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呢。不知在多久以前,也曾有过一个白衣少女,欢愉地荡着秋千,那时一个少年会立在她身后,横笛而奏。
“是的,玉甄公主。”她的声音收回她缤乱的思绪,少女下了秋千,回身向着玉甄敛衽行礼。玉甄下意识地欲待扶住她,然而伸出的手却又僵住。
一刻后,她即定下心神,在少女对面坐下,望住她冷冷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少女淡淡一笑:“您是什么人,我便是什么人。”
“你?”这句带冲的话令她忍不住便要驳口回叱她一句,然而心头却猛然一亮,刹那间醒悟过来她话中真意,登即长身而起,走到她近前,细细望住她眉眼,试探般地问:“你……母亲是?”
“姐姐!”她一声未落,雪颜已颤了声轻唤她。
“姐姐……你,你叫谁姐姐?”分明已是心如明镜,她偏生冷淡侧过了脸,然而眼底那一抹漾开的水纹,她却看不见。
雪颜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姐姐,我跟你讲个故事,你要听吗?”
玉甄并不回答。很多人,只有在拒绝的时候才需要开口。
“很早之前,雪山上有一只凤鸟。她有一个很爱她的丈夫,他们还生了一只小凤凰。”
“凤鸟的蛋要孵二十年,她的丈夫守在家里为她孵蛋,可是那只凤耐不住寂寞,于是瞒了她的丈夫、独自偷偷飞出了雪山。”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顿住,而玉甄已大抵猜到后面的“故事”,她牵动唇角,惨然一笑:“你是想告诉我,那只凤后来飞入了玉螭国的皇郊,邂逅了当年的玉螭国太子,是吗?”
第十七章 火海 (3)
雪颜点了点头,复又摇头,空洞的目光望住天边的月色,月光在她眼底盈盈波闪,她仿佛能看得见月影一般,浅浅一笑:“我不知道她在玉螭国发生了何事,我只知道,她回来之后,便生下了我……”
原来是这样。原来娘最爱的人并不是父皇,父皇不过是她寂寞的时候,与她风花雪月的男子而已。那她呢?她的存在又算什么?
“姐姐!”她迷惘之际,雪颜已轻轻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妹妹,我和你一样——是同一个爹、同一个娘生的女儿啊!”
玉甄愕然望住她,雪颜的手摸索着,为她捋齐了鬓发,凄然笑道:“还有哥哥——雪岚,他其实是我们哥哥。”
“不,不是。”玉甄轻轻推开她的身子,茫然转过身:为何,在听她提起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时,心口会有隐隐一丝悸痛呢?
“为什么不是?”雪颜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间传来的温度冰冷,然而少女的话音却亲切柔婉,如同当年的她……
“姐姐,你告诉我,他现在究竟在哪里?找到他,我们三兄妹就可以团聚了。”说到这里,她话音顿住,仿佛是突然醒悟到什么一般,小心翼翼低了头道,“姐姐,我知道你顾虑什么。的确,他是我们哥哥,但是我们是神族的子民,并无世俗间那些纲常伦理,姐姐若是真喜欢哥哥,你们也可以……”
“住口。我根本就不知道雪岚是谁。”玉甄冷冷打断她的话,方才语气中那一丝温存也荡然不复,“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妹妹,你有什么证据?你一口一个雪岚——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认识此人,听都没听说过!”
她这句话如一桶冰水将雪颜当头淋下,隔了半晌,只见雪颜唇边掠过一个苦笑:“姐姐,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不觉得你像凤。”顿了一顿,又抬起空洞的双眼,迎上玉甄疑惑的目光,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像刺猬——活生生一只刺猬。”
“你什么意思?”玉甄警惕地看着她脸上那个有些古怪的笑容。
“姐姐,你见过刺猬吗?”雪颜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自顾自地道,“我曾摸过它呢。姐姐,你知道吗?看到它,我便想起你——向往光明却又畏惧光明,渴望温暖却又害怕温暖,因为敏感、猜忌,所以宁愿永远独自一人,不允许任何人闯入你的心,却又不甘于孤独,于是用你的刺、伤害着一切想要接近你的人!”
“住口!”玉甄冷冷退开数步,如被侵犯的野兽一般,远远避开她,然而她的话音却是毫不停顿,声声响入耳中,“姐姐啊!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你爱的人,你不能爱他,便要恨他;爱你的人,你不能爱他,你便要伤他……”
第十七章 火海 (4)
“我累了。”她话音未落,玉甄已拔足朝卧房奔去,再不回头。
听着玉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雪颜不由摇头苦笑。她摸索着攀上秋千,轻轻荡着,秋夜寒雾渐重,一分分浸湿了她的鬓发,渗入衣里,像是亲人的泪水……
三日之后的凌晨,柳怀自梦魇中惊醒,营内负责看护他的下属见将军神智终于清醒,激动得叫起了帐外看守的兄弟,待几名属下入内为他净了面,又有人欲去叫醒军医,却被柳怀喝住。
他捂紧了腹下伤处,靠在榻间,一一扫过站在他营内这些平日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心头微微有些不宁,随口问道:“她呢?”
