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我就慌了神,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偷窥,可是林俊野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回答我的话,似乎早已察觉我一直在楼上偷窥他。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想逃,可是他却叫住了我,别走!我想你陪我说说话。
我像是被下了神咒一样,脚步立刻停住了。我看见林俊野弯下腰,把香皂、洗发水放进水桶里,把毛巾搭在肩上,然后提着桶子走上楼来。从我的身边经过,他说,等我,我穿上衣服马上出来。一股强烈的气息向我袭来,这股气息混和了冰冷和火热,冰冷来自他身上的水珠,火热来自他体内的能量。
一分钟还不到他就出来了,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男人。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林俊野说。
二十七
我们出了院门。丽江还是灯火通明,满眼都是大红灯笼。24小时营业的酒吧里歌舞升平,很多人在里面醉生梦死,也有很多人在里面独自疗伤,当然也有一些人心怀鬼胎,妄想着一段刺激的艳遇突然降临。
我打破沉默,为什么要我陪你说话?对你来说我还是一个陌生人。
林俊野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低低的倾诉,一个小时前,也就是我冲澡前,我的女朋友去了。她得了一种怪病,粘膜癌,花了很多钱,请了最好的医生也没有治好。他很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对不起她,我长年漂泊在外,不在她的身边,没有照顾她。她其实可以通过她的父亲给我一份待遇很好的工作,她想我陪在她的身边,可是我没有答应,为了自己所谓的理想。她有个很有钱的父亲,大酒店的董事长……
董事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个北京男人,也就是我很少见面的继父,不也是大酒店的董事长吗?我想这两者之间不会有什么联系吧?于是我问,你见过你女朋友的父亲吗?
没有。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没有必要见。
那你知道她父亲的酒店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有什么不妥吗?林俊野疑惑的看了我一眼。
喔,没什么,随便问问。我慌乱的掩饰了一下自己,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张长椅说,你累不累,我们去坐会吧。
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他主动给我讲他的故事。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劝慰者,但是我却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说他有一个并不美好的童年,很小的时候父亲好赌成性,输光了家里所有的财产,于是父亲与他商量把母亲卖了去抵债。他不许,大哭,却没有能力阻止,他被父亲绑在柱子上,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父亲拖上车……后来母亲成了别的男人的妻子,父亲也不再管他,长年累月的不回家。他跟着年迈的奶奶。十八岁,奶奶也撒手人寰。他无依无靠,然后去当了兵……他说,他有母亲,有父亲,可是他却是一个孤儿。他说,他有母亲,有父亲,可是他却没有一个家。
我不知道林俊野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看见他冷峻而悲伤的脸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喉头哽咽,很想流泪,但是我忍住了。在没有彼此熟悉之前我不可以放纵自己的泪水。其实我也知道,林俊野也很想痛哭一场,他的支离破碎的家,他刚刚死去的女朋友,可是他是一个男人,一个从部队里走出来的男人,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不可以哭,他只能够把所有伤心的泪水咽了下去,于是他只有用冰冷的井水冲涮着自己,用那样极端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的压抑与痛苦。我也想起了自己的家,突然发现我和林俊野是同样的人,同是天涯沦落人,有母亲、有父亲,却没有一个家。
之后我们回到了客栈,并不长的路我们却走了很久,彼此不再说话。进了院门,上了楼,我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林俊野突然说,你和她长得非常像,尤其是你们的眼神,对一切充满了不信任感……
10
早上被剧烈的电话铃声吵醒,对面传来阿超的声音,娜初,准备好后来酒吧,我开车送你们去泸沽湖。
蓝熙早已经起来,站在走廊里发呆。林俊野似乎刚刚从外面跑步回来,我下楼洗漱的时候看见他气喘吁吁的,满头大汗,汗水泅湿了他洁白的背心,肌肉的线条隐约可见。
