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衣袂乍在风中飒响,这轻微的响音已唤回我飘荡的神思。我抬起眼,看她在我面前翩跹起舞,白裙曳地,衣袂翩飞,舞步纤盈,舞姿如蝶,痴痴如醉。
那日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在那日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上竟有这样一位公主,母亲被外间传为妖孽,自小便离群索居,在这空寂无人的菊花谷,过着幽禁一般的生活。整个玉螭国没有人知道她住这里,知道的唯有皇上和皇上的心腹。当然,此后还多了一人,便是我。
宫里所有的皇子公主,身后都跟着一群宫女内官,而她独居在这偏远无人的菊花谷,身边莫说一个侍卫,便连一个近臣也看不到。
皇上是派了几个心腹侍臣将我秘密遣送至菊花谷的。出行是在夜间,菊花谷立处帝都西郊,路程并不算远。很快他们便将我送入了离宫内,为我安排好住所,交待了一些事,便匆匆离去。
看着他们的身影没入深秋浓黑夜色中,隐隐听见远处铜锁一声清脆的交击声响,在这寂静寒夜中,那细微的声响仿佛也能漾开声声回音。
外面渐渐再无任何声息,只有这初秋的寒风一阵阵从我耳畔擦过,将我从身至心,都裹结了一层寒冰。
他们走了,这座离宫便也被彻底地禁闭了,此后再无人入得来,而里面的人,却也再出不去。
还有多久才能出去?我不知道。也不知皇上将我派来此处,用意为何。然我却深知,如今我的职责,是守护这个遗忘在世人传说之后的、玉螭国的公主。
我整顿好床铺后,便四下溜达了一圈。这里只有公主的乳娘照顾公主平日的起居饮食,而她却是位聋哑之人,我问什么,她不能回答我,而我说的话,她也听不到。
秋风袭面,只觉一阵阵寒意小蛇般游窜在我四肢百骸,我心底第一次对那位还未见过的公主、我将要守候的人,生起一股发自内心的悲悯。
然而很快我便发觉,她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是自那夜之后,我再也不会怜悯她。
夜阑人寂,公主厢苑的灯烛却迟迟仍未亮起。
当我走近那处掩映在菊花后的厢苑,方察觉房中并没有人。如今夜已深了,公主不在自己房中,那她会在哪里?
漫无目的地走了约莫一柱香时间,我已置身在树林丛荫的小道间。此间各色菊花俱是名种,然而我并无心观赏,再走多一刻,小道尽处,却是一间简陋跨院,灰砖青瓦因帝王多年的弃置,早已残败不全,院内杂草丛生,一派萧索凄凉。
我忽感寂寥,紧了紧披在肩头的裘氅,缓步走入那跨院中,一阵秋风忽起,吹落满树黄叶,我脚下的枯叶随地翻卷,足过之处,只闻那枯叶脆裂声响。
第七章 邂逅 (2)
而便在这时,我竟听见仿佛有一阵歌声自那院中传来。我蓦然驻足,凝神细听,那声音清润婉转,然那歌声中隐透悒郁,伴着满院在深秋夜色中飞卷的枯叶,更添苍凉。
“……时妆净洗,敛吾芙蓉……”
我择定了歌声传来的方向,轻轻向前迈出一步,心中已然料定我将要见到的会是何人。
“罗袖动香,宛若飞鸿……”
一步踏入月洞形的石门内,一叶黄叶随风翩卷着、滑落我耳际,我抬掌拾过,低看一眼,便深深握在掌心。
“捧此华玉,且盼且羞……”
终于敛息抬眸,只见那满树落叶之下,一袭白衣的女孩迎风翩然起舞,裙袂过处,扫起黄叶飞卷,然而星月黯淡的夜色中,她那一袭白衣却是皎洁如雪,不染纤尘。
我缓缓踏前一步,驻足静望住她,天色虽黯,却仿佛有淡淡的柔和光晕包围着她,皎洁,却不夺目,清寒,却带着稀薄暖意。
“红蕖袅袅,醉乍摇风……”
她的嗓音清甜柔润,尚带三分稚气,然而那望月的目光,却显得那般孤独。只见她唇角含笑,笑容清浅,宛如一朵纯白的菊花。
“池边拂水,涟影重重……”
我看着她蓦然抬起双臂,高高平展,裙袂被风掀起,翩然如羽,而她的身子,竟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那一刻,我虽还未看清她容貌,然而只这一刻,心里某一处尚未苏醒的地方,却仿佛有火燃起,心脏在胸腔砰砰作响。
直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的感觉——那是惊艳。
不知是因为她身子太轻盈,还是那风势太疾烈,看着她双臂高展,皎洁的裙袂在风中翩卷,我直有一种恍惚——仿佛她下一刻,便要飞出九天。
那一刻,我竟忘记了礼仪,脱口而唤:“别走!”
