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的滴答声,像是冗长的沧海云雾,无休无止地重复与轮回。依然睁开眼睛,整个左臂都麻了,恍恍惚惚在灯的光晕里,她看见一个人的影子。她努力张大眼睛,她想只要她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她就可以看见岳离的脸了。
眼前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可是她看清的并不是岳离的脸,而是关靖颀。
依然挣扎着坐起来,关靖颀连忙伸手扶住她:“你干嘛啊活祖宗。别乱动。”
依然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十点多了,问他:“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再不回去你妈该骂你了。”
“你没醒,我哪敢走啊?”关靖颀说着坐到床边。
依然感觉心像是被什么冲撞了一下,嗡嗡的摇晃着。她向四周看了看,屋子里除了自己和关靖颀,一个人也没有。
关靖颀好像明白了她在想什么说:“那个叫柳薇的走了,晓涵说,有点事,一会儿还回来。岳离……”他停住了,犹豫着该不该说。
依然看着关靖颀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岳离一定是去做什么她不喜欢的事了。她看着关靖颀口气平和:“说吧,他干什么去了?”
“他……”关靖颀抿了抿嘴唇,“跟砍你的那伙人打架去了。”他看着依然小心翼翼地把手机递了过去,尽管很不甘愿,但他知道依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说:“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依然看着关靖颀递过来的手机有那么一瞬间心真的动摇了一下,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轻躺下说:“不用了,已经跟我没关系了,他不是我的谁了。”她背对着关靖颀,手紧紧抓着被子。
关靖颀看着依然的背脊想了一会儿,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他看着手机里刚刚荆晓涵留给自己的岳离的电话号码,咬了咬牙按下拨号键。
电话想了很多次才有人接,关靖颀听见一片嘈杂的声音,磕碰声,打斗声,叫骂声,还有岳离一声不耐烦的“喂?”
“喂,我是关靖颀。”关靖颀重新调整了一下口气说,“依然醒了,你快回来吧。”
“……”
关靖颀听着手机那端的沉默皱紧了眉头:“你还愣着干嘛?你还想让她担心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依然和你分手就是因为她怕自己千辛万苦坚持走的路到最后只能发现你们两个是永远不能融合的两个世界。她都放弃了,你还想把这种感觉继续强加给她吗?”他说完狠狠地挂断了手机。
关靖颀看着房间的门,眼睛里是泛滥一样的失落——依然,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该说的话我说了,他怎么做,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了解你心里所有的想法,虽然,你从来不需要我。
手机另一端的岳离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声音轻轻放下手机,想了一会儿冲回去喊:“好了!撤!”他把刀塞回去推开门,街上流溢的灯光湮没了他的背影,像是不停逃窜的电光。
奔跑过夜晚灯红酒绿的街道,穿梭过与繁华擦肩而过的车流,岳离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从他背后投过来,在他脸上遮出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坐在床上的依然,还有坐在她对面,陪着她的关靖颀。
他看见依然时不时的被关靖颀逗得露出笑容,那种笑容不是她和荆晓涵在一起时亲切但无奈的笑容,也不是和自己在一起时幸福但疲惫的笑容,只是很干净、很纯粹的笑容。然后他听见关靖颀突然说:“依然,上大学以后,你打算怎么处理和岳离的感情?”
岳离闪过身躲在门旁,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
“我不是已经处理完了?”依然说。
“可你的心里没有处理。”
依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在嘴角,她轻轻转过头,望着窗外梦魇一样的城市,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小声缓慢地说:“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晚上的世界,格外的漂亮,所以,他们才会沉溺于这种黑暗的生活。可后来,我渐渐明白,是因为黑暗的世界呆久了,所以阳光就变得刺眼,他们受不了,也就出不来了。阳光下的鄙视,让他们不想出来。可我怕黑,也进不去。我一直固执地想,岳离永远都是我最一开始认识的那个、爱上的那个、虽然有些小毛病,但总让我奋不顾身的人,但其实,黑暗早就让他改变了。我总回头去找他过去的影子,但什么也找不到。我想往前走,但所有人都在我回头的时候走远了。所有人都走得太快,谁也没有等我。所以,我成了那种人,那种留恋往事又逃避现实,回不到过去,更走不到未来的人。”
依然看着关靖颀的脸,他的表情,有一点难过,又有一点心疼。过了一会儿,关靖颀慢慢靠过来,头顶在依然的肩膀上,依然抖了一下想推开他,可是,两滴滚烫的眼泪滴在依然的手背上。
在像是塌陷一样似的黑夜里,依然听见关靖颀说:“总会有个人,为了你放慢脚步的。”
左臂酥麻的感觉突然蔓延向全身,依然感受着肩膀上关靖颀沉沉的呼吸像是所有的力量都被从她的身体里抽离了出去——可是即使有,他也不一定是我要的起的啊,这么穷酸孤僻的我,能要的起谁呢?
