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并不是依然有精力去考虑的问题,她伏在桌面上,手搭在胸口下面,手心和额头都渗出一层密密的汗。长年来的饮食不规律,每当要急用钱就不能吃饭,早就积累成严重的胃病和贫血。她咬着嘴唇狠狠地掐住虎口,曾经很多次,岳离都这样来缓解她的疼痛,默不作声地把她拥在怀里,擦干她不停渗出的汗水。依然紧闭着眼睛用舌尖舔干嘴唇上被咬出的腥甜的味道,眼睛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液体,不是因为胃痛,而是因为比疼痛更深刻的痛苦,源于深爱,源于无奈。
在这之前的一个星期里,她只吃过四次饭,每一次,只有一个面包。
中午放学的铃声打响,关靖颀时不时地吹着口哨兴奋地在言自语,即使有堆积如山的作业,一个短暂的假期依旧会让大部分高中生心里说不出的欣喜。他把一本一本的书收好,当收好最后一本的时候,他的笑容突然消失在嘴角——那本书下面压着的整整齐齐的三十元钱在刹那间扫光了他所有的好心情——这已经是他记不清的第几次了,退回去一次,保证还会再同样还回来。他曾经想就不信拗不过,可他碰上的这一个,他真的拗不过。他坐在座位上看着斜前方依然的背影泄气地叹息——我不是想伤你的自尊,我只是真的担心你会饿坏自己而已。
依然伏在桌面上,感觉整个身体似乎都要跟着胃一起痉挛了。但是这一点疼痛总是要熬得过,不坚强,是等着谁去同情?
手突然被拉过去,狠狠地掐住虎口,熟悉的力道,像是一股电流瞬间游走在依然全身。她迅速坐起来,关靖颀的脸映入眼帘。突然,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原来,只是错觉。
她低下头,讽刺自己还真的很可笑,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别说岳离根本不在香滦,即使在,他也不会突然跑到学校。可是就在那么一瞬间,她还是突然恍惚了那么一下。依然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眼睛有些不争气地酸了起来。
关靖颀掐着依然的虎口脸别向一边有点委屈地说:“你就非得这样是吗?我永远都不可能是你朋友永远你都得分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是?”他转回来,然后被依然的眼泪吓住了,“……怎么了?很疼啊?”
依然回过神来迅速抽回自己的手:“没有……谢谢。”她站起来,一脸苍白地向教室外走去。
关靖颀站在她后面看着她,脸上满是小孩子一样受伤的表情。他有的时候真的会被依然坚硬的外壳刺伤,可是他又不舍得去责备,他为不能感动依然的自己生气,也为这样没有脾气的自己生气。可是,当他再一次面对依然,这些总是被他全部忘记。
依然咬着嘴唇从教室里走出来,整个人似乎都要痛得失去知觉飘起来了。她一步一步向下迈着台阶,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滑下去。然后在楼梯的转角,她碰到了连漪。
她穿着校服,头发直直地披在肩膀上理得很有层次,站在墙边,看到依然的时候很端庄地站直打招呼:“依然姐。”
依然看了她一眼,她还看着自己,好像有话要说。依然无力地扬了扬手:“在上面。”说完要走。
“依然姐。”连漪叫住依然,“我不是来找我小哥哥的,我是来找你的……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依然回头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心里也隐约猜到了八九分,这个女孩子喜欢关靖颀喜欢得神魂颠倒,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我这样找你可能有点唐突。”依然有些紧张地抓着衣服的下摆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可能……我很害怕……你知道,我……我喜欢我小哥哥,可是他对你……其实你别看我小哥哥家里惯着,学习也不好,转到省城又转回来还降过级,总喜欢逗女生开心,好像应该是那种很花心的男生,其实他单纯得不得了,他连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甚至没听说过他喜欢过谁,你是第一个……我知道这不是你错,而且你漂亮,安静,与世无争,可是……我也知道,小哥哥他总拿我当妹妹,可是我不是拿他当哥哥的。干妈觉得我们小虽然没说什么,可我知道她是认我的,我爸妈也默认。我甚至从小到大从来就没觉得我会喜欢别人。我知道我这样找你可能不对,可能很没有礼貌,可是你不表态,不拒绝,有你挡在那里,小哥哥一辈子都不会看到我,我真的没有办法……”
“好了。”依然倚在墙上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你找错人了。全校的人几乎都知道,我是个从初中就跟了混混的女生。就算我想抽身而退,岳离也不会放。更何况,我暂时还没想。你说的那些事,跟我没关系。我也不觉得我有必要表什么态,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态度可表。”她的语速始终不快,和平时一样,说完看都没看连漪继续下楼,在马上转下楼梯的时候她停住说:“我要是你,绝对不会来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会把一个根本构不成威胁的人当成对手。是你的,终究是你的。”
“你能答应我永远不给他机会吗?”依然追了几步看着依然问。
依然没回答迈下了台阶小声地自言自语:“钱怎么把你们养得这么幼稚?都说了问题的关键不在我这儿,还没完没了……”
连漪看着依然消失的背影——凭什么自己这么在乎的,她却这么不屑一顾。
整个下午所有的学生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终于等到放学从教室一涌而出。依然推出自行车对着手哈了哈气把校服的拉链拉到最高挡住灌进脖子里的风。然后她突然看见她旁边的关靖颀,依然看着他厚厚的围巾手套和手里的自行车皱了皱眉头:“你……”
“哈哈,从今天开始,我也骑自行车上学了。”他拍了拍自行车的把手夸张地比着手势,“是不是酷毙了?帅吧?嘿嘿嘿……”
依然无卡奈何地叹了口气骑上自行车走了,关靖颀连忙跨上去:“哎,等我一会儿……”
到了小区门口关靖颀从车子上跳下来跺了跺脚,“啊……冻死我了。”他看着依然的脸突然严肃起来,“你就不感动吗?”
