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眉心微颦,用丝帕替我擦去额际的汗水:
“娘娘回宫前,吟姐姐已不在宫内。”
她将手上托盘内的碗盏递于我:
“娘娘气色不好,我用胡荽熬了一点汤,娘娘趁热喝了吧。”
将碗盏接过,缓缓喝了下去,却不辨任何滋味。
“娘娘体寒,以前用胡荽沐浴,驱其寒,如今,表里归一,熬汤服用,更可巩固疗效。”
窗牖外斜射进月华的冷辉,黯淡莫名,洒在我水绿色的裙衫,融进我的眸底,突兀地,那道冷色中,竟和着烛焰,渗出了一点红晕,如血。
“可知她去了何处?”心下突然隐隐有些担忧,却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望舒轻轻摇首,耳垂的琥珀坠子微微晃动,流影华光的后面,萱滢静静走进室内:
“凤仪宫掌事女官来了。”
她身旁站着一宫装女子,正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紫凌。
“奴婢参见娘娘。”紫凌福身行礼。
“免礼。”
“皇后娘娘传昭仪娘娘即刻过去觐见。”
我微微颔首,一边望舒早扶我站起,略正了下发髻,便往凤仪宫而去。
终于还是传召了,纵然夜已深,可,今晚,又有几人能眠呢?
虽是因谋害皇嗣一事禁足,天烨却并未废我尊位,故而,仍有肩辇代步。
不过半柱香的路程,又是深夜,坐于辇上的我依然冷汗汵汵,小腹的刺痛稍稍平息,四肢却是说不出的倦怠无力。
第58章 人生只有情难死(中)
凤仪宫,在血阳残照下,肃穆巍峨。甫开的朱漆宫门似幽深,我下辇,慢慢步入那不可知的幽深。
正殿内主位端坐婧瑶皇后,德妃坐于下首位,
猩红的毡毯上跪着一宫女,瘦削的背影安然跪着,我行至她身边,余光赫然看到她手腕的那七彩琉璃珠串,竟是吟芩。
她怎会在此?难道是做为今日的人证?可她是我的近身宫女,这人证又从何做起呢?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按礼行拜。
“平身吧。”婧瑶皇后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和虚软,方大病初愈的她,倚靠在酸枝雕凤椅上,气色亦大不如前。
“宸妹妹,今日是皇上天长节,却出了这两件大事。幸好,妹妹这一件如今算是水落石出了。另一件亦终算有惊无险。”她纤手抚住额部,黛眉笼了愈深的倦意。
没有审问与我,怎已确定水落石出,疑惑地望向她:
“臣妾愚昧,实不知娘娘之意为何?”
德妃见我困惑,微微一笑:
“今日之事原来并非妹妹之失,妹妹如此护着下人,倒实是让本宫敬佩。”
“是啊,宸妹妹,吟芩适才已在本宫面前亲口承认——”皇后的话语却突然被一声声嘶力竭的声音打断:
“好一个主子护仆!你们准备就这样给我可怜的孩子一个交代?!”
贤妃娇小的身影第一次罩在素白的衫裙里,发髻蓬乱,脂粉残淡,未曾通传便直冲进殿来。
皇后的黛眉颦起,声音却依然柔和:
“澜妹妹,你方小产,需卧床静养才是,怎么下了地呢?”
她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心下虽起了喟叹,更深的却是对她的鄙夷,牺牲自己的孩子来成全一己的私欲,是宫闱让人心变得如此冷漠,还是这么多冷漠的人心筑成的才是宫闱的真谛呢?
