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角勾起,有些自嘲地想自己早已黔驴技穷,哪还有能力应付?或许是听出她言语间的意兴阑珊,格格也再没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
多多周岁那天易素终于鼓起勇气带他去见廖启森。她回来这些日子一直深居简出,偶尔去易筑也是避人耳目。她还没有筑好强大的心防,能坦荡地面对与自己有关的人事过往。特别是廖启森,她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廖启森待她仍然温和慈霭,甚至于在看到多多时他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惊奇模样。
多多打扮得非常帅气。
他外罩着一件藏青色的呢质大衣,里面则是淡紫色的衬衣,颈上松松地斜系着带波点纹的法式方巾,衬衣上的银色钉扣光滑锃亮。虽然他现在还是小萝卜状的胖腿,但也开始学做绅士装扮穿起了吊带裤。
廖启森毫不掩饰对多多的喜爱,“来来,快给舅公抱抱。”
大约是血缘相近带来亲切感,多多很顺从地伸出手。廖启森将他托在膝上,不住地叹道:“要是姐姐姐夫还在,看到他不知有多高兴。”
易素低下头,眼圈微红。
廖启森逗弄了他一会儿,问道:“大名叫什么?”
“正晖,易正晖。”
廖启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好。好。”
菜很快便上来了。易素将随房的侍应生请出,亲自为舅舅布菜。廖启森近年来身体状况欠佳,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以素食为主。而这间莲花阁会所正是以环境清幽与精致素菜出名,这是她的体贴与细心之处。
廖启森偏爱陈年的花雕。琥珀色的酒液凝在白瓷酒盏里,盏底还有几丝切得细细的陈皮,“清明节的时候我在出差,隔了一天才去扫墓。看守人和我说有生面孔来过,我就知道是你。”
她羞赧地低头,“我不是有意隐瞒。”
“素素,我看你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孩子舅舅心里清楚,就算是有事瞒着,也一定有理由。”廖启森抿了口酒,“舅舅虽然年纪大了,可眼不瞎,脑子也不糊涂。你舅妈、大姨小姨还有那些表弟妹们,他们是不知道你的难处,你也别怪他们。”
“不,我不怪任何人。以前是我不懂事,我……”
“素素,你很能干。”廖启森含笑看她,“你爸爸不止一次和我说,你的表现已经超过他的期待,让他惊喜。”
“可我没保住他的心血。”
“你爸爸要在,听到这话一定会笑你。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过得幸福快乐,而不是为了束缚你,给你戴上枷锁。素素,你总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背负太多的责任。”廖启森叹道:“那个时候看你那样拼那样累,我就在想我帮你是不是正确的?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我已经后悔。”
“舅舅。”
“我确实看许家姐弟不顺。我还怀念着姐姐的时候,姐夫却已经娶了新人。而许慎行这个人我一直看不透,等我琢磨过来时他已经位居上风。虽然廖家那时要靠易氏吃饭,但舅舅还是要脸皮的。我有意让你对他们疏远些。”廖启森回想起来只是苦笑,“却没想到他已经对你存了私心。”
“我让你们失望。”
“你从未让我失望过。”廖启森放下酒盏,“我是后来才知道,姐姐当年发生的事故竟然和许家有关。因为消息来源不太可靠,我还特地去详查了一番。最后,我找许慎行确认。”
她身体一震。
“那天你爸爸的生意出了些麻烦,他和助手赶去处理。你妈妈听说现场情况混乱,怕你爸爸出事便连夜开车赶去。因为心急路况又差,就出了事故。那时你妈妈大着肚子,吓得手脚发颤。她太害怕了,于是连车也没下就直接开走。因为过度惊吓,她还入院保胎一个多月,这才生下了你。”廖启森的声音有些暗哑,“后期的事,都是你爸爸一手处理的。结果,你也是知道的。你妈妈一直以为自己撞的人只是受了伤,养养就好。但就是这样,她也留下心病,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后来走的时候她还和我说,她这是要还债了。因果因果,前世因后世果,避也避不过。”
“不抱立场的说,许家姐弟俩有恨你父母的理由。他们想报复,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他们的手段太卑劣,令人不齿。不过,这样报复方式对他们来说也是痛苦的。所以即使我不同情他们,却也无法苛责。这是两家的悲剧,错误的开始,错上加错的处理过程,一步一步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她艰涩地说道:“这些我都知道。易家欠许家一条人命,我已经还了。再不相欠。”
廖启森先是愕然,尔后是长长地叹息,“你想得太简单。如果世间事都可以一来一往相互抵消,那怎么还会有情债?有些东西还不了,也还不起。就像他拿走了易氏,现在他用易筑来还,你接受了。可你接受后是否觉得满足?”
“我不满足。他做什么我也觉得不满足,我父母欠他的,可我不欠。”她咬紧下唇,许久后才松开,申辩道:“他有请求原谅的权利,我有选择原谅或不原谅的权利。”
廖启森定晴看她半晌,忽地笑出来。这个头发已花白大半的男人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虽然保养得宜但仍可见脸上风霜痕迹。他那一双眼看尽世间混浊与势利,亦阅遍百味人生。
廖启森或许不是个睿智的人,但他已经能精准地审度人性矛盾,“素素,你要学着给自己留些余地。不要强迫自己去想‘这个人是不是值得原谅’或是‘我应不应该原谅’,拿这样矛盾的问题与自己的意志拉锯是件愚蠢的事。这是个走不出的迷宫,你会困死自己。”
她沉默不语。
廖启森忽地探过身子,伸长手拍拍她的后脑。就像她小时候调皮捣蛋时他便这样略带着些责备地轻拍她的头,亦带着更多的爱怜,“素素,你要想清楚。你以后要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的未来需要些什么?”
