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走到阳台上伏在栏杆上啃着馒头看对面沉下去的夕阳和通往城郊的公交车,那是通往岳离家的方向,依然曾经这样看过岳离的侧脸随着车窗一闪而过,很多次,依然能够说出具体情节的很多次。
落日像一个滴血的球在对面缓缓地沉下去,然后不见了。
荆晓涵撞开包厢的门坐到沙发上喘着粗气拿过桌子上的半瓶啤酒仰头灌了下去,旁边有人朝他的方向喊:“怎么才来啊?”
荆晓涵把瞬间空了的酒瓶重重放到桌子上:“呸!你以为我跟你们似的一个个无业游民啊?我还被关在笼子里呢,打车过来正赶上塞车我跑过来的差点没累吐血。香滦经济没向上海看齐塞车倒是跟人家叫上板了。”
岳离在旁边类似依然那种惯有的笑容抬了抬下巴:“你就罚酒就完了,哪那么多废话。”
荆晓涵一副来者不拒的表情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旁边有人开始起哄。岳离歪着嘴角又推过去一打,就在他低头推酒的瞬间,夹着嘈杂的音乐,荆晓涵听见岳离低声问:“她怎么样?”
“放心。”荆晓涵眼睛看着前面的屏幕一边拿酒一边小声说,“什么事都没有,你别小瞧了她,她这么多年跟着你也不是白跟的,吃不了亏。再说还有我罩着她呢,谁敢欺负她?”
岳离轻轻笑了一下没答言。包厢的门被推开乔羽拉着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走了进来,借着屏幕忽明忽暗的光线可以看见她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来来来介绍一下。”乔羽吆喝着,“柳蔷,我朋友,这家KTV老板的女儿,大学生!”
“去,这是个丢人的身份干嘛说,都是花钱买的。”柳蔷在他胸上捶了一下,然后转向众人,“嗨,帅哥美女们。”
乔羽的眼神落到荆晓涵身上,还没等说话荆晓涵的手机响了起来,荆晓涵站起来向门口走过去:“我去接个电话啊。”
荆晓涵站在走廊里,嘈杂的声音被隔在门里面:“喂?”
“我在外面玩儿呢。”
“你管我呢。”
“不回就是不回。”
“你管不着。”
荆晓涵狠狠挂掉电话,手机屏幕上“‘她’通话中”立刻变成了“通话结束”。荆晓涵把手机握在手里,刚转过身突然被按到了墙上,紧接着被乔羽迎上来的嘴唇堵住了嘴巴。
荆晓涵闭上眼睛,像是把自己扔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梦里。
包厢里岳离的眼前突然递过来一杯酒,柳蔷在他旁边坐下来:“帅哥,喝杯酒吧。”
岳离笑了一下把酒接过来,说是笑,其实只是用鼻子出了一声气而已。
柳蔷把脸凑上来:“有女朋友吗?”
岳离看着她的眼睛,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口气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水:“有啊。”
柳蔷嫣然一笑:“我就喜欢不撒谎的男人。”她凑得更近一点,香水的味道钻进岳离的鼻子,“交个朋友,不介意吧?……你那位,也不介意吧?”
岳离把脸偏向另一边笑了一下——这个乔羽,又在拉皮条。然后他的笑容透出一股邪气,仰头喝下那杯酒,没有说话。
黑暗中他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握住柳蔷的手腕。
柳蔷咬住他的耳朵咯咯地笑着:“你弄疼我了……”
屏幕上的光晃得人眼花缭乱,湮没了所有的声音。
荆晓涵和一群人从KTV走出来,一张脸被霓虹灯映得有些模糊。她的头因为酒精的作用有些眩晕,被冷风一吹才略显清醒。
乔羽在午夜的凉风中挥舞着手臂:“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啊。”
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挥了挥手然后拦出租车,打电话找人接的打电话。
柳蔷一只手扶在KTV门口灯下的圆柱上手指拈着烟:“岳离,明天见。”她说。
岳离倒还清醒正站在乔羽旁边抽烟,听见柳蔷说话转过去,仍旧对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可以看见他脸上神情有所变化,但又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不清楚。
荆晓涵和乔羽回头看向回走的柳蔷。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从岳离出来在社会上混那天开始,就不断有类似柳蔷这种女人像苍蝇见了血似的不停地往他身上扑,这些社会上的女青年见到这样一个清瘦但不乏高大,而最重要是有一张虽然算不上好看但还算标致的脸的年轻男孩子就像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一样海绵似的软在他身上。而岳离从一开始的嫌恶,到后来的默许,再到后来所谓的同流合污,渐渐学会了麻痹。而跟他一起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并也学会了麻痹的,还有依然。
乔羽走到荆晓涵面前抱着她的腰:“你现在回家吗?要不要……”
荆晓涵嘴角带着一丝犀利的弧度抬手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想得美……”她转过去妩媚地甩了甩头发,“我现在要去依然家那我那个该死的书包,然后。”她转回来盯着乔羽的眼睛,“回到我那个该死的狗窝去。”她坏笑着,“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可以先拿岳离解解渴啊。”她咯咯地笑着,像是一朵妖艳的红色曼陀罗。
“我呸。”乔羽笑着,“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别说我对男人没兴趣,就是有兴趣,找他?依然不活吞了我?”
