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至于当日,燕京那一场焚宫大火,早已被那些秉笔史书之人淡淡几笔涂抹,掩埋去了它背后的真相。
在那日,皇宫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由此自史书中抹去。而依照秦翦与银夔国订立的契约,这本属于大凰国的帝都燕京,自此成为银夔国的土地。
但我此生都会铭记,燕京那场燃烧了整整三日三夜的噬天大火,自此消磨尽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温存。
凤鸟有永生不死的生命,每五百年自焚而死,自死灰中复生,重入新的轮回,而未能涅盘的凤凰,浴火之后,便再无生转之机。
或许,便是当日我在神庙昏迷之后,雪岚已引火焚身,那一场焚天之火,直将大凰国的皇宫都焚为烟烬。而我呢?我,又是如何获救的?我却不知。
我只知道,当我醒转之后,便已是在秦翦的怀中。
秦翦没有骗我,当我再度见到瑾儿,他的气色果已康复。
翌年,瑾儿在襄樊登基,改年号“永和”。少帝年纪尚幼,授命秦翦为顾命大臣,总领国政。而我,则以被先皇派往天山习箭归来的玉螭国长公主的身份,重返帝都。
那日街头万人空巷,帝都百姓纷纷闻讯赶来,争相一睹我的风华。鸾驾过处,围观百姓将道旁围堵得水泄不通,透过绛色帷纱,我望向那些簇拥的人头,不由想起三年之前,我铁镣加身,尾随在那个征服者的仪仗之后,以一个奴隶的身份,受人践踏的日子。
那日我坦然微笑,迎视那些轻蔑的笑声,迎视那些鄙夷的目光,而今日,这盈耳的喧哗之声、帷纱外那些激动雀跃的目光,却竟让我有种无颜面对的深切乏力。
我靠回软塌的一刻,外面那些讽刺的声音,仿佛已隔绝去另一个世界,如今我再度回首,过往的一切,竟也遥远得犹如前身一场浮梦,究竟我身在何处?而我又当何去何从?
我竟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瞩目,是属于那个从天山习箭归来的“玉甄公主”,而过往一切,耻辱与欢乐,都已是前世留在我记忆中的浮光梭影。我早已淡然,淡然至麻木。
只是,当日那个令我心畏的征服者在我手腕脚腕上留下的耻辱的枷印,任凭时间蹉跎、岁月移迁,依旧无法淡去。以至每晚入寝之时,宽下中衣,那些疤痕便会从我眼底直刺入心底,让我即便在暖帷软榻中,心底依旧冰冷一片。
第十九章 凤殇 (4)
合上眼时,凤轩的嘴脸便会在我脑里浮现,惊梦初醒,我轻抚颈边,他当日咬下的伤痕,竟仍是痛得那般清晰,清晰得让我想要在权欲中就此沦丧,仿佛如此,才能冲刷尽他曾在我身上施加的那些耻辱。
当我身着绛色曲裾深衣,由身侧十几名衣装华丽的宫女陪同,缓缓步入太极殿,长长裙裾逶迤在身后,那一刻,我有种身在云端的恍惚。
我行至丹犀之下,敛襟,跪礼,年仅十岁的皇弟挥手赐座,并在满朝文武面前宣布——将我许配给摄政候秦翦。
我深深施礼谢恩,抬目向秦翦平静颔首,唇边牵起一丝浅笑。秦翦亦向我颔首微笑,在秦翦深邃莫测的眼里,我终于看懂了那一抹我从前不曾看懂过的神色,那是在看尽了世态冷暖之后,由心至眼的淡漠。
今日这场赐婚,竟是那个坐在帝王宝座上的十岁的孩子,为了利用他的亲姐姐为他巩固皇位,而做出的选择。
然而,我还有何幸福可言?我的前半生既已给了我长眠地下的父皇,而我的后半生,便给了瑾儿罢了。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一个,是在玉湮生命中最尊重的亲人;而另一个,却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的亲人唯一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姓氏,而我,却因背负了这个姓氏,我这一生,都必将为他们活着,为他们困缚。
可是,我究竟是为何而活呢?是为了瑾儿,还是为了蛰伏在我灵魂深处那动荡不安的野心?