“哼,”她柳眉一挑,冷冷道:“多谢姐姐费心,我若还躺在床上,恐怕还真错过这里唱的一出好戏。”
“澜妹妹,这话若让别人听去,岂不又生事端?”德妃一旁悠悠启唇。缓缓起身,走至贤妃面前,轻轻携起她的手,“澜妹妹,先坐下说话。”
第58章 人生只有情难死(下)
“事端?”贤妃袖袍一挥,挣拖德妃的手,“安陵宸,你今日推我下台阶,这样的忤逆事端你竟让一个贱婢替你顶罪?”她纤长的手指掐入我的手臂,美目怒视。然后,脸上闪过一丝厌恨,将我往后一推,力道却并不是很大。
“臣妾并未推娘娘跌下下台阶——”身子被她一推,踉跄后退几步,丝履不知被谁的脚绊到,跌至地上。
吟芩承认是她推的?我的头脑此时一片混乱。她为何要承认,为了替我去顶这莫须有的罪名?芩,为何要如此,小腹的疼痛愈剧,冷汗汵汵地蜷在地上,却无力站起。
“你今日让本宫跌下台阶,却在此装作楚楚可怜,偏不知给谁看!”她冷笑望着我,语句毒讽地道:“能调教出如此贱婢的,也只有如此主子了!”
“放肆!”一声威仪的喝叱,“吟芩昔日是哀家的宫女,贤妃是在指责哀家不成?”
在一叠声请安声中,太后步入正殿。依然明仪端庄,只是凤眼里着了不能忽略的一抹愠意。
贤妃重重跪地:
“臣妾惶恐,怎敢有此意,请太后明鉴!”
贤妃的声音第一次带了惧怕的意味,跪倒在地。
“明鉴?哀家如此不明,才调教出这等‘贱婢’。如此,又该怎样去鉴?”
“臣妾不敢!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她重重扣首,皇后毕竟心软:
“母后,念在澜妹妹方失了皇嗣,心情郁结,才会口不择言,饶了她这一次吧。”
太后冷冷望了贤妃一眼,不再言语,任她继续跪着,径直走到主位,皇后早站起,让坐于下首,德妃亦不急不慢地走回另一侧下首,坐定。
“吟芩,你曾侍奉哀家三十余年,哀家清楚你并不是心狠之人,这件事,真的是你所为吗?”
太后的声音夹了莫辨的一丝复杂情绪,言语间更似平常家谈,再无一分的威摄。
自我入宫,太后指了吟芩来侍侯我,但吟芩却处处替姑姑照顾我于无微不至。可在太后深恨赐我毒鸠前,从未见太后因此责难过吟芩。
吟芩究竟是怎样一个侍女,能在两宫太后和太妃之间同时得到如此的器重,这点,是我一直未曾明白的。亦是我最初选择疏远她的原因。
今日,她为了我去应下这莫须有,但却是极刑的罪名,这于至亲血脉尚是不能如此无畏,而她,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我自认待她之恩并非值得如此以报。
小腹的抽痛让我的思绪越来越紊乱,我凝望着吟芩,她平静的脸上依然坦然自若,容色不惊,周身笼了一层祥和的光晕,但,我真的看不透她,可能,一直以来,我都看不透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吧。
第59章 波谲云诡宫闱争(上)
我勉强地从蜷跌在地,改为跪姿,殿内置着冰块,散发的寒意将汗沾得清冷,粘稠地贴在身上,小腹的疼痛转成尖利的锐痛,我就这么跪在地上,低垂臻首,视线,开始时而模糊起来。
所有的思绪在那一刻逐渐游离,吟芩的声音依然清晰传来:
“奴婢承太后娘娘教诲三十余载,受益匪浅,感恩不尽!但今日之事,全因奴婢不忍昭仪娘娘屡次被贤妃娘娘责难,故才在一气之下推贤妃娘娘跌下朱雀台,导致皇嗣不保。”言至此,她重重叩首:“奴婢辜负了太后娘娘栽培之恩,导致后宫失和,损及龙嗣,奴婢死罪!请太后娘娘赐奴婢一死,以儆效尤!”
“辜负……”太后沉吟的语意中掺了一丝伤感意味,“吟芩,谋害皇嗣,罪当凌迟,你可想清楚了?”
