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何事?
她,将要去见的人会是谁?又为何要避过自己——?
诸多杂乱思绪在心上如同徘徊不散的阴云,他不愿细想下去,当下提起一口气,便从窗口纵身跃下。
座下马儿不停蹄地连奔了三日三夜,方到达东莱,那马儿便口吐白沫、立毙在地。玉甄低目看了一眼那匹载着她奔了千里远的宫廷御马,颦眉叹了声气,便径自迈开足步,朝福德客栈而去。
已经整整三日三夜未曾阖眼了,足下不免有些虚浮,在踏入客栈的那一刻,玉甄并不知道,此刻柳怀正自另一侧的长窗下跳出,身形方刚没入密林中。
而柳怀也一定猜测不到,此刻这个一袭紧身黑衣、深褐风帽遮面的来投栈的女子,会是权倾一方的玉螭国长公主。
入得客栈,玉甄方解下风帽,便有人在身后轻拍了她的肩。她一惊未定,蓦地回首,暗夜中,只见对面之人白衣拂动,长发翩飘,薄薄的面纱后眼波清澈似水,在月色下,竟犹如优伶一般。
不知为何,每番靠近这个少女,总有一丝丝的酸涩由心底传来。玉甄侧过脸,绕开她望住自己的目光,淡淡道:“药带了吗?”
“带了。”对面的少女点头,声音依旧是清清亮亮,如一道划过水面的浮萍。
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4)
一直想知道她那“续命”的药究竟是什么。但她却从未问过。因为她知道,她问不出结果。没有人会白白帮你,然而若怀着目的却是不同了。不论目的是什么。
上次的“报酬”,她没有付给她,因此今日,她要对她说六句关于她的“故事”。
对面少女静静地等着她说。玉甄却淡淡转过了身——她不喜欢看这双眼睛,让她想起彼方某个遥远的亲人,也想起已失落在记忆中的那个自己。
于是她定睛望住天际那勾冷月,幽幽地道:“春狩那次之后,我便跟他习箭。以箭术为代价,我答应了他一样事。”
她从未跟她解释过,她口中那个“他”是何人。但是她相信,对面的少女一定了解她口中那个人。她更加清楚,身后少女的真正目的,便是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
少女点了头,听着她将话说下去。
“直至我报仇的前夕,他说不希望我手染血。”
少女静静看着她,却见她目光迷离了一瞬,唇边忽地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于是我便答应了他,只待我报仇之后,便同他走,但是我却提了另一个要求——要他帮我褪去我背后的羽翅。”侧回脸时,她眼角的余光扫见对面少女的眼底有一丝颤动,不觉轻轻一笑:“是的,我骗了他。他知道的,我在骗他。”
“这些话不用说!”少女的语声不再平静,哽着声打断了她。
玉甄轻轻一笑,眉目间掠过一丝得逞之色,冷冷地道:“在那年的元宵之夜,我杀了凤轩,逃出皇宫。”
对面少女听着,便待她将要再说下一句之时,忽然颤声打断了她:“我只要听他的!你先告诉我,他后来怎样了?”
望住少女失态的双眼,玉甄唇角微扬,不紧不慢地吐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我便独自去了襄樊,找我的皇弟瑾儿。”
“再说一句!告诉我,他怎样了?”少女的声音激动起来,紧紧拽住玉甄的衣袖,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这般激动过,玉甄冷冷甩开她的手,冷然道:“对不起,今日我说完了,药,你该给我了……”
少女迟疑了一刻,抿唇不答,玉甄回过目光,冷冷望着她:“难道今次,你待要食言不成?”
那少女缓缓摇头,平静了一刻,方道:“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
玉甄一惊,见少女抬起面纱后的眼,望住玉甄的眼底隐有笑意:“我差点忘记告诉你,我有法子医好你的皇弟——你皇弟哮症缠身已有多年,但既是这么多年都挨过了,可见那个病并不至夺他性命,而我手上之所以有救他命的‘仙药’,实是因为……他其实是中了毒。此毒甚为诡异,你宫中那些太医都未必能查得出,即便查出,他们也配不出解药。而我,恰好善于解毒罢了。”
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5)
玉甄沉默片刻,终于向她颔首:“那现在……我们是否可以立即动身?”
少女恬然一笑:“可以,不过……”少女声音低了下去,抬目望住客栈二层自己房间的方向,低声道:“不过,我要先给我朋友留个消息,否则我就这般走了,他可能……会担心的。”
尽管夜色幽黑,对面少女脸上又戴着轻纱,然而玉甄还是清楚看到她眼睫下流露出的羞赧之色,当下向她颔首,素来冷丽的脸上浮出一个洞悉的笑容。
少女不再看她,跋足便向二楼的房间奔去。她的脚步轻盈如风,玉甄的目光自她背影收回,四下看了一眼这客栈的陈设,只觉这客栈在暗夜里静谧得有些诡秘,四周都如笼结了乌云一般,幽黑难测。
心头蓦地一个激灵,她转身回望去,骤然发觉这客栈自她踏入的这一刻,在二人谈话之间,竟未惊动一个店中掌柜。四周无处不在的漆黑犹如野兽张开的巨口,欲将店中二人活生生吞噬……危机不知蛰伏在何处,却有丝丝冷意,如毒蛇自她背后攀起,冰冷的舌信舔舐着她的背脊,惊得她浑身发麻,登即回身望向白衣少女方才走入的房间,疾声喝道:“小心!”