那并不重要了,就以我的双手,为我玉氏,为瑾儿,在前方开辟出一条血路,我相信终有一日,我能向自己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再后来,秦翦从不曾开口跟我提及雪岚,而他的名字,早已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
我渐渐明白了——其实早在当日,雪岚为我送来那封书信时,我就该明白的:雪岚送来那封信,只是为了见我而已,实际上,那封信即便不经由他手,以秦翦之能,也一定能平安交达到我手上。
每当我忆起雪岚,忆起他那双朱红色的眼眸,便会有一丝隐秘的颤痛、缓缓在心里洇散开,我唯有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存封回心窍,不去触碰心底那些细密纷乱的纹路,也不必再去纠缠、质问那些理不清的心绪。连同在最后那场大火中,他落在我衣襟内的那枚羽毛,亦被我封入玉匣内,上了金锁——成为我心里,永永远远,最不愿触碰的一处私秘。
红纱旖旎,锦帷低垂,定国候府四处张贴着大红的“喜”字。而在我的心中,却是毫无半分喜意。
第十九章 凤殇 (5)
这日,是我的大婚之日,从天未亮时,便有宫人服侍我沐浴、梳妆。铜镜中那个女子的容颜清艳依旧,只是她的脸上已再看不到昔日的稚拙灵动,四载寒暑并未在她脸上刻下沧桑的痕迹,却由里至外、磨洗出她眼角眉梢那一抹孤清冷色。一施妆彩,便是冷冷的一抹艳丽。
晌午时分,我去安阳殿看望瑾儿,却迎上安阳殿的宫女跪在殿外,声称瑾儿感染风寒,正在午憩。我心知他是无颜面见我,亦并未多语,只是缓缓一叹,深深望了一眼黢黑广殿,便转身离去。
迎亲的乐队由宫门起,便一路锁呐齐奏,鼓乐频吹,而我的心,却仿佛已游移出这片喧嚣之外,思绪纷乱。
在迎亲的鸾轿内,我忽然悄悄揭开了障面的红帷,才发觉,眼前早已被水雾迷朦。
子忻哥哥,还记得,当日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月色吗?那夜你点足不惊,我悄然回眸,月光下我看见你清如寒月的脸,我以为你是月神派来探侯我的仙人。
子忻哥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日,我跳的那支舞吗?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再跳起,但当日那支舞、那首曲,却会永远存留于我的记忆。
子忻哥哥,还记得你教我背的那首诗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好?可是,下面的那句,却是我们分别的多年来,我一直都不愿承认、至今却不得不承认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子忻哥哥,今夜之后,我便会忘记你,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日那个少年,曾在雨中,对那个永远一袭素衣的小女孩、许下的最后诺言。
第二十章 帝女花 (1)
秦翦转过脸来,伸手弹了弹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如同一个教书先生般、轻声告诉她:“爱与恨是相对的,我如今并不怨她,正如我也不曾爱过她。我不是大凰国人,也不是玉螭国的人。在我秦翦心中,她不如凤的纯洁,也不如凤的高贵。”
秦翦与玉甄公主成婚当夜,定国候府笙歌齐鸣,张灯结彩,宾客满座。秦翦与玉甄,论及身份地位,无不相合相配,这门婚事更得皇上亲赐,本应是一段锦绣良缘。
是以,坊间都道:二人感情不睦,盖因秦翦是一天阉之人,他甚至不能算得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如何配得上,当今皇上唯一信任的人,皇上的亲姊姊,玉甄公主?
然而,或许唯有定国候府的下人才知道,在二人成婚后的翌日清晨,有人见到玉甄衣衫不整、容色惨白,目光呆滞地推门出房,吩咐下人去叫来秦翦身边最得信任的、那名唤“魑魅”的妾侍,便立刻警惕地重重合上了房门,吩咐起驾入宫。而此后,公主夜间便再未曾在候府留宿过。
因此府中有人流传,说候爷是被公主阉了,可奇的是,当夜他们新房中,却未传来候爷的半声呼叫。按理讲,若发生那么大事情,那种痛苦,怎有男人能忍得下?
新婚过后,秦翦足有一月未曾上朝。这日风清云朗,秦翦大病未愈,便被魑魅搀扶到花榭内的软榻上,魑魅为秦翦沏了茶,一双幽黑冷眸中含着淡淡的不忍,望住秦翦,温声相问:“候爷,她这是为什么?”
秦翦正倦倦地倚在榻里,纤长手指轻轻缠弄着魑魅一绺乌亮的发丝,听她此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平素深不见底的瞳中,此刻唯有天空的一抹蓝,云色的一抹白:“她是一个柔到骨子里,也烈到骨子里,阴到骨子里,也强到骨子里的女人。”
“候爷为何要娶她?真的完全因为她是公主么?”
