吐出的话语亦是喜怒莫定。
“那么,便做朕的奴隶。”
我蓦地倒抽一口冷气,然而心底某处,却隐秘地、缓缓松了一口气。
第十三章 凤轩 (1)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二年寒冬,帝都燕京寒风刺骨,霜雪纷飘。我拖着沉重的镣铐,尾随在那个征服者的马后,听任手腕上的铁镣在我每迈出一步的动作间,撞击出令我倍感耻辱的尖厉声响,而我的双腿,早已僵硬麻木到不再像是我的。
大凰国永泰光贞十二年寒冬,帝都燕京寒风刺骨,霜雪纷飘。我拖着沉重的镣铐,尾随在那个征服者的马后,听任手腕上的铁镣在我每迈出一步的动作间,撞击出令我倍感耻辱的尖厉声响,而我的双腿,早已僵硬麻木到不再像是我的。
通向皇宫大道两侧的百姓,不住挨挤推搡着,争先一睹他们英雄的风采。当然,更令他们期待的,是可以欣赏到我这个公主沦为俘虏的风姿,以平衡这些卑微的人们心底那可怜的一丝虚荣。
我听见在前方那个银光铁甲的帝王马蹄声踏过之处,周旁的大凰国百姓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欢呼声,刹那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即便是血洗我们国家的入侵者、酿下无尽杀戮的魔鬼,在他臣民的心里,他也是英雄。
我刹那间想要牵动唇角,以冷笑回应那些刺耳的声音。
然而,我笑不出。眼眶早已干涸,竟是连一滴泪水也挤不出。
那个高傲的帝王偶尔会回过身,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自我身上掠过,我坦然抬眸,迎上他那带着几许挑衅的目光。我看到他们的英雄薄唇微勾,两声极其刺耳的“哈哈”大笑由他口中,传入我耳际。
我仰起脸,神态从容地与道旁那些轻辱我、辱蔑我国家的目光相对视,我看到我的目光扫过之处,那些轻蔑的眼光逐渐变成诧异、变成惊讶,甚至敬畏。
我昂首挺胸,走在我仇人的马后,就仿佛我不是一个俘虏,而是一个胜利者。
我看到马上的帝王回眸望住我的目光,在那一刻微微透过几分惊异,方才那轻蔑的大笑声不知何时已从他唇际散去。
那一眼之后,直到车驾返回皇宫,他都再未回望我一眼。
我以坦然微笑,面对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要这位帝王及他的臣民,从此记住:我玉螭国可以输,但是,我玉氏、我玉氏的子民,却容不得他们半分藐蔑。
在那个我生命中雪落得最大的冬天,我被凤轩带回他的皇宫。自那日起,我每日都戴着沉重的铁镣,在我仇人的寝宫,做着数不完的繁重活计。
他的寝宫内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也有差遣不完的宫女和侍卫,而在他的皇宫中,却唯独没有内监。
在他心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他容不得有不男不女之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第十三章 凤轩 (2)
这个戎马半生的帝王啊,他以铁血压制一切,也以铁血订立了自己国家独有的一套秩序,并以铁血手段维持着他所订立的秩律。
权力足以决定一切,足以压制一切。你若不想被别人践踏,不想活在别人的秩序之下,你就唯有站在最高处。愚昧的世人不会在意你用了什么手段,他们在意的只是你有没有能力控制他们,压迫他们。若你有一日不幸从云端跌了下去,也无人会对你施以怜悯,他们所记住的,唯有如今正奴役着他们的人。
所有的光明之路都是践踏着万人的鲜血走过,泪水无法指引迷途。
而这些我以前从不会懂得的道理,都是我从这个铁血国家的铁血帝王——那个夺走我父皇和我族人的生命、剥夺我自由的“主人”身上,学获的。
当宫中侍卫将扫帚递交到我手里、我垂眸接过的那一刻,高冠玉带的帝王路过我身前,驻足停步,目光流连在我的身上,似一个看客,在望住他豢养的小丑。
我抬首对他淡然一笑,我平和的笑容令他扭曲在唇间,那带着玩弄意味的笑容,瞬时冷却。
他不再看我,只是挥手制止了其余正扫雪的宫女手中动作。
我的笑容蓦然凝结在唇间,我看见他嘴角轻扬,缓缓逼近我身,炯亮目中透出刺骨的寒光:“你是朕最尊贵的奴隶,朕怎可委屈了你,让你和他们一起这些粗重的工活呢?”
我心头一紧,却见他薄唇微牵,针尖般森冷的目光直望入我瞳眸深处,刺得我心里一寒:“等到天暖雪融以后,这里便交给你一人。谁若是敢用手帮你,朕便斫下他的手;用脚帮,朕便斫下他的脚!”
我分不清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样的情绪,而我只是敛衽垂首,淡然道:“承蒙皇上的恩赐,奴婢无甚惶恐。”
他悠然走过我身旁,临去之际,却回眸一笑:“能奴役到堂堂凤鸟的后裔,是天对朕莫大的恩惠才是。”
凤鸟的后裔吗?我苦笑:不知多久以前,我竟已忘记了自己这个身份。
他不提我玉氏皇族的身份,只提延续在我血液中、那一半凤族的血脉。看来玉螭国在这位帝王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甚至都不屑继续挥兵南下,夺取我玉螭国那仅存的、由我可怜的大皇兄守住的半壁江山。
开春之后,我每日都跪在他寝宫冰冷的地砖上,为他擦洗砖面,而他寝宫里的那些宫女,已经形同虚设。
不知何时,足下的镣铐在玉石砖面上敲击的沉重声响,竟成了我单调生活中最佳的玄音妙律。
那个帝王偶尔会无视我的存在,与那些宫女在寝宫中寻欢纵欲,他放肆的举动让我在不经意间,竟已明白了一些、我以前从不曾懂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