岳离在夜色里眯着眼睛,很无所谓的样子:“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他回头看着荆晓涵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我奉陪啊。”
荆晓涵瞪了他一眼三个人笑作一团。
“嘿,晓涵。”荆晓涵回头看着已经走远的乔羽,他的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明天帮我弄点钱,我和岳离的房租到期了。”
“哎……”岳离转过来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知道。”荆晓涵伸出手制止了岳离,“我不和依然要。”
他们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荆晓涵一边走路一边在深夜里又补了补她脸上的妆。乔羽和岳离在路灯下缓缓地步行回家——没有稳定的收入,他们根本没有钱,而且必须私下尽量地克扣自己才能保证人前的花销。
“嘿,小子真厉害,一晚上又钓了个美女。”乔羽说。
“你少来,以为我不知道吗?再说她自己愿意,我又没撩拨她。”
“哎,你不和依然要钱,你房租怎么办?我可没钱帮你交。”
“哼。”岳离有些鄙夷地斜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让你帮我拿过?”
然后岳离停住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了,站在马路旁边,眼神毫无目的地向马路周围张望。
乔羽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你干嘛?”
岳离像没听见一样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喂,你到底干嘛……喂……”
马路上走过去一个中年妇女,岳离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昏暗的路灯下乔羽什么也没看清,就听见一声高高的尖叫。
“嘘——”岳离把一把刀横在妇女的脖子上声音低低的:“不好意思,借点钱花花。”
他跑回来,拉着乔羽飞快地消失在路灯的光芒里:“傻子,跑啊,等什么呢?”
荆晓涵站在依然家楼下,整座小楼一片漆黑,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一星光点。
荆晓涵扯开她清脆的嗓子对着依然家的窗户大叫她的名字,过了一会儿看见那扇窗户发出突兀的黄光。她笑起来,透着胜利的满足。
依然扬手打开了灯,惺忪着眼抓起床边荆晓涵的书包,几乎是闭着眼睛跑下楼。她蓬松着头发,一脸失眠刚睡又被吵醒的苍白。
依然闭着眼睛把书包摔倒荆晓涵身上。荆晓涵稳稳地接住然后看着眼前的依然笑了起来:“你这个样子像是被拖到楼道里□了。”
“的确是。”依然闭着眼睛点头。
“真的啊?”荆晓涵咯咯地笑着,笑声像是深夜里飘渺的银铃。
“我的理智被你□了。”依然闭着眼睛把书包从荆晓涵怀里抢过来又狠狠砸到她身上,然后转身回去。
“小心点。”荆晓涵看着依然黑夜里单薄的背影,“摔坏了脸连被□的资格都没有了。”她的笑声清晰而干脆地回荡在午夜过后的空气里。
依然一边闭着眼睛走路一边轻笑:这个该死的家伙。
楼上,阳台上的冯少国看着依然和荆晓涵黑夜里的轮廓,眉头深邃而温柔地蹙在一起。
夜,深深地雕刻在城市的上空。
☆、(5)
秋天略带清澈的味道飘过操场边秋千的铁索,荡成一圈圈的波浪,掠过绿荫下平静的湖,扩散成一片荡漾的沙沙声,温柔,但残忍地卷下树梢枯败的落叶,飘成漫天透彻的瓦蓝。这一季秋天的早晨在这片洒满阳光的操场上,沉淀成一片岑寂的静谧。
依然偏过头看着窗外向操场上望下去,一片寂静的灿烂。布满雾气湿漉漉的篮球场,左右班级晨读的声音从窗户传出来,像是在操场上漫步了一圈,又传进自己的窗户,听上去既清晰,又遥远,既响亮,又虚无。
依然看着操场上那一片微凉的阳光突然想起几年前,也是在这样秋阳弥漫的早晨,她站在初中尘土微微湿润的操场上仰起脸,看见从窗口探出身子的岳离,挽着袖子,窗台上搭着骨骼分明修长的手臂,注视着她微笑,笑容舒展,像是秋天清晨的风,细微,但凛冽。
那样的笑容,是她再也看不到的遥远的干净与坚强。
阳光瞬间刺痛了她的眼。
关靖颀在座位下面和同桌偷偷地翻花绳,他抬起头,然后看见依然消瘦但白皙的侧脸,透过她细碎的留海看见她的眼睛,像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海雾。
眼光普照在香滦的每一个角落,岳离站在阳台上,阳光泻下一片炽热的灿烂。对面楼的男人穿着睡衣擦玻璃,妇女将被单搭在晾衣绳上,楼下小男孩踩着旱冰鞋消失在楼间的过道,一切都透着一股安静的祥和。