岳离躲在门外拳头轻轻松开了,他把头仰向后面顶在墙上,恍恍惚惚地想,也许他是真的,不能给依然带来任何快乐。
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急忙接起来怕里面的依然听到,然而,几秒钟之后他的脸上突然丧失了所有的表情僵硬起来。
“你说……什么?”他的嘴唇轻轻抖动着发出声音,手机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期,摔到地上。
他转过身,拼命跑出去。
关靖颀听到声音追出来,岳离早就不见了,只有那个手机躺在地上。他把手机收起来转身走回病房看着依然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岳离回来了。”
依然看着他手上岳离的手机突然皱起了眉头,一般的事,绝对不会让岳离连手机都扔了跑掉。
“出什么事了?”她抢过手机翻出通话记录,播出最上面的号码,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就被接通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刚刚是你给岳离打了电话吗?出什么事了?”依然问。
对方有些不耐烦地说:“他走了没有啊?让他快点。”
“他走了……到底出身事了?”依然的眉头皱在一起,心跳像快要停止了一样。
“他爸死了。”
黑色的手机突然从依然手里滑下来,掉在雪白的床单上,过了一会儿,屏幕黑了下去。
☆、(27)
涌动的云密布在头顶深邃的天空,翻滚卷舒,太阳偶尔在里面透出一点光,不冷不热的温度,包裹在皮肤上,密不透风的压抑。
荆晓涵看着眼前的依然有些生气,说:“你去看他一下能死吗?你在那儿固执什么啊?”
依然把脸别过去,五官痛苦的几乎扭曲在一起小声说:“你别逼我行吗?”
荆晓涵冷笑了一声指着依然的鼻子:“你看看你那张脸,你是真不想去吗?你那么怕见他是为什么?说白了,不还是对自己没信心,不就是怕一见到他就坚持不下去还想和他在一起?但是你想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爸死了!他唯一剩下的一个亲人死了!我们做朋友的都心疼,你还在那儿装什么?”她突然抓住依然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依然,我们再多的人都没有用,能安慰他的只有你。依然,他只剩下你了,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你了!你自己好好好想想……”荆晓涵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依然一个人。
依然蹲下来,手插在头发里,咬紧了嘴唇。
岳离站在阴暗发霉的低矮的平房里,面前的木板床上,是他爸爸岳明发的尸体。他僵硬的脸上有两块皮脱落下来,那是因为他死后保持着张着嘴巴的动作,脸贴在地上,下巴错向一边。岳离把他搬到床上之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的嘴巴合上,掐掉了两块皮。
岳明发喝酒太多死在了家里,没有人知道,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才被来要酒帐的小卖部老板发现。
岳离蹲到地上,抱着头,眼泪哗啦啦的淌下来。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这样哭。从岳楠死后,他从来没有这样流过眼泪,包括和依然分手。再辛苦,再难过,他始终无法允许自己轻易地哭泣。
可是今天,他哭了,为了他不成器的爸爸,为了这个他无数次骂过“你怎么不喝死”的男人,他的爸爸,他哭了,无法控制,放肆地哭了。
依然走在街上,阳光在不停翻滚的云层里时隐时现。依然感觉心像是被封上了一层蜡,密不透风,透不过起来。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车流,像是无声的倒带,她捂着微微作疼的肩膀坐到广场边的长椅上,注视着前方匆匆忙忙赶向远方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每天都在忙碌些什么。
旁边有个小男孩踩着滑板飞快地掠过她身边,她抬头看着天上厚厚的云层,六月的天气,没有人放风筝。她想,她再也不会像十五岁那年和岳离那样坐在这里,突然看见风筝落在自己的脚边,她想,她再也看不见倾斜的角度仰视岳离捡起风筝仰起脸阳光下下巴棱角分明的弧度,她想,她再也看不到了。
旁边走过去一对吵架的情侣,他们的话传入依然的耳朵,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针。
“你别别扭了行不行?是不是等我死了那天你才愿意放下你那点自尊?”