“她?”方刚守在营中看守他的属下微微一愣,他左旁一名小兵却登时会意,挠头问:“将军问的是雪颜姑娘吧。”
柳怀虚弱地颔首,却见众人纷纷垂了脸,面有愧色,柳怀心头一凛,忙支起身,急声追问:“她怎么了?”
一群人支吾了半晌,终是由最先开口的那人站出来答道:“那日将军气息奄奄,口中一直唤着一个叫‘湮儿’的名字,雪颜姑娘本在您床边照看着你,是我们没有看好雪颜姑娘,请将军责罚。”言毕,一群人登时跪了一地。
柳怀面容有一瞬的抽搐,一声不吭地俯身套住长靴,也不理会跪了一帐的下属,径自掀了帐帘,向外走去。
“柳将军!不可,您的伤……”一名下属膝行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襟,“将军,今次是我们的疏忽。只待将军一声令下,我们拼死也会为您将雪颜姑娘救回来……”
“你们去了也没有用。”柳怀冷冷地说,“雪颜现在还没回来,定是被她扣住了。你们去了,她不但不会放人,说不定反而会害了雪颜。”柳怀径自牵起帐外正在食草的白驹的马绳,翻身上了马,方转身对他们摇头道:“你们回去吧,我一定平安回来。”言罢,两腿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登即狂奔而出。
一群下属怔怔望住他没入灰白天色里的背影,一群人竟然手足无措。
待马儿奔远了,柳怀才控住马缰,蹙眉拭干了唇边的血渍。他下马拾了一团泥土,均匀地涂抹在脸上,又抬眼望住天色:乘这匹马的话,混入堵阳县,再折道向东,在天黑之前,应能到达襄樊吧。
玉甄,如若雪颜少了一根寒毛,今生今世,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
这日,玉甄回府后,依旧先往雪颜平日歇宿的“凝雪院”走去。
关上厢房的门,她步至案台前,扳动烛台,但听“咯噔”一声轻响,案旁贴住壁画的墙壁缓缓向旁侧移去,露出其间一道深黑的甬道。
第十七章 火海 (5)
玉甄执起了案上的灯烛,径自矮身而入,待她进去之后,壁门便在她身后轰然关阖。
一刻之后,外房的门无风自开,轻微得没有一丝声响。而几乎同一时刻,一条黑影闪身入了房间——门再度阖起,那黑影闪身而入的一瞬,短得仿佛只有一个弹指。
弹指之间,门外平静复初,而他的脚步已踩入了房内的青砖地上。
他小心翼翼走到案台前玉甄方才立身之处,然而,他方一扳动烛台,却闻头顶传来一声异响,他心头大骇,忙纵掠而起,然毕竟重伤未愈,身法缓了些,登时便被由天而降的一张巨网牢牢缚住。他用力挣脱,然而那张柔韧的网却仿佛有生命一般,将他越缚越紧……
“无用的,这是天蚕丝网,你越是用力,它只会收得越紧。”随着一个幽冷的声音传入耳内,柳怀骇然抬眼,却见玉甄正立在他身前,手中灯烛明明灭灭,映得她的脸有如鬼魅、邪气逼人。
柳怀望了一眼她手中灯烛,又望了一眼那架空空的烛台,霎时恍然:原来烛台上缺了一根灯烛,他便落入她的陷阱!
“你想怎样?”柳怀咬了牙,冷冷地问。
“是你想怎样才对。”玉甄妖异的目光冷冷望住他。
“放了……放了她。”柳怀颤了唇,沙哑吐字。
“放了谁?”玉甄倾身贴近他的脸,妖异的眼底掠过一抹邪气的笑容。
柳怀嫌恶地避过她的脸,冷淡答道:“雪颜。”
“你觉得我会放她吗?”玉甄一脸漠然地站稳身形,冷冷道。
柳怀抬起眼,平素清冽的双眼此刻幽冷如冰,冰下却仿佛有火焰在烈烈燃烧:“放、了、她。”他冷冷吐出三个字,一字一顿。“放了她,你想将我怎样,都随你。”他说完这一句,便低下了头。
“随我?”玉甄仿佛未能听懂这句话一般,歪了头、细细品味了一下,方掩口嗤道:“若是妾身要将你留下呢?”