而这样的阳光里,唯一缺少的,是依然一张抬头仰视与自己对望的脸。
他听到身后的响动,回过头,阳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块阴影,柳蔷穿着拖鞋披散着头发靠在门边的墙上微笑着,像是一朵骄阳下沾着露水的牡丹,她丽撩了撩头发:“我洗完了,你去洗吧。”
岳离转身走过去,顺手抓起床上换下的内裤。
思念近在咫尺,但现实是无法触及的遥远。
依然胳膊搭在窗台上用手支着头,,操场上都是出完早操后吃完早饭陆陆续续往教室赶的人。依然一直觉得香滦中学这种制度有些变态,先是晨读再是早操,脑力体力都消耗完了才能吃早饭,这简直有些泯灭人性。而依然这顿饭从来是不吃的,学校的食堂很难从她这里赚到钱。
关靖颀还在后面跟班里的女孩子嘻嘻哈哈,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那种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他也的确很善良体贴,像是现在把手里的可乐送给刚刚晨跑完的女生。
“喏,解解渴。”
“啊,谢谢……”略带羞涩的声音。
“ 哎呀和我这么客气,太生分了吧,你这样我很伤心。”
依然听着他在后面故意加上的几声煞有介事的哭声感觉昨天晚上吃的饭都快要从肠子里翻到喉咙口了(想到这儿就更恶心真的要吐了)。依然最讨厌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除了花钱就只会讨那些幼稚的女生开心。岳离就不会,永远都不会。他只会在夕阳下低着头,只是很可惜这样的他总是像棵夜来香一样吸引着一群夜间出动的妖蜂鬼蛾不停往他身上扑。当然,大多数阳光下的少女还是喜欢关靖颀这种男孩子,有着一张干净明媚的脸,运动场上英姿飒爽,会哼唱各种流行歌曲,会因为一些原因偶尔冲动打架,花钱如流水,不知人间疾苦,会说很多笑话逗女生开心——要想真的去讨厌,也有一点困难。依然只是不理解他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说,在依然的世界里,她宁可被要求在一天之内背下整本英语词典,也不愿意和那么多人说不同的话,那简直是凌迟。
依然转过脸,然后看见荆晓涵在走廊里拦下一个家境不错女生说话,然后依然看见那个女生不太情愿打开钱包给了她五十元钱。依然又转回来无奈地摇摇头——她又开始借钱了,说是借,会不会还那就要看她的心情了。每次有她计划以外的开销,她就会采用这种方式,绝不动用自己的积蓄。依然还是不太喜欢荆晓涵她们这种行为的,但毕竟与自己无关,她也没有立场说些什么。
然而,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依然的脑海——她又要钱干什么呢?
依然很敏感地有了一些想法,为了印证这些想法,她迅速追了出去,荆晓涵已经要下楼了。
往往,荆晓涵需要有计划以外的开支,常常都是乔羽需要,或是惹了麻烦,或是有其他急需,而岳离,通常会和他有一样的需要。
“晓涵!”依然大声地叫住她。
荆晓涵被吓得一激灵转过身:“你诈尸啊?”
依然没理她走到她面前问:“你又要钱干什么?”
“乔羽房租到期了没钱交,我给他凑得。已经凑齐了下午就给他。一个人借五十块,连她们一瓶化妆品的钱都不到,你哪根神经搭错了?”荆晓涵有些心不在焉有些莫名奇妙地翻了个白眼。
“那岳离呢?他和乔羽房租不是平摊吗?”依然突然说。
荆晓涵愣了一下,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怎么知道?”
依然叹了口气:“他哪有钱啊?就他平时打工加上歪门邪道赚那几个钱,没几天就花没了,还要填他爸那个无底洞,他不来找我,他哪来的钱?”
依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平时心疼钱比心疼命还厉害,可是如果是关于岳离的事情,她就是再心疼还是舍得。
“哎呀你就别瞎操心了。”荆晓涵瞪了她一眼,“他一定有他的办法。”
依然冷笑了一声:“他会有什么办法?最快的办法就是抢。”她伸出手,“手机借我一下。”
“啊?”
“借我一下。”依然直接自己从荆晓涵的校服口袋里把手机拿了出来:“下课就还你,我跟他说几句话。”
荆晓涵站在原地看着依然的背影摇了摇头:“真受不了这两个人……”
依然看着一直拿着课本在自己面前踱来踱去的老师握着荆晓涵的手机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去有些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