“我感动什么?”依然口中吐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口气始终带着些有气无力和心不在焉。
“……我喜欢你。”关靖颀突然说。
依然怔了一下,然后扔下手中的自行车看着他:“我很感谢。不过,如果你刚才这句话让岳离听见,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揍我一顿?我不怕。”关靖颀不屑一顾地一笑。
“你错了,这就是你们的区别,他没你那么幼稚。他会笑着摇摇头,因为在他看来,你根本不会对他造成困扰。对我来说,也一样。”
“这算是拒绝?”
“我都不觉得你在喜欢我,哪里来的拒绝?”依然看到关靖颀不服气地动了动嘴唇没等他说话继续说,“你并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好奇。从小在金堆蜜罐里长大的你,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的人,没有见过我这样的世界,你不过是有新奇感罢了。但我告诉你,我的世界,一点也不好玩。你应该喜欢的,是和你一样的、在同一个世界的、连漪那样的大小姐,而不是你完全不能理解只是好奇的我。你这样的好奇心,可笑,又无耻,我这么说或许听着过分,但的确如此。停止好奇吧。”
“你这是仇富!”依然知道这次她真的把关靖颀惹火了,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面红耳赤的样子,他总是眯着眼睛好脾气的样子,而现在他剧烈地呼吸着,不服气地大声喊,“你仇富是因为你自卑,你根本没这个必要!”
“……对呀,我是仇富,我自卑。”依然先是一愣,然后干脆豁出去了扬了扬下巴索性不去回避这个话题,“我仇视的就是你这种富家子。当你费尽心思比较两件上千块的衣服那件更好看的时候,我和岳离已经在为饭碗发愁,因为校服钱愁眉苦脸。当你家花几千块只是为了要老师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座位的时候,我和岳离已经因为学费快辍学了。你觉得我仇富没有必要,那好,我问你,你体会过被钱逼得恨不得连自尊都不要去偷去抢的滋味吗?你饿过肚子吗?我们坐在一个教室里,可我的妈妈在伺候你的妈妈吃喝,我在你家寄人篱下。如果你没体会过这些,请你别对我妄加评论。你觉得我和岳离在一起不可理解,那你知道我被一个富二代甩着一大叠我见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钞票要我陪他睡觉时我心里的屈辱吗?而更可耻的是我当时还真的考虑过要不要,因为那些钱可以让我妈轻松很多。你知道我有多瞧不起自己那么想过吗?最起码岳离他珍惜我,尊重我。他从来不提无理的要求,他喜欢的就只是我。他理解我,理解我所有的痛苦、无助,也理解我的卑微,理解我在你看来可能不可理喻的仇视,他永远和我站在一条线上,你能吗?”
关靖颀好像有些震动一时语塞,只是嘴唇微微翕动。雪花轻轻地飘落下来,挂在依然的发梢,她的眼中隐隐有泪,像是雪花融化成灵动的水。
过了片刻关靖颀惨然一笑,声音里也透着一丝凄凉说:“是吗?他理解吗?”关靖颀突然提高了声音,“好,那我问你,他理解他和别的女人上床却让你惹祸上身你的感受吗?他理解他总是惹是生非扔下你一个人逃跑你的担心和害怕吗?他理解你一个人胡思乱想他出了意外的惊恐吗?她能体会你害怕他回不来梦见他浑身是血的无助和恐慌吗?他能吗?他理解吗?”