别走,一个声音,在我心底无声呐喊。而我竟未意识到,何时那个声音便破口而出。
听见我这声叫唤,她竟果然放下了手臂,回眸望我。那眼神澈亮如莲池净水。
我敛息半晌不语,目光只是定定望住她。她亦无语,只定定望住我。
忽然,我见她提起衣裙,盈盈向我奔来。她的步伐轻盈灵动,而我却一时茫然怔住,无意识地朝后退去一步,感觉双颊蓦地发烫——在这冷夜寒风之中。
她浑不在意,奔至近前,忽然展颜一笑:“哥哥你是谁?怎么会来这里?”
她的声音清甜柔润,亦如她的歌声。我讷讷望住她,竟忘了行礼,半晌之后,竟然脱口问了一句:“你不喜欢我来?”
话出口时,方察觉唐突失礼之处,忙住口收声,怎知她立刻一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粉嫩肌肤下如欲沁出水来。
第七章 邂逅 (3)
我心头一慌,刚待开口解释,她已蓦地握住我手,竟分毫不顾忌男女之嫌,急声道:“哥哥你别走啊,你走了我便又是一个人了。”
我一愕之间,却见她咬紧了唇,目中凝起水雾,却是倔犟地抬头望着月色,隐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断续吐字:“已经好多年没人陪我说过话了……早些年,我娘还时常飞来探我,可是五年前,她便再没有来过……这么些年来,这里都只有我同乳娘两个人……”
听着她的话,我不禁心生酸楚,想起适才她的歌声,于是放柔声音问:“你方才唱的歌,是你母亲教你的?”
她回头看我,笑生双靥,一双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哥哥你喜欢听?”
听她叫我“哥哥”,我心中终于一震:我竟一直忘了称她公主!可是,若现下我忽然改了口,或许她这番兴致也要随着那个生疏的词儿一扫而空。
因此,我并没有行礼,目光只望住她,点头道:“我喜欢……”
喜欢听你唱。后面三字我忍了没说出口,却觉脸上又滚滚发烫,心中如被火烧,不由暗自庆幸:此刻夜深月淡,这副窘态应不至被她看出。
怎知她却蓦地挽住了我双手,轻轻一垂眸:“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诧然看她,却见她正垂眸看着我腰间所系的那枚凤纹玉夔,目光似乎大是好奇。
我见她喜欢,心下自然欢喜,当下便要解下那玉夔送与她,但转念便想起,当年祖母临终之际、将这玉夔交与我时,曾言及此乃我柳氏家传宝物,传媳不传女,并且只传家中长媳。我几个弟弟都还小,她当时将玉夔传与我时,我虽未谙男女之事,却也深知书中“延续香火”之意。
此时想起,我面颊烧红,刚欲伸出去解下腰侧玉夔的手蓦然又僵住,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臆间狂跳如雷,偏偏她又离我这样近,我生怕被她察觉出我的异样,忙浅咳一声,背了身去,随口答:“我叫柳怀,表字子忻。”
说是表字,其实也应是乳名,那是我祖父过世之前便为我取好的。而那时我尚在母腹中。这一层缘由,却不足为人所道了。
“子忻?这个名字我喜欢呢。”她的目光终于从我腰间抽回,抬眸看我,笑容隐现小女儿家的娇憨之态,拍手道:“那我以后叫你子忻哥哥,好不好?”
我心里一惊,刚待开口提醒她这样不妥,然而话到唇边,却又住了口。
或许暗自里,我也希望她能这般唤我,能这般,与我“平等”相待吧。
我自幼便陪伴太子读书,所见过的皇子公主自不算少,在他们眼里,在我自己心里,我都不过是个低低在下的臣子,一个在他们眼底——卑微的、可供玩亵的孩子……我平日与他们相处之时,连头都不敢抬高,更罔论,这般以“你”、“我”相称。
可是如今,不知是否因为这里只有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尽管我知道她身上流着玉螭国皇族的血脉,可是现下此处并没有旁人,她又毫无架子,我不由少了一些平日的拘谨,心中竟然第一次萌生出一种奢望,奢望能和一个皇室的公主平等相待的念头。
她的衣袂乍在风中飒响,这轻微的响音已唤回我飘荡的神思。我抬起眼,看她在我面前翩跹起舞,白裙曳地,衣袂翩飞,舞步纤盈,舞姿如蝶,痴痴如醉。
第八章 暗涌 (1)
而皇太子邱世蘅,这个在银夔国的国史中一闪而过的平庸的名字,最终只是作为陪衬它幕后的波澜而存在。
那日我才知道,她叫湮儿。湮儿是她的乳名,她让我这般唤她。而我,其实也喜欢这般唤她。
也是那日我才知道,她晚间很晚都不睡。她说她喜欢夜间的静谧,说她闭上眼,便能听到划过耳畔的夜风声,将好多好多故事带给她——还带来了,远方那个她从未见过的母亲要跟她传达的话。
说到这里,她嘴角含笑。我淡笑看着她,这个公主虽孤立于世,但天性开朗温和,并不如我先前想象中那般孤僻阴郁。她的一颦一笑,都如煦风拂面沁入心骨,如春光融暖在我冰冷心田。在那时,那个一路压抑中成长起来的少年眼中,她几近完美化身。
然而,即便是再完美的璞玉,亦有其瑕疵和缺陷。她最介意的,或许便是自己的后背吧——她的背后,生着一对很小的翅膀,两胛各长出一只。翅膀如她的肌肤一般光洁无暇,却不生一片羽毛,所以她无法飞出这处将她幽禁之地……
她告诉我,她娘是一只好大的凤鸟,为了她的国家,所以不要她父皇了,却将她留在她父皇的国家陪她父皇,等有一日她长大了,张开翅膀,便可以自己飞回故国、去她娘那里了。
她说这句话时,满脸尽是笑意,娇憨笑容之下看不到一分阴霾之色,然而她那双点漆般的瞳眸深处,那一点隐隐的寂寥和哀楚,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按照常理,若真是她母亲不要她父亲,又怎会将女儿弃在这里?若真是生性凉薄,不顾念女儿,又怎会在以往每年都不辞万里,飞回来看她?