我说,难怪你的身体这么好。去哪里都不忘记锻炼。
林俊野洗了一把脸,说,丽江古城早上的空气最好了,睡不着,很早就醒了,于是就到外面跑了一圈。
我不认为这是他跑步的理由,或许发泄是更好的理由。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向老板娘退了房,老板娘塞给我们一人一张名片,似乎早已把昨晚与我争执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笑呵呵的说,欢迎你们下次再来!也欢迎你们介绍朋友过来!我吸取昨晚的教训,不再对老板娘许诺。
出了门,朝阿超的酒吧自由公社走去。丽江的早晨非常静谧,这与来丽江的游客喜欢睡懒觉有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来到这里就是享受,就是放松,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谁不愿意睡到自然醒呢。在北京,对于上班族来说,睡到自然醒是非常奢侈的事情,能够睡到自然醒的人都是一些所谓的成功人士,自己开着公司,有房有车。
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偶尔看见一些精神矍铄的老人在晨练。很快我们就到了自由公社,在自由公社,我们一人吃了一碗过桥米线算作早餐。
二十八
出发的时候,碰到一件很倒胃口的事情,阿琳跑过来,听说我们去泸沽湖,吵着也要一起去。阿超起初拒绝,后来被缠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为难的看着我们。我本想说我们做汽车去,但这样也太损阿超的面子。于是只好违心的点头,说愿意阿琳与我们一起去,毕竟坐着人家哥哥的车却不让她去,怎么也说不过去。
其实我敏感的心已经料到阿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是想与林俊野在一起。你看,我刚刚点完头,她就忘乎所以的拉着林俊野的胳膊向车上走去。一辆半旧的越野车,我记得十年前阿超带我到附近兜风,开的就是这辆越野车,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不是中国的。
我上车的时候,有点尴尬,车后座已经坐了阿琳、蓝熙和林俊野三个人,我不知道是坐前座呢,还是和他们三人挤一块。这时候,林俊野赶紧下了车,说,我还是坐前面去吧,你们三个女孩子坐在一起说话比较方便,也比较安全。于是我上了车,坐到了后座。阿琳恼怒的看了我一眼,以为我故意赶走林俊野。
开始的时候气氛相当尴尬,阿琳坐在中间,一边是我,一边是蓝熙,别说我和阿琳说话,就算我想与蓝熙说话也很不方便,因为我稍微一侧脸,就可以看见阿琳那张苦瓜似的脸,看来她很不情愿与我们坐在一起。林俊野也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男人,所以车上只有阿超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从丽江到宁蒗县再到泸沽湖景区,我们要穿越200多公里的山路,需要翻越五座大山。开始的路都是很平的,但是,走上一段后就变成了碎石子路,车就一直颠簸着。阿超解释,为了防止车上坡下坡打滑,一定的海拔高度后,就改成石子路,这样下雨的时候,水会顺着石子间的空隙渗走,温度低的时候即使结冰也不会打滑了。到了宁蒗至泸沽湖这段路程后,路况更加惨不忍睹。沿途都是砍伐过度的荒山,路上烟尘滚滚。山路九曲回肠,山路下面就是悬崖,我们被车子甩得左右摇摆。从来不晕车的我,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不行,我要吐了,我打开窗户,哇的一声把今天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我自己都犯恶心。蓝熙也忍不住吐了。阿琳轻蔑的看着我们,嘲笑我们弱不禁风。可是,阿琳刚说完,马上叫了起来,让开,让开!我也要吐了。于是挣扎着,艰难的与我调换了座位,然后把头伸出来窗外,一阵狂呕。
为了活跃气氛,在车子经过彝族地盘的时候,阿超向我们讲起了彝族与摩梭族的恩怨。阿超说,几百年前,摩梭族和彝族发生过一场地盘争夺战,最后摩梭族胜利,盘踞了泸沽湖周边这块福地,而彝族战败,被赶到湖外。这个关于彝族与摩梭族争夺地盘的故事,我们每一个摩梭人都不会忘记,我的外祖父、母就在这场血战中双双殉情。
阿琳虽然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但好在不记仇,很快,她开始耐不住寂寞与我们搭话了。开始的腔调古里古怪,带有一点不屑,后来听阿超说了我这次去泸沽湖的目的之后,马上对我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她一边嗑着瓜籽,一边口齿不清的说,娜姐,我还真佩服你耶!现在像你这么痴情的女孩几乎绝种了。说说看,你的扎西到底有多帅?
我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无聊,但我不想刚刚缓和起来的气氛又陷入僵局,于是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长得帅不帅。
阿琳不信,他以前的样子你总还记得吧!