她在回去的途中一直在想廖启森的话,一番品味下来她的心思渐渐澄明起来。多多柔顺地躺在母亲怀里,安静地玩着自己的小手指。
回到家时他正在厨房忙碌,听到门口动静便立刻转过身来。今天是多多周岁,她早说明无意操办,甚至连亲友要来凑热闹都回绝。他也顺遂其意,一一替她挡去。
今天她去见廖启森,他心里是有些忐忑的。虽然廖启森曾找他求证事实,但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会因此替自己说好话。
人性总是自私护短,他已做好心理准备。
“你在做什么?”她问。
他竭力让自己手上的动作平稳,“多多的生日面。”他用混合各种果蔬汁的面粉揉出面团,再做成细细的面条,五颜六色得十得惹眼好看。
他从未耗在厨房这么久,他也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面团上花这样的心思。有这样的功夫,他可以再将他的商业版图进行规划,筹谋扩张。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无关炫耀讨好,这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心意,朴素而直接。
她在旁看了一会儿便转去客厅陪多多。
多多已经开始走路了,就是重心不稳走得有些摇晃。他扶着墙从客厅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时常走上几步便休息十来秒。易素的目光随着他移动,在他走到门边时或是脚下打滑,他踉跄了一下。但小家伙反应很快,身体前扑的时候双手先一步按在鞋柜柜壁上撑住自己。
鞋柜上方放着的吹风机被震动得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多多曲着膝,一手扶着柜壁一手往下探,他想拿起吹风机,无奈力气小只是拔弄了几下。
“哎呀……”
他求助地看向母亲。
易素却是在发呆。
她记起出门前她为多多穿好衣物,正要取鞋时却见他坐在鞋柜边的靠背椅上,半弯着腰用吹风机烘暖她们的鞋子。见她盯着自己看,他一点没有尴尬而是认真解释道:“天冷,鞋子潮湿穿着不舒服。”
多多穿上被烘暖的鞋子时满足地咯咯笑起来,胳膊抱着他的颈怎么也不松开。她亦很不愿意承认。在和森舅舅谈话时她脚底的暖意源源不绝,烧得鼻尖都有些出汗。
多多放弃了将吹风机拣起的念头,他扶着墙开始围着客厅绕圈,享受着被母亲关注的感觉。但在他绕到第四圈时,他惊讶地发现母亲不再看自己而是盯着墙上的液晶电视发愣。
电视里的女播音员声线圆润,却带着凛然正气。新闻播送完毕后她呆坐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惊疑不定的口吻,“你听到了吗?”
丰山项目的那些关联官员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审查,期间更发现其有侵犯儿童权利的不法行为且性质恶劣影响极坏,隔离审查、双开、批捕,这一系列原本繁琐的程序似是添了助燃剂的火似地,烧得迅猛而连贯。
他拍拍沾满面粉的手,微笑,“对这样结果可还满意?”
她一时语塞,停顿了足有半分钟后才问道:“那侵犯儿童这项罪名……”
“那是他之前做的,与我们无关。”他加重‘我们’,“记得我说过,我请了一位专家。她已经成年,但擅长扮未成年。取证存证她很熟练且不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不会引火烧身。”这件事并不是做得神鬼不知,关键人物或许已经猜到几分,但此时他已经自身难保。更何况他还有家人在外,只能舍了一身剐。
因果不待一世,或许转眼便报。
她静默了许久后,轻声说:“干得很漂亮。”
晚上多多作为小寿星,吃下满满一碗彩色面条与一颗溏心蛋。他用糊着蛋黄的嘴去亲为他操办生日宴的父亲,又腻着母亲让她给自己揉肚子。
一番折腾后他终于肯洗澡睡觉。
许慎行顶着一头湿发哄儿子入睡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将房门虚掩上。
他看见她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低垂着头正在发呆。他的心霎时变得柔软无比,他无比强烈地渴望靠近她。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只是走到离她仅一步之遥时,他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双手支在膝上,十分小心的口吻,“时间不早了。”
她似是没听到,隔了几秒后才抬头看她,目光迷离。他心弦颤动,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扶着矮榻的扶手支撑自己,却仍然保持着先前弯腰的谦卑姿态。
她在看他,亦在审视他。
纵然他们之间已横亘着时光河流,纵然他现在的样貌与气质与最初早已不同。可在这个时刻,他依然是她最熟悉的那个男人。她的男人。
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经过多少次数的搅动与混乱,也没有人能体会得到她在种种矛盾挣扎中,抱着一丝信念拼力挣出时的复杂滋味。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的回头是否太晚,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还需要去面对些什么、经历些什么。
这些事,没有任何人能知道。
只是现在……
她看着他,终于开口,“我有点累。想停下来。坐一坐。”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愕然,或许他心里满是犹疑不定的惊喜,但他很好地克制住,没有表现在脸上。
少顷,他转过半身,缓缓地在她身旁坐下。
仿佛怕惊到她似地,他极轻声地说道:“我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在以后相当的一段日子里,我不会再熬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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