然而,话声方落,即听由内传来一声惊呼,正是那白衣少女的声音!想到瑾儿的病,玉甄当即乱了心神,甚至忘了身处的危机,奋力纵身朝空中一掠,恰正接住了跌下楼的白衣少女,而在这时,一枚飞矢迎面射来,玉甄身在空中,毫无借力之所,眼看那枚飞矢正是向着怀中少女的胸口射去,情急之间忙抬臂为她挡住了这一箭,然而臂间一麻,身形落地之际,她忙垂眼看去,却见有黑血正沿着她伤处缓缓溢出。
刹那间,她脑际轰然一响:有毒!不待她缓过神,一道疾烈劲风已然擦鬓而过,玉甄闪躲箭矢的空隙,焦急地低头望了一眼怀中少女,就着由窗缝中投入的月光,她看见缕缕的鲜血正顺着少女捂住双眼的指缝间滚落。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只那一眼,她心头剧震,身法大乱,只觉左肋下猛地剧痛,竟是又再度中箭。
再不冲出去,只怕她们今夜都将要死在这里!意识到这一点,玉甄当下矮身钻入身侧的木桌后,也不顾得身后无处不至的箭矢,便将白衣少女抱入桌下,又掀了旁的桌子掩住,让她不致被店内频密的飞箭流矢射伤,蹲低身形,附在少女耳边轻声丢下一句:“记得你的承诺。”
她刚待起身,便被白衣少女一手拽住:“不要!你会有危险!”
二人说话之间,又一枚箭矢流星般疾射而来,玉甄连日未曾进食,方才复又连中两枚毒箭,伤口处麻软无知,身法稍慢,竟未避过那射向肩头的一箭,她咬牙拔出嵌入肩头的毒箭头,压低声音:“我去引开他们,否则我们都会死!”
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6)
一言方歇,少女还未及开口,便听耳畔风声一动,随即只闻头顶碎瓦粉灰簌簌而坠,雪颜掩住脸,刚待嘶声呼唤玉甄,即想起她最后一刻在自己耳畔丢下的话,立时捂住口,生生将要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近处传来打斗声,该是玉甄已同外面那帮人交上了手,射入店内的箭矢似乎少了,然而她却听到哔啵声响,空洞的视线中她仿佛看到了火光,哔啵声渐渐漫散到四周,浓密的烟气包围着她。她摸索着探出手,然而手方一触到实处,却觉如浸入油锅中般烫灼,烈火的风焰吹动她的长发、炙烤着她的面颊,火焰舔舐着她的衣衫,她只觉自己下一刻,便要在这无处不至的烈焰中化为飞灰。她张了张口,吸尽肺里的,却是一片辛辣辣的烫,烫入喉中,焚尽了她最后一线神志。
身后火光骤然大作,那一刹,玉甄听见心底传来嘶心裂肺的叫喊声,在身后的火光中,心底清晰传来的悔恨与伤痛,让她骤然发觉,她对这个少女的关心,并非只是因为瑾儿——为何自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女起的那一刻,心中会产生那般异样的感觉——异样的共鸣、与排斥,如同宿命的羁畔。
不知为何,眼眶蓦然湿了,身后的利剑何时穿透了她的肩头,她没有察觉,当另一个敌人的大刀劈向她肩膀的一刻,她依然没有察觉。
电光一瞬,生死一线。
然而当她骤然醒觉生死一线之际,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已避不过那顷刻间便要挥下的致命一剑。
她认命地阖上眼,等待那刀锋劈裂自己颅脑的一刻,将过往一切尘缘都了断。
那最后的一刹,她脑际掠过的,竟是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在菊谷深处、在林荫尽处,在深幽月色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那样地凝望住自己,如同上天派下的守护神,将要给她这一生的守护与依靠。然而,那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这一刀挥落,化为尘烟。
这一刻,心智竟是异常清明,紧阖的眼中,她仿佛看到了天边晨光。
子忻哥哥,如有来世,我盼我能生在一户普通的人家,做一个最普通的女子,等着你为我揭下红盖头的一日,我会每日坐在家中纺纱织布,等你归来。
但盼来世,湮儿能做一个最普通的女子,与你平平淡淡相守相依,直至我们一同老去。
然而,那致命的一刀并未劈落,待她再度睁眼之际,映入眼中的,恍如她梦中的那张脸。