“太后,您最清楚奴婢的脾性,此时所说,句句为悔过之言。奴婢未能忍那一时之气,造成今日的结果,理该以命相抵!”她再叩首,声音静缓。
她,为何要如此!真是傻了吗?受姑姑所托照顾于我,却拿命来护!我跪挪到她身边,将手握住她的,费力启唇,语音微弱:
“芩,不是——你所做的,为何——要认?”
她抬眸,望进我的眸底,目光一如昔日的轻柔:
“娘娘,您不能再这样庇护奴婢,因着您素日的庇护,才让奴婢任性枉为,犯下今日这不可饶恕的罪孽!”
“芩——”我待要说什么,身子却无力瘫软,和着小腹此时的抽痛,虚汗如雨。
她见我神色不对,忙将手扶住我,然后,惊呼:
“娘娘!您怎么了!”
“昭仪莫不是中暑了?”德妃关切地询问,“皇后娘娘,您往日命太医院调配的牡丹茶不正是祛暑清热之方吗?”
“紫,快将本宫的牡丹茶奉于昭仪。”皇后疲惫的声音里更多的是焦灼。
清凉甘甜的茶入喉,我悠悠回转过来,吟芩的手还是那样地暖。
“娘娘,您可好些了?”
晗首,吟芩继扶着我,我倚在她身上,她稍稍欠身:
“太后,皇后娘娘,德妃娘娘,今日之事皆是奴婢一人所为,与娘娘无关,请即处置奴婢!”
“太后,皇后娘娘,是宸昭仪推臣妾下的台阶,才使臣妾失了孩子。并非吟芩,请太后,皇后娘娘明查!臣妾的近身宫女秀琳亦是亲眼所见!可传她来对质。”
第59章 波谲云诡宫闱争(下)
“对质?澜妹妹,秀琳是你的近身宫女,传她来,所说的话又怎可偏信?”德妃浅浅笑道,“吟芩在宫内为奴多年,自是知道谋害皇嗣乃死罪,若非事实如此,岂会愿意用性命相赔。”
“德妃,你——”贤妃一时气堵。
“够了!哀家还没老到是非不辨,要你们来指点。”太后的怒意蕴起。
四下一片寂静,我的手指冰冷,几次想说话,但声音在出唇那刹,却消逝在空气里,而汗,已将衫裙悉数浸湿。
下腹突然剧烈抽痛起来,有热热的液体从腿间淌下,然后,我看到,一缕暗红的血线从杏色的裙摆下蜿蜒流出,触目惊心。
“血!娘娘!”吟芩大惊疾呼。
神智此时却清晰无比,我看到这抹暗红,一如夕阳最后的光华在黑暗之前,残留的灿烂旖冶,
血线愈淌愈缓,延拖过的猩红毡毯上,仅粘染成更深的黑红。
“快传太医!”皇后的声音亦不复平素的镇静。
“宸妹妹莫不是——”德妃惊讶的语声同时响起。
她们,似乎都在担心一个事实,纵然懵懂如我,亦隐隐猜到这背后代表的意义。朱雀台上,贤妃跌落台阶的那幕再再在我脑海呈现,彼时,一样颜色的血,从她的裙裾下流出。
再忆及这月余葵水未至,胃口清减,莫名干呕……
原来,我可能已有了和他的孩子,父亲期望的这个孩子,于我,亦是如珠似宝的孩子。因为,这不仅仅是父亲口中关于权势稳固的意味,更是哪怕今后幸福终止,帝王恩断后唯一的倚赖、证明我曾经拥有过那份幸福。
“救,救我的孩子。”我拼尽最后的力气握紧吟芩的手,声音轻微到只有她才能听到。
“娘娘——”她的眸内滴下一颗泪水,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在她自己生死攸关、旦夕不保的时候,流下的泪却是为我。芩,我何尝值得你如此?谋害皇嗣,这样的罪名,你一意替我背负,我心又何以堪?这本是贤妃的陷害,你却拿命去成全她的诡计,仅是让我置身风波外,继续以昭仪的位份在宫闱继续姑姑的嘱咐吗?
