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含紫帝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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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含紫帝女花-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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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锐物入体的沉闷声响起的一刹,我看到脚下那两点辰星般一闪及逝的亮光,心里不由一紧。 
  他就是我后来最引以为傲的小皇弟玉瑾——一个体质孱弱、从小流落民间的皇子,却在很多年后,统一了分崩离析的神州。 
  暗室中的那两点辰星,便是他的眼睛,只是第一眼看到他眼底那明亮的光,我便明白了——明白为何,我的父皇会在病重之际,依旧坚持空置太子之位,要将皇位留个我这位最小的皇弟。 
  被关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里,不饮不食不知已经多日,被一个曾照顾过三年的男人,拿刀架在颈边,任何九岁的正常孩子,都会失声惊呼,甚至抽噎出声,而他没有哭,不哭不是被吓呆的缘故,他那眼底的光亮,似乎在告诉我,他那惊人的自制力。   
  第十八章 姐弟 (4)   
  “公主,如今时当乱世,纵然我犯下弑杀皇子之罪,我亦还有他国可以容身。可是,公主您,难道就不想留他一命,也许待时,还有医治的余地?”我听到由下面传来的声音虽然冷厉,却仍是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 
  我沉默一刻,方从容而笑:“他是我皇弟,我自然不会容许你伤他一根寒毛。” 
  “公主果然重情重义,那么……”那男子的声音到此便戛然而止,我叹了口气,袖中索带倏地探入脚下那昏暗密室内,下一刻,密室里那个孩子已被我稳稳托在怀中。 
  “可是,你的命,我也要留下。”我轻轻拍着怀中男孩的肩膀,目光向下望去,黑暗一片之中,我却清晰看见那个男人至死亦不能瞑目的双眼——仿佛还能看见,当我袖内飞出的银针由密室另一面的铁壁折转回、由他背后透体而入的一瞬,永远定格在他面上、那惊恐骇惧的表情。 
  “抱歉了,本还想念在你照看瑾儿这么多年的份上,放过你一命的。”淡淡说完这句话,我叹了口气,垂目望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原来父皇当日的话并没有说错:杀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以后再面对任何对手,都不会手软呢。 
  想不到那位一生碌碌无为的君王,在他死后,为他的江山,为他最喜爱的小儿子,铺了这么长的路。 
  方才生死一线之际,我怀中都不曾有过半分惊恐举动的孩子,当我抱着他推开房门之际,他却死死攥住我肩头,失声痛哭,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憋屈泄尽。 
  我一声不吭地拍抚他的肩膀,待他平静下后,我捧起这个孩子苍白的脸,拂袖为他拭净了眼角残留的泪渍,看着他那明亮的目光里满是对我的信任,我真正意识到,我已经征服了这个孩子——未来玉螭国的帝王。 
  在他第一次对我绽露微笑的一刻,我心中竟有了一丝隐秘的动容和满足。那种满足,是每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情感吧?无论他朝我的手染了多少血,无论我的心能够磨得如何强硬,我终究是个女子。 
  前路漫漫啊,我究竟又该带他去何处求医?我无意间将目光望向了遥远的东北方,心知“那个人”,可能永远再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那片天空此刻已被战火的阴云湮没,可是我要去那里,找那个现在唯一能够救他的人。 
  跋涉途中,瑾儿每至寅卯时分便无法躺卧,我只得每夜放他靠在我怀中、安抚他入睡之后,方能得隙稍歇片刻,然而未到天明时分,便又被他的咳嗽声从梦中惊醒。日复一日过去,这个孩子对我的依恋愈深,而我僵冷已久的心中,也得到了一点亲情的充实。这个身上与我流着相同玉氏皇族血液的孩子,是我的亲生弟弟,更上天赐给我的孩子,同时赐给我、一场重生的机会。   
  第十八章 姐弟 (5)   
  大凰国永泰朝光贞十五年二月,银夔国与玉螭国的马蹄声已催近黄河北岸。便在三十万大军屯兵于黄河沿岸的第一日,却有一个武功卓绝的妇人避开重兵防守,抱住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潜入秦翦的中军帐。 
  而在当日,那个扮作妇人、孤身闯到秦翦面前的女子,便是我。 
  那是我毕生第一次,同除了我父皇之外的人屈膝下跪,也是我毕生第一次,如此卑微地哀求一个人——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哀求她国家的将军。 
  秦翦淡淡望了我许久之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让我捉摸不定的话:“殿下既要臣救他,那么,便请公主拿出救他的本事。” 
  我仰头望住他,只感觉胸口一股怒气顿时上冲,不由厉声质问:“那么还请将军明示:玉甄需要什么本事,才能请动将军救我的皇弟?” 