“等你死了我都不会。”
“别闹了,如果真有那天你想找我都找不到。”
“谁稀罕。”
“到那天没有第二个我管你。你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从来不懂珍惜。”
……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依然突然站了起来,回头飞快的跑着。
中途她停下来,弯下腰用手支着膝盖大口地呼吸着。她抬起头,道路两边是整齐的杨树。那是几年前,她和岳离无数次一起骑着自行车穿过的画面。
依然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站到岳离家门口,依然站在那里,大门两边挂着两串长长的纸钱,像是两股绳子,勒住她的喉咙。
岳离蹲在地上,他抹干脸上的泪水站起来,看着岳明发哼哼的冷笑着说:“你他妈终于死了啊,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喝酒的时候我都在心里骂你他妈怎么不喝死啊。你看看,现在喝死了吧?终于死了吧!”他狠狠地踢了床腿一脚大声地吼着,然后蹲到地上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怎么连你都不要我了……连你都不要我……都不要我……”他肩膀抖动着,哭出了声音。
他背后的窗外,依然隔着玻璃突然背过身,用手捂住嘴巴,眼泪大颗大颗滑落在手背上。她极力压抑着自己捂着嘴巴跑出去,还没等跑到门口就哭出了声音。她正想控制,头便撞在一块胸膛上。
“哎?依然?”
她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刚刚惊呼过后乔羽一张惊讶的脸。她回过头,看见听见声音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岳离,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干净,只是眼睛红红的。
他慢慢地走过来看着依然,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红着眼睛喉结上下翻滚着,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句:“肩膀疼吗?”声音哑哑的。
依然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一样难受,她忍着马上就要流出来的泪水摇了摇头:“不疼。”
然后她轻轻握住岳离的小臂,“你要好好的,嗯?”
岳离用力张大眼睛,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样难受,眼眶迅速烧得发红。
依然没再说话转过身,再在这儿呆下去,她一定会哭出来。乔羽想叫她,但这种压抑的气氛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岳离看着她的背影喉咙抽动了一下,他多想拉住他,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什么也不管。可是,他是男人,依然对他而言,是要他保护的,而不是宣泄痛苦转嫁悲伤的。在依然面前,他要坚强,才能让她依靠。他对谁都可以偶尔软弱,唯独依然不可以。
依然抿紧了嘴唇,低着头走到巷口,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急忙伸出手抹掉,而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她看见踩着高跟鞋迎面走过来披着一头蓬松的大卷发的柳薇。
她看着依然,显然有些惊讶,又有些愤怒。
柳薇馒馒地走近依然,缓慢而沉稳的脚步,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盛气凌人。她走到依然身边,冷冷地看着她,然后说:“你来干什么?”
依然没有回答,首先她现在没有心情说话,另外对于这种没有意义的质问她也无话可说。她知道柳薇喜欢岳离,但她只感觉她现在是把庸人自扰当成了危机四伏。
柳薇看着依然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用一种近乎乞求的口气说:“你既然已经跟他分开了,就不要再给他希望了。你可别告诉我你想跟他和好了。你别忘了一年前我跟你说过什么,你除了当他的累赘什么都不能给他。一年前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他表面上是别人养的打手,可实际上是场子里没他不行,他现在已经是自己撑一片天的人了,所以如果你不是想豁出去一切和他在一起的话,就请你离他远一点吧,别让他觉得你们之间还有可能。如果你真的能豁出去的话,我保证一句话都不说夹着尾巴滚蛋!如果你不能,就别给他添麻烦,大学生!”她说完用力甩了一下手中的包向胡同里走过去,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磕出声音,又响又脆,渐渐消失在巷尾深处。
依然表情还是没有什么大变化站在胡同口,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半边脸,睫毛在她的脸上投出长长的阴影。她踩着柔软的白色粗布球鞋走在坚硬的石板路上,静悄悄的,像是她整个人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她脸上那两片长长的影子渐渐结成一缕一缕的,像是两把长长的刷子。
柳薇跑进岳离家,然后看见岳离靠在窗边的脸,头发有点乱,没有什么表情。柳薇看着他,感觉他像是一片浩瀚苍茫的海。她鼻子一阵发酸,走过去头顶在岳离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岳离转过头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小声说:“别哭啊……你哭什么?”
他把头扭到一边,一滴晶莹的眼泪在空气中狠狠砸下来。
依然坐在城郊乘客稀少的公交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