我想这一层,她心里是明白的。只不过——她不愿相信罢了。
上天既然给她生了这一对肉翅,给了她火凤凰一族的标志,偏偏又不给她如同族人一般自由飞翔的权力;上天既已赐予她让人钦羡的容貌和聪慧,但却又狠心让她被世人背弃。
她看起来似乎每日都很开心,常常一脸认真地跟我说:只要她背后那一对小翅膀长大了,长出丰满的羽毛,便可以飞回她的国家了,还可以飞出这里、去见她从未见过的父皇。
然而看着她满含憧憬的笑容,我心中却隐隐泛起酸涩。——其实她心里应是介意的,她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和常人一般:要么做一只完完全全的凤凰,要么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她从不表露出自己的伤感,所以我也从不说破这些。
自那夜之后,每一个黄昏或夜晚,她看我练完剑法,便将我拉进那座跨院。她说那座跨院是当年她母亲遇见她父皇的地方,总有一日,他们一家还会在那里重聚。
第八章 暗涌 (2)
有时,我会不忍看她那双琉璃般的眼底闪烁的一丝希望——我害怕那唯一支撑她走过这十几年人生的希望,终有一日、当她梦醒时分,真如琉璃般破碎,那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然而,又是什么支撑她走过这些年的寂寞寒暑、冲刷尽眼底最后一丝阴霾?
是那一抹希望么?
她不喜欢看见我悲悯或怜惜的目光,她平等待我,也希望我平等看她。她希望和自己周围的人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在她的心里没有歧视,也容不得半分怜悯。
我渐渐发觉,她的确是个孤独的孩子,可是她真的并不值得可怜。她很会为自己寻找快乐。上天夺去了她的翅膀,那她就将翅膀寄托在梦想中。上天夺去了她亲人的关怀,那她就好好关心自己爱护自己、为自己寻找快乐。
这样一个女孩,何其柔弱,又何其坚强。
我时与她追逐嬉戏于菊花深处,每当傍晚,她便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去那处跨院,硬要我讲故事与她听。
其实我知道,她并非真的想听我那些故事,她不过是希望有人陪她说话、而她自己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莞尔,将从书中所读的那些故事说与她听。其实我所知道的故事并不多,有时一个故事我能讲上三四遍,她亦听得津津带味。
时常我也教她一些用兵之道,湮儿十分聪颖好学,到得后来,竟渐渐能够举一反三,旁征博引,如此才思,令我暗自钦赞,有时甚至觉得,若她是男儿之身,必能为玉螭国谋存福祉。
那年入冬,房外雪花如絮,她贪凉受了风寒,我不准她出去,为她在屋内燃起暖炉,砚好墨台,开始一笔一划教她认字。
她认字的速度也相当惊人。常常是我教她写过一遍,再教她念一遍,她便再不会忘记。来这里之时,我将我平日常看的书都带了来,虽然不多,但每夜就寝之前嘱咐她看,第二日检查,她便都能背得下来。我不由生起顽心,让我尊称我“子忻先生”,岂料她却知我有心逗弄她,怎生都不肯改口。
渐渐,我发觉自己已无什么书上的东西可以教她了,她便缠着我学剑。
小女儿家家的,学什么剑?我不由蹙紧眉,板起脸,故意做出一派老沉之态。
她干瞪我许久,第二日便在我菜食中下了泻药,害了我腹泻几日、全身脱力……
我最终还是拗不过她,于是撇下一截枯枝,递到她手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