  秦翦从案前缓缓起身,踱步走到我身前,倾身望定我的双眼,一字字道:“不敢。殿下本应是金枝玉叶,受皇室娇纵,为世人倾仰,但很可惜,殿下既不幸身在乱世,那就该当在乱世中,承担起救护家国的责任。在乱世,需要的不是被人保护的软弱公主,若殿下是那样的人,秦翦虽甘冒不敬之罪,然为了我玉螭国的安存,只得冒昧为殿下作主,与银夔国的君王缔结姻盟,往后我两国君主互结秦晋之好,岂非更能将殿下的仁名颂扬于后世?臣以为,殿下您并非平庸之人,所以臣才斗胆擅作主见。当然,若是殿下能向臣证明,您有留在玉螭国的价值,那么臣,自然也不敢委屈了殿下。” 
  我望住他,怒极反笑:“然则,将军以为,玉甄区区一个女子,还能够披甲执锐,冲锋陷阵不成?” 
  秦翦微微一笑,回答得甚是客气:“那就要殿下自己去寻找自己的价值了。末将自然不敢委屈殿下——殿下身为一国公主,若跟我们这些刀口舐血的将士一般冲锋陷阵,岂非惹人耻笑?但既然殿下您能够带着四皇子来到臣这里,那么臣也自然相信——殿下并非是只能养尊处优、躲在闺房中绣花练字的寻常公主。” 
  我抱住瑾儿,缓缓站起身,平视他的目光,咬牙一笑:“若在将军兵临燕京城下之际,凤氏皇族中人因不愿沦为亡国之奴,而纵火焚宫,那么将军既能覆灭大凰,又可不必亲手染血,也许,哪天将军还可请神僧为丧身在那场大火中的昔日大凰国皇亲超度亡魂,旧日大凰国的臣民,也将会颂扬将军的仁德——不知那场火,可算有价值呢?” 
  秦翦听我此言,终于会心一笑,俯身行礼道:“如此,臣便在燕京恭迎公主大驾。” 
  “若是玉甄也不幸丧身在那场焚宫大火之中,那么玉甄也没有价值再见到将军、再见瑾儿了,是吗?”我放轻了声音,盯着他双眼,一字字问。   
  第十八章 姐弟 (6)   
  秦翦缓缓抬眸望定我,眼底似有深意:“殿下,您切莫这么说,臣自然相信殿下的能力,也自信公主既有此觉悟,必会平安归来。臣,自希望他朝还能再见殿下。” 
  不知为何,此人虽然言辞凉薄,但最后那句话听他说起,我竟并不觉那是虚言,我缓缓将瑾儿抱到他怀中,为瑾儿梳整了一下长发,那孩子望住我,苍白脸上仍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瑾儿年纪虽幼,却并非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明知我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危机,然而此刻,仿佛所有的沉重,都随他那淡淡的笑容,云消烟逝。 
  见瑾儿眼中并无惧意,我终于放下心,抬目望定秦翦,从容道:“秦翦将军,大凰国皇室的血,由玉甄的双手为你染。可是再见之日,我定要看到瑾儿平安无恙。” 
  秦翦垂眸逗弄瑾儿的小脸,轻轻一笑:“殿下请放心,臣即便拼了这条命,也必当护得四皇子周全。” 
  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被他抱在怀中的瑾儿,便再不打话,转身掀帐而出。 
  他当日高高俯瞰我的目光,我至今亦不能忘记。——那样的羞辱与压力,却更加激发了蛰伏在我灵魂深处、那不安的野心。可是,他当日那番激词,也更让我深深彻悟了一个道理:即便是帝王之家的儿女,在这铁血方能决定秩序的乱世,你若没有压迫别人的铁血手段,在这力量与强权胜于公理的时代,若你不能拥有震慑旁人的力量,在别人心中、眼底,身为公主的你——也只是一具微不足道、可供那些站在权力颠峰的霸者驱使在手中的人偶而已。 
  我应该感谢他,就像我感谢那位如今长埋在地下的、大凰国的末代帝王。   
  第十九章 凤殇 (1)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个,是在玉湮生命中最尊重的亲人;而另一个,却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的亲人唯一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姓氏,而我,却因背负了这个姓氏,我这一生,都必将为他们活着,为他们困缚。 
  再度乔装踏入燕京的土地,我自城中百姓口中,听到一些零碎的,从宫内传出的消息:关于五位王爷为争夺皇位、叔侄反目的传闻。但是这些,我都没有兴趣。 
  城内各处已散下皇榜,宣称雪岚身为留在大凰国、守护大凰国的凤神,却从未为大凰国的安危做过考虑,更怂动族人谋害先帝。为祭先帝在天之灵,三日后将在祭坛举行火祭,以凤神的魂灵,宁息大凰国的战乱。 
  原来神祗,也不过是人类利用的工具和手段。一阵铅痛透心传来,令我几乎无法喘息。然而待我冷静之后,便立刻恍然:他们并非是真的要处死雪岚,而是要引出我献身,以我作为他们手中最后的筹码,可是他们似乎忘记了:当初我手刃我的父皇,我的子民早便已对我恨之入骨。以我作为人质,对已将扩延到黄河北岸的战事无法有分毫影响,无论在秦翦,还是他的属下眼中,我的性命都是贱如草芥、不值一提。 