秦翦唇边笑意浅散,两根手指拢并在唇间,向魑魅微微摇了两下。
“还是……候爷您真的爱她?”魑魅素来冷冽的眸中,忽然颤出几许水纹。
秦翦怜惜地抬手为她抹去,却又是摇头。
看到魑魅纤浓眼睫忽闪水光,满脸困惘之态,秦翦轻轻牵起魑魅的手,摆在唇边吻了吻,方阖起眼,幽幽叹道:“因为,我曾在她身上,看到一种……安定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她骨子里的柔,才能令我感到这种安定。但她,不仅是一个柔到骨子里的女人,并且是一个烈到骨子里的女人。所以她,才会不甘——不甘将自己的身子,给了非她埋在心里的那个男人,哪怕,或许她的感情,早已并不系在那个人身上。”
“那她心里爱的是谁呢?”魑魅望住她,目中惑色更深。
第二十章 帝女花 (2)
秦翦缓缓睁开眼,眼底挑起一抹令她觉得似曾相识的暧昧,然在此时,却又令她倍觉心酸,秦翦却是满脸满不在乎的玩弄之色,柔柔地笑了:“呵呵……无论她爱谁都好,她对雪岚有悔,对柳怀有愧。这个烈性的女人啊,在这两个男人面前,都无法抬起头来,所以她究竟爱的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
望着魑魅又沉默下去的脸色,秦翦轻轻牵起她的手——或许唯有在对着魑魅,秦翦的目光中才会褪去平素的冷肃阴厉,现出一抹孩子般的俏皮与天真:“她不仅是一个能让人感到安定的女人,她同时渴望这种安定。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眷恋柳怀曾给过她的‘安定’。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违背她自己的心愿、爱上雪岚,这个能让她安定的男人。啊不!是凤。”秦翦慵懒地转弄着手上的玉扳指,仿佛猜到身边这位红颜知己要问出什么一般,轻声叹了口气,“但也正是因为她骨子里的烈,所以她才会不甘,不甘于接受自己爱上雪岚的事实。”
“为什么……她对您做了这种事,候爷却似乎一点也不恨她?”魑魅轻轻伏上秦翦的肩膀,像个孩子般不解地问。
秦翦转过脸来,伸手弹了弹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如同一个教书先生般,轻声告诉她:“爱与恨是相对的,我如今并不怨她,正如我也不曾爱过她。我不是大凰国人,也不是玉螭国的人。在我秦翦心中,她不如凤的纯洁,也不如凤的高贵。”
“这个女人哪,出世,则必为仙;入世呢……”秦翦的话音到这里便顿下了,魑魅伏在他颈边,轻轻啮咬他的耳垂,悄悄地问:“入世怎样?”
“则注定为妖。”
“那这,算是您对她种下的惩罚吗?”
秦翦牵动嘴角笑了笑,目光望住天际,看着那片云缓缓分离成两半,渐渐被周旁另外的云层吞没,唇角笑容不经意间淡散了。
第4卷
第一章 鸿爪雪泥 (1)
只是,时过境迁,往昔一切,已如雪泥鸿痕,弹指之间便湮没了痕迹。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现如今,雪泥依故,鸿印犹存,而身后的那一行鸿印,却再觅不回昔日曾留驻在心的记忆。
墨虬国天禧朝嘉丰十三年冬,帝急召罪臣柳怀入宫,面斥其通敌叛国之罪,将柳怀罢黜官职、贬为庶民。太子萧朔再三挽劝,终不遂,只得请命离京,不辞千里,孤身亲送柳怀至岷山下。太子萧朔此举,令满朝臣子皆大是动容,一时之间,太子萧朔的仁义之德,从朝堂至坊间,众口无不颂称。
而于柳怀罢官之事而言,玉甄对他的算计不啻是更沉重的一击,这一重创令一向刚毅隐忍的柳怀终致心灰意丧,更兼因原本好友冯珏亦因他之失而辞官归田,更令柳怀再无颜面留在墨虬国,只想从此隐归西域,再不必身陷当今天下无止境的争扰纠纷中。
环佩之声响过之处,雪泥中一行马蹄印正迅速向着西北方向渐行远去,而在马蹄过处的十步之外,那些方才留下的印记便已被积雪埋覆。
双马并辔驰骋在苍芜雪原上,寒风裹挟雪沫渗入肺中,冷凉中竟透来融融暖意,驱散了雪原上那透心的凛寒之意。柳怀偶尔回眸,笑督故意放缓马步,赶在自己身后的那位白衣太子,只觉仿佛光阴移换,自己又回到了当年二人把酒畅欢,一笑轻狂的少年时代。
只是,时过境迁,往昔一切,已如雪泥鸿痕,弹指之间便湮没了痕迹。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现如今,雪泥依故,鸿印犹存,而身后的那一行鸿印,却再觅不回昔日曾留驻在心的记忆。
身后马步骤然止住,白驹一声长嘶。太子萧朔翻身降马,牵起马绳,静望着柳怀,那轻牵的唇角边,却再看不到昔日那个异彩飞扬的少年太子脸上飒朗不羁的笑容,那一抹深沉笑意,忧喜莫定,而他微锁的眉眼间,犹凝了一层寒雾,让柳怀纵在咫尺之间,亦望不真切他眼里神色。
柳怀亦翻身下了马背,向萧朔深深一揖:“送君千里,终需一别。臣今后无法再侍奉太子之侧,还望太子日后好好保重。”
萧朔一袭白狐云氅,鬓发染雪,眉间凝霜,丝丝白雾随他口齿开阖散化入风中,却仍不减话音中那稀朦暖意:“你我早无臣主之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待有再见之日。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萧大哥’。”
柳怀低垂眸光微微一闪,仰目望定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