“你……”这次吃惊的是依然,这些无数次让她心痛的质问怎么会从这个不谙世事的男生口中说出来,又怎么会说得那么感同身受,这似乎……根本不可能。
“对!”关靖颀接着说,“他不理解,可我理解!因为我关心你,我努力去体会你的世界体会你想什么。也许我做的不好但我竭尽全力!”
依然承认,她此刻心里不是无动于衷的,这答案和她想的并不一样。她转过身说不出话来只能往回走,可关靖颀还是一个人呆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依然走到楼门口回头看着他问:“你干嘛呢?”
“不用你管!”关靖颀赌气一样的说。
依然没说话一个人进去了——我也没想管,所以,你何必管我呢?
依然打开门,依琴正在厨房里做饭,修丽抱着女儿在客厅里。她看了看依然,又看了看依然身后问:“靖颀呢?”
“在楼下。”依然出于礼貌点了点头,然后躲回依琴房间。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修丽在外面尖着嗓子叫:“我的天呐,靖颀在楼下站着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紧接着是敲门声:“依然啊,你妈做饭呢,你出来帮我看下孩子,抱出去会冻着的,我下去看看她哥干嘛呢。”依然慢慢地站起来拉开门——从到了这里她的身份似乎就有了定义——小保姆。这种身份上的差别与尴尬是逾越不了的,一个是少爷,另一个,就像是家生丫鬟,选都没得选。依然这样想着笑笑接过了孩子。
依然抱着关靖颀的妹妹,重得似乎要压断她的胳膊。没到十分钟修丽又回来了,她刚一打开门就开始发牢骚:“哎呦气死我了。”她拍干净身上的雪把孩子从依然手中抱过去说,“也不知道靖颀是怎么了,从小到大最知道疼人的,今天居然跟我又吼又叫的。”她坐到沙发上旁若无人地叹气,“我这儿子啊,虽然调皮,但向来懂事,也不知道最近跟谁学的,敢情是中邪了。”她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对厨房喊,“你说是不是,琴姐?”
“孩子大了嘛,都这样……”依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用眼睛瞪着依然。依然像没看见一样低下头,抱着胳膊靠到墙壁上——这对敏感的母女怎么会听不出别人话语里的夹枪带棒。
修丽转过头对眼前尴尬的氛围轻声一笑:“哎呦……琴姐,我可不是说依然。”而这一句补充,无疑是雪上加霜。
依琴涨红了脸讪讪地笑着不停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依然像是喉咙堵了块东西格外难受。她关上门,缓慢地下楼——她实在看不下去母亲因为她而羞愧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样子。
这个地方,越来越呆不下去了——她一边下楼一边想。
依然看着关靖颀在雪地里孤单的身影,大雪落满了他的肩膀,慢慢地朝他走过去,黑夜里他的背影映在雪白的雪地里——何必呢?何必感动我,又何必,给我这种屈辱的恩典?你是无心,在别人看,我却是有意。
“你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怎么还这么幼稚?你这样,心疼的只会是你妈,不是我。”依然说完转过身,走了几步之后她停下来会又看着关靖颀叹了口气,“看样子,还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和岳离一样,原来会有男人这么幼稚,这么任性……”
关靖颀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难看,他不服气地动了动嘴巴,然后追到依然前面“咣”的一声摔上了楼门。
依然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昏暗的灯光下弯着嘴角笑了一下:是真的很幼稚啊,随便一激,就成功了。
她仰起脸,雪花掉在她的脸上,融化了,凉冰冰的。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大团的白雾包裹住飞舞的雪花——可是我也没有说错,岳离,他是真的不会这么幼稚,这么任性。所以,我也不能……
☆、(18)
早晨的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树梢的雪花在风里掉下来,像是玻璃的粉末。雪后的初晴,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依琴在厨房里忙碌着,依然在旁边把刷好的碗收起来然后擦干手。依琴把一碗姜汤放到桌子上:“把姜汤端到靖颀卧室里,他早上连饭都没吃几口。”依琴没好气地说,好像关靖颀的病是依然弄出来的一样。
依然走过去实在不知道这种富家子的抵抗力都到哪里去了,在雪地里站一会儿就会病倒。但是她去只怕会惹得修丽更不满意,她明显已经把一切看在眼里,只怕在怀疑自己在勾引她儿子,这样无非是雪上加霜。她看着那碗姜汤说:“一定要我去吗?”
“那一定要我去吗?”依琴转过来等着依然,“你没听见老板娘要出门要我跟着去抱孩子啊?我得赶快去收拾老板娘已经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