  可是,我仍要入宫。雪岚,无论你是否真的是凤,今生所欠你的,我已无法偿还、也无能偿还,你且怨我恨我,我无法信守当日对你的诺言,甚或,都不能再见你最后一面。 
  宫中守备最薄弱的时间是在子夜,若在两军交班之前,我能潜入皇宫,击晕守卫,换下他们的衣装,待到入夜再因便纵火,便容易许多。 
  施行这一切计划,并不如我所担忧的那般困难。当我换上守卫的装束,腰配长刀随他们巡防,阵阵冷风透襟而入,我看着自己被月晖拉得颀长的身影,从心底传来的不安非但未减弱,反而更加深重。 
  望住夜幕中众星环绕下的那一勾冷月,我清晰听着自己胸臆间传来的一下下的跳动声,只觉那每一声,都如在撼击我的灵魂,向我倾诉着心中那些、我从不愿聆听的东西。 
  那夜我一夜未眠,在凌晨交班之际,我便偷潜而出,竟踏上了与我预计中相反的路。 
  雪岚被囚禁在神庙。这神庙里,除几个值夜的守卫外,全没森严防卫。我依稀能感觉到蛰伏在四处的杀机,可我仍镇下心神,走到那道贴满了符咒的楠木门前,抬起的手僵在空中,迟疑了一刻,方缓缓推开。 
  随着我一步迈进神庙,月光亦流银般向前铺展去。望着眼前这诡丽之极的景象,闻着殿内漫溢的缥缈檀香,我既知不妙,却仍是入了魇一般,心神再也收之不回。   
  第十九章 凤殇 (2)   
  从我站在殿外之际,就闻到由殿内透出雪岚身上那淡幽的香气,依稀就在不远之处。而现在,他的气息正离我越来越近,可是那一瞬间,我却分明感觉到,我的思绪仿佛被那檀香之气牵向了遥远的虚空。 
  “快走!”这声熟悉的呼唤,让我的思绪重新落回原处。这分明便是雪岚的声音,我举目四顾,淡淡夜色中,我看不到雪岚那白衣萧索的身影,前方映入我眼中的景象,刹那间令我如被人一击击中胸口。 
  殿内并未供奉神像,染满血迹的神案后,神龛内笼了一层薄薄的纱幕,我压抑下自双臂间传来的战栗,掀起那层薄纱,却见一只朱羽金翎的凤鸟蜷身躺卧于此,丰软的羽翼染满了斑驳的血污,而方才雪岚的声音,竟是由这只凤鸟口中传出?!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脚步不自觉向后退去,却见那只凤缓缓侧过头,虚弱地抬目望住我,朱红眸中那几许悲悯、几许凄凉,让我不自禁阖住了眼。 
  脑际灵光忽闪,它方才望住我的眼神,和雪岚的眼神,还有记忆中的某个眼神,缓缓重叠,刹那间,我竟恍然明了了一切。 
  “那只凤……是……?”我未睁开眼,却听到自己唇中发出的声音颤抖难抑。 
  “是……我的本身。”他虚弱的声音传入我耳内,我却听不出那声音中夹带的任何感情。 
  我没有失望、没有伤心,甚至没有一丝怨责。 
  他此语一出,我心中竟无悲无喜、无哀无怒,仿佛只是在问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漠然问道:“失去了本身,将会如何?”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心却霎时凉了半截。 
  “你不劝我走了?”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继续无动于衷地问他。 
  “已经来不及了。”那丝缕的檀香气,浓烈得如将要填据我的意识。我最后努力睁开眼,然而眼前却已是昏黑一片。 
  我被迷香迷晕之后,昏迷了七日七夜,而我却不曾知道,大凰国皇宫中升起的那场大火,也直烧了七日七夜,直至玉螭国与银夔国的联兵攻入帝都燕京,方才平息。 
  玉螭国嘉泰朝太平三年三月初三,立国三百年的大凰国,在燕京那场漫天大火燃尽的一刻,敲响了亡国的钟声。当秦翦的军马攻据皇城的当日,大凰国的皇宫已焚为一片焦土。 
  在后来,在大凰国遗民的传说中,那场火是凤鸟的焚身之火,所以被后世称为“天罚”。后世人流传,那是上天对凤轩的愤怒。因此,这位大凰国末代帝王半世的业绩,都随那“天罚”二字,永远遗落在了民间的传言之后。   
  第十九章 凤殇 (3)   
  与大凰国开战的一年之中,秦翦与其弟秦翥趁机控制了玉螭国的兵权。大凰国灭国之后,不过一个月,秦翦便取出当年先帝临终所立的密诏,逼玉璜让位,并以“乱臣贼子”之罪将相国李牧,及当年那场宫变之中、朝中大半文臣关押入狱,拥立先帝散落民间的四皇子玉瑾为帝。 
  而至于当日,燕京那一场焚宫大火,早已被那些秉笔史书之人淡淡几笔涂抹,掩埋去了它背后的真相。 
  在那日,皇宫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由此自史书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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