芩,芩!所有话语说不出,无法说,无力地垂下素手,小腹好痛,我的孩子,孩子!
失去意识的瞬间,我闻到暖暖的龙涎香将我温柔地包围,一丝一丝,沁入肺腑,可眼帘沉重的压了下来,腹部的疼痛终于让我陷入黑暗中……
写这两章用了五天的时间,每写一笔,离宸之恨,烨之误便更近一步。可,还是要继续写。随着第三卷进入尾声,第四卷拉开序幕之前,宸与烨,离彼此的绝决似乎又近了一步。
现在,雪除了保证结局一定是欢喜的之外,对于将来要写出的一切残酷,连自己都觉得愈来愈无法把控。
我是可怜宸的,情窦初开,甫入宫中,却是葬情灭爱。帝王之爱,太重,太深沉,她看不懂,辨不明,却在一次次误会中,与烨隔阂愈深。
烨呢?于滺是至纯至真的初爱,然而被辜负,他紧闭心门,直到宸的出现,一样地美好,一样的眸华单纯,更难得的,她心里一开始,便只有烨的身影,他从北溟归来的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叫爱的情愫。然后他惧怕,因为,过去的种种还历历在目,他是帝王,自尊不容许再次被践踏。可,一味地疏远终还是在她的曲意承欢下被瓦解。
睿智如烨,或许是知道此时的宸并不如初进宫时那般纯粹。可,她的身上,毕竟还有一种美好地简单,让他动心。
可惜,当误会再次把俩人逼上对绝的地步时,我清晰地看到,彼此刻意堆砌的恩爱后,其实多少酝酿的还是真心吧。
第60章 失子惨痛深宫劫(上)
无尽的黑暗中,我依稀看到,一个孩子在远处孤独地站着,小小的脸上,满是无助的神情,我向他走去,但,他却迅速转身,蹒跚地走向更为深黝的暗处,我伸手,想要拉住他,但脚下一滑,跌入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无边的黑暗吞噬过来,急速下坠的惊心终于让我从噩梦中转醒。
衣衫被汗濡湿,贴在肌肤上,小腹依然疼痛,低低吟了一声,睁开眼眸,已是泪湿脸颊。
“皇上——”
他俊秀的容颜映现在我眸底,如漆的墨瞳不再平静无波,酝了几缕不易察觉的情愫,是关于悲痛的点滴。
“臣妾睡了很久?”
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替我试去脸颊残余泪痕:
“不算长,一宿而已。”
他在这,陪了我多长时间?从他略微疲惫的气色,这必定不止一两个时辰。
我的噩梦,不详的征兆,能诉与他知吗?心下的不安,攫住我的所有情绪,不安,对,是不安。
我的手抚上小腹,那里,还如此抽痛,所以,如果有孩子,他还在这里吧。
霞彩牡丹云纹绡罗帐,鎏金雕凤檀木床,殿外,一抹似淡还无的曙光缓缓笼了进来,愈衬得我眸华无神,神情黯淡。
此处,不是倾霁宫,能用云纹之地,惟有凤仪宫。
皇后竟容我在她床榻昏迷一宿,但我却是喝了她让紫凌奉的那杯茶才会小腹抽痛,还有之前贤妃的怒极一推,似有人绊了我,我才摔倒。
理不清纷乱的思绪,但,只要孩子现在没事,就好!
他默默地凝视我,眉心却始终是紧蹙着。
一边伺候着的顺公公端上红漆托盘,一碗深褐色的汤药静静地置在那盘内。
“皇上,这药,奴才才命医女重又热过了。李太医特意嘱咐,请昭仪娘娘尽早服用,方对玉体无碍。”
“药?”我疑惑地望向天烨,是保胎药吗?如果是,那我的孩子果然没事,绷紧的心突然舒展开,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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