清辉下,那个清如寒月的男子,右臂紧掣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左臂紧紧拥住她,深深望住她的目光,与千百个徊梦里的那双眼眸叠合,回忆的重量压覆了她的心,让她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
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7)
她的子忻哥哥终于还是来救她了,哪怕是梦,也请让它延续吧。她静静歪过头,靠在他怀中,身边男子右臂挥霍着长剑,左臂紧紧抱住她,与她在剑光血路中前行,抱得那样紧,如同那个“死生契阔”的誓约,如同他对她不离不弃的证明。
她发觉自己第一次不必孤身浴血奋战,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第一次、全心倚靠住一个人。她唇边漾起浅浅的笑靥,分毫不理会周旁迫近的杀机,不理会周旁映入她苍白面庞的刀光,只是静静凝望住他,缓缓抬动衣袖,为他拭去额上汗水。
周身中毒之处的麻木从伤处扩散开来,然而她此刻心中却是一片宁静——只要他能伴着自己便好——哪怕只有一刻也好。能如此死在他怀里,也是她的心愿。
然而,便在她松懈了神志的一刻,却听身后传来梁柱坍塌的声响,她心头一紧,蓦地回眸,当那片火光映入她眼底的一刻,她心头骤然一凛——
片刻之前,那个白衣少女眼底那一抹羞赧之色,与柳怀方才望住自己的灼灼目光来回在她眼前交换,刹那间,如在她心上泼了一盆冰水。
她回过眼,望住柳怀被鲜血浸透的白衣,望见血珠自他眉峰滴落,刺痛了她的眼,她分不出那是敌人的,还是他的,或是自己的,然而,她却分明听到传入她耳中的呼吸声愈来愈艰重。
心中电光般闪过一念,未给她一刻思考的空隙,她便听到自己口中颤声吐出一句话:“你要找的人还在客栈里。”
一念闪过,她方深悔自己方才的多言。然而,只那一瞬之间,她竟无半分犹豫、半分迟疑。她看到抱住自己的男子眸光蓦地一震,刹那间满满的绝望,填据了她的心。
生死一线之际,你会选择她、还是我呢?生死一线之际,你会带谁走呢?
望住柳怀在火光中摇摇欲坠的身形,玉甄知道以他的体力,绝支撑不住带走两个重伤之人,那一刻,她的身子蓦然自他臂间抽离,柳怀怔忪之间,但见她已反手夺过迎面袭来的长剑,挺直了背脊,决然喝道:“快去救她!”
剑刃与刀锋碰撞之际,她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正自她身后远去,心头一点点的窒涩,欲图找地方宣泄,却被她生生敛回心窍。
身侧的敌人一波又一波来袭,握在她手中的剑愈加沉重,几乎便要握不动。周身已失尽了疼痛的感觉,中毒的伤处渐渐麻木、至僵硬,每躲开对手的每一刀、每一剑,都仿佛在耗尽她最后的力气。
当身体已支撑不住的时候,唯有一点意念在支撑着她——再撑多一刻、一刻就好。
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8)
远远处,有脚步声正向自己奔来,一声一声,叩响在她心底,令她终于有了坚持战斗的勇气。眼前朦胧的、尽是血光,血光之中,依稀透入他的身影,在眼前逐渐清晰。
背脊骤然一暖,那个人与她肩背相抵。似是被他周身尽透的杀气震慑,敌人似乎停顿了又一轮的攻袭,玉甄抬手抹去了眼中的血,虚弱地问:“她如何了?”
“无碍!”柳怀哑涩的声音传入她耳中,玉甄心里一凉,放冷了声音说道:“快带她走,这些人是冲我来,一切与你们无关。”见柳怀猛然摇头,一缕冷笑自她唇边勾过:“既然你舍不下我,那便将她搁在这,带我走。”
柳怀颤颤抱住雪颜瘦弱的身子,望见触目惊心的鲜血自她眼角流下、滚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铅重的绞痛蔓延到口边,被紧抿成一线的唇生生咽回腹中。
他仍是犹疑。玉甄蓦然冷笑出声:“你既是不肯,那么今夜,我们三人便一同下黄泉罢了!”
她针尖般的语声刺得柳怀心里一紧,他深吸一口气,最后那一句淡漠的问话听不出一丝一毫感情:“你不会有事吧?”
玉甄在他身后轻轻摇头,那一刻,她耳边只听到凄烈风声如夜鬼的哭嚎,冷风吹过她眼睫,模糊了她的视线。
“你等我。”又是这三个字,说完之后,身后那个男人便蓦然跋足,抱住他怀中的少女,在身后的剑器声中离她远去。
在她失神之际,只见一道箭光疾若流星地向她掠来——那样电光般的一箭,她脑际乍然闪起在那一碧无垠的郊野上,那个白衣少年立身在坐骑上的张弓之姿,犹如神人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