我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人心都会变,何况样子呢。
阿琳不再说话,而我的心也开始变得复杂。
日落时分,我们抵达泸沽湖。我们摩梭人的母亲湖。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泸沽湖曾是一片肥沃的陆地。有一天,洪水泛滥,顷刻之间万顷良田被淹没,陆地变为汪洋大海。这个时候,有一位母亲正在喂猪,身旁的两个孩子正在玩耍,眼看洪水就要扑来,母亲急中生智,忙将两个孩子抱进猪食槽中。后来母亲却被洪水吞没,葬身水底。两个孩子乘着猪食槽,漂浮水面,得以幸存。洪水过后,陆地变成了湖泊,两个孩子也就成为摩梭人的先祖。人们为纪念这位伟大的母亲,就把这个湖称为“母亲湖”,湖上行驶的船只也仍仿照猪食槽的模样制作,叫“ 猪槽船 ”。
我们把车停在三家村码头。下车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摩梭女孩挑着水从身边经过,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瓜子脸。头上缠一圈青帕,青帕顶部搭一条丝绸,从脸颊两旁流泻下来,直至胸前。头顶两串珍珠,微微斜坠在额前,额头左上方别了两朵鲜艳的花朵。外套金边褂,腰系麻布花纹腰带,手腕佩带银镯或象牙圈、铜圈等,下穿漂亮的百褶裙。
我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想当年我曾经也是这么打扮,于是我忍不住用我们摩梭人的语言向她打招呼。她惊讶的说,你也是摩梭人?脸上飞起一朵红晕。我点了点头,她马上把水放下,和我聊起来。十多年了,曾经那个小杂种已经被他们忘记,当我再一次以游客的身份来到这里的时候,恍若隔世。
摩梭女孩得知我们正在找旅馆,于是就推荐我们入住她母亲开的“古树吧”。我记得十年前是没有这个酒吧的,于是答应前去看看。于是我们一行四人跟在摩梭女孩的背后,向古树吧走去。
一路上可以看见一排排暂新的木楞屋,鳞次栉比。这是我们摩梭人特有的房子,扎西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木楞木建筑师。木楞屋为木结构,四壁用削过皮的圆木,两端砍上卡口衔接垒制而成。上面盖的是四尺左右长,七八寸宽的木板,俗称黄板,一般是两块中缝上压另一块黄板,再压上石块,既不会漏雨,又冬暖夏凉。房屋一般分作正房,经堂房、宿舍楼和门楼。现在我所见到的与十年前大不一样了,由于游客的大量增长,沿湖岸边的摩梭人几乎都将自家的木楞木开发成了旅馆。
二十九
大约走了十分钟,我们就到了古树吧。古树吧位于我们落水村,因酒吧观景台有一棵千年的核桃树而得名。酒吧的主体是摩梭人传统的木楞房,装饰古朴,具有异域的情调。酒吧除提供住宿以外,还提供摩梭人的特色餐饮、自磨的咖啡、醇香茶水、各种酒类。
阿超要了两个房间,一个双人间,一个三人间。阿琳不依,非要住单人间,还说她自己掏腰包,阿超没法就增加了一个单人间。
放下行李,阿超去洗车,林俊野去附近转转,看看有什么值得拍摄的,一般来说清晨和黄昏是风光摄影的最好时刻,阿琳要陪林俊野一起去,而我和蓝熙准备去我母亲曾经开设的客栈摩梭伊甸园看看,顺便打听一下有关扎西的情况。我们约定晚上七点在古树吧见面。
物是人非,摩梭伊甸园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里面的装修基本上沿袭母亲当年的设计,一幢三层的木楼,大院的正门两侧是纪念品商店,大院的右边是餐厅,左边是洗漱的地方,而中央的空地用来停车。一楼是服务员住的地方,二,三楼是客房。
我曾经的闺房是在三层楼的一个房间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木头做成,屋里散发着一阵阵淡淡的木香味。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泸沽湖,窗外有棵古樟树,秋天的时候有很多落叶从窗户飘进来。完成成丁礼那一天,我以为我可以在这里等待着心爱的扎西的到来,可是我没有想到,和扎西见了最后一面之后,我就一直被母亲反锁在这间屋子里。我一直无法明白,狠心的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摩挲伊甸园的老板也不知道换了多少回了,现在的老板是一位韩国男人,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腰身发福,脸上一直挂着淡然的笑,这样的笑是需要勇气的,本身从一个大都市来到这里就需要很大的勇气。我用英语和老板交谈,老板得知我母亲是这家客栈的创始人之后,非常兴奋,竖起大拇指,夸赞我母亲的能干,还说我母亲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他非常喜欢我母亲对客栈的设计,原汁原味。老板相当热情,要请我吃饭,要留我住宿,我谢绝了。
自然我没有从老板口中问出扎西的情况,他不是本地人,来这里不到两年,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过。
走出摩梭伊甸园,我心中一阵怅然,扎西,我魂牵梦绕的扎西,他到底还在不在?
蓝熙安慰我,娜姐,别灰心啊,才刚刚开始呢!
见我不说话,蓝熙又说,泸沽湖真漂亮啊!
我说,你们中甸也不错啊,前几年还正式改名为香格里拉了呢。
是不错,蓝熙低着头,踢走了一块石子,郁郁的说,可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