柳怀合起眼,不再答话。
“作为一个将军,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舍弃你的国家,值得吗?”她的声音忽然柔了下去,如一阵低幽的风,徘徊过他的脸面,平抚下他眼底的戾气。
“我早已再没有国、没有家,我只是希望……希望可以守护住,我所珍惜的人而已。”他喑声答道。
她倾身蹲在他面前,仿佛一个稚龄少女,梦呓般地轻声问他:“你真那么在意她?在意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是。”柳怀脱口而答。一语毕,却鬼迷心窍一般、幽幽补充了一句:“若是在当年,我也会一样为你……”
“那现在呢?”她语声微颤,靠近了身,呼吸紧贴住他面颊。
第十七章 火海 (6)
幽幽的风荡过他心底,触动了他久已沉眠在记忆深谷的那些零碎的片断,“现在?”玉甄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在诱惑着他……被时光沉淀过的那些记忆,一幕幕在眼前鲜活上来,连同心里那一点早已在那场大雨中湮没掉的炽热,也活了起来。
“现在……也是一样。”终于,他还是喃声答了她。一语方落,他才幡然醒悔。然而,玉甄的胳膊已轻轻缠上了他的腰,软若无骨的身子紧紧地贴住他衣上,语声如似十年前那般温柔甜润:“子忻哥哥……”
她靠在他怀里,俯首轻吻着他的鬓发,他的眉眼,黯淡的烛光照在那双黑曜石一般深亮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眷恋。她玉质般的肌肤透着淡淡的蜜红色,缠绕在他身上那淡淡的体香沁心醉人,他透过迷离的目光望住他,见她满脸娇羞之色,如一个稚龄的纯情少女。仿佛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再无旁人,她眼中只有他,心里也只有他,只要他的一句话,她便愿随他去遍天涯海角,他要什么,她都会答应、都会给他……
她的吻如游蛇冰冷的信,却又如蜜露一般沁心蚀骨,在他颊边轻而缓地游走。他在天蚕丝网下的手用力将她抱紧,感觉唯有这样,心里才能宁定。那不是炽热的情欲,而是一种想要抓紧什么的渴望。舌尖那一点点轻柔的缠绵,如经岁月催洗过的伤痕,痛意一点点渗入肌肤,直伤透他的心腑。然而便在这样透心入骨的伤痛之中,却有什么牵萦着他,让他沉溺其间无法自拔。
柳怀在她颈边轻吹一口气,深深吻住她的眼,舔下她眼底那一抹温热,轻轻地道:“湮儿,放我走吧!”
她的身子在他话音方落之际,骤然冷了下去。冷得那样的快。
她缓缓撑起身,柳怀再望她时,她眼里的目光又再度变得犀冷如冰。
她抬起手掌,掌心运力,轻轻一吸,便将附在他身上的天蚕丝网纳入她袖内。
柳怀支撑着站起身,明灭的烛影潋滟在他略透红晕的颊边,她抬掌轻抚着他的脸,柳怀身体一震,她已踮了足、凑近他的脸,他怔怔望住她轻启檀口,沁心的香气再度侵入他口鼻间时,猛然间下唇一阵剧痛,他愕然抬手抚唇,却见她正擦拭着唇间留下的那一抹血渍,血渍未凝,她薄唇带着一抹腥艳的丽色,衬得烛光下那似笑非笑的瞳眸更是妖诡逼人。
“痛吗?”她这样问了一句。
“可以带我去见她了吗?”他没有回答,淡淡侧头避开她的目光。
一小段甬道后是一扇密门,玉甄转动石轮,眼见密门缓缓开启,一星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内室。室内的紫香木椅上,端坐着一个白衣少女,双眼蒙着黑布,听见二人的脚步声,她嗫嚅唇角,然而喉中却吐不出一个字,昏暗的烛光照着她惶恐的面色,然而她却端坐在椅上,一动未动,似是被玉甄封了穴道。
第十七章 火海 (7)
柳怀心头一酸,脚下刚迈出两步,玉甄脚步蓦然移换,身子已抵住了身后的石壁,柳怀心头一紧,忙回首望去,见她正扣上了身侧石壁上一快双螭盘绕的石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怀强自镇定下心神,在雪颜身旁蹲下身,抬手抚摸她消瘦的脸庞,当触到她眼上那块黑布之际,蓦然一惊,回首望住玉甄,颤声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玉甄掩嘴轻笑:“只不过在她眼里敷了少许毒药而已。这毒药敷在眼里,要过了七日七夜,才能侵遍她全身,毒发之时,会痛遍她每一寸肌肉……”
“你!”柳怀唇中刚吐出一字,便有血沿着他唇角淌下,雪颜在他身旁轻轻摇着头,无奈周身被点了穴道,那样轻微的动作却未落入他眼里。
“哎!瞧你激动得。”玉甄缓步走到他身前,脉脉凝视着他双眼,柔声叹道:“这毒又不是无药可解,天下那么大,总有法子治她的。只是……”说到这里,玉甄顿了顿,幸灾乐祸地看着柳怀气得通红的脸,遗憾般地叹了口气,“只是嘛,你要带走她,总得给我个理由。你有什么资格带她走?她是你什么人?妻子,情人,抑或妹子?”
“她……”柳怀见有一丝希望,心中一松,脱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