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说到做到。走进病房,见石路成脸色灰白,沉沉睡着,便没有出声打扰。在原地站了一分钟,把汤放在床头柜,便转身离开。
陆河站在门边看着,直到她离去,两人之间都没再说一个字。
他听着清脆的高跟鞋声渐渐走远,没有转身去看,走到床边,也没有看躺在床上那人,而是捧起那只保温桶,悄悄掩上房门。
陆河一个人静悄悄走到楼梯转角。这里少有人来,是他第一次陪着来医院,就发现的地方。他轻轻打开保温桶的盖子,望见里面熬成乳白色的汤水,切得薄薄的姜片,嫩嫩的鱼肉沉沉浮浮。他拿起一边的勺子,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熟悉的香味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一滴眼泪,掉进汤里,无声无息。
钟情心里憋着一口气,一路搭乘电梯下楼,疾步走到门口,险些跟迎面走来的人撞个满怀。两人各自站稳,钟情一句“抱歉”冲到嘴边,待看清来人样貌,又生生咽了回去。
对方的脸色也不比她好看多少。已经是初冬季节,她却仿佛不知寒冷,穿一件米色薄风衣,三粒铜扣统统解开,脖子上围着淡粉色的围巾,流苏层层垂下来,巧妙遮住毛衣领口裸露出的冰肌雪肤,看起来一如往日的精致优雅。
石星脸孔小小,一副浅茶色的墨镜几乎遮住半张脸,原本脸色冰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看清楚几乎和自己撞成一团的人,脸色更差,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晶莹的大眼。
钟情见她虽然精心打扮,但眼皮红肿,眼底也充满红血丝,明显是一夜未眠,或许还彻夜哭过,才会气色这样差。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钟情本就没什么好脸色,可看到对方这副模样,再联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石路成此刻意识昏聩,躺在病床一睡不起,也便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微微朝石星点了点头,绕开她打算就这样走出去。
哪知道石星一把将她拽住,嗓音轻柔依旧,眼色却透着几分凶狠:“你跑来这儿想干什么?”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大多面有愁容、步履匆匆,却极少见到谁在门口处流连。两个人都是年轻女孩,样貌打扮也颇出众,很快就吸引了来往不少目光。
钟情先前压在胸口那股意气还没有散去,赶上石星比从前更不遮掩的凶狠,也来了脾气:“你松开!”
“你先说,你跑来医院干什么?”
钟情觉得她简直无理取闹:“石总病重,我来探望,有什么不对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了什么算盘!”石星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笑容浅浅,“从前还真是小瞧你了。我解雇了你,你就想到来医院找我爸爸求情,怎么,我爸爸理你了吗?陆河理你了吗?你算计得再多,也没有用,你如果还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就别再来纠缠我爸和陆河!”
钟情此时才知道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心里不禁又气又觉悲哀,石路成那样通情达理的一位长辈,怎么生养出这样外表优雅、内里刁蛮的女儿?跟这样的人讲道理,估计熬白了头发都理不清个头绪。
钟情不打算跟她多作纠缠,索性直接摊开来讲:“石小姐,你想多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今天来这里确实只为探望石总身体。另外……”她顿了顿,语气里含了浅浅一丝笑,“如果陆河对你是真心,那别人如何努力也都撬不走。”
石星哪里听得这般轻蔑的语气,何况钟情又是长久以来都没被她放在眼里的一号人,一时间千金小姐的脾气也上来了,紧紧抓着钟情手臂,指甲几乎直接掐进她的肉里:“自己下贱做了不要脸的事,还怕别人说?”
钟情听她用词实在难堪,又以为她再度暗示是自己主动勾引陆河,一时间怒火又起,口不择言:“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谁做了不要脸的事,谁抢了别人男朋友,就算你家有钱有势,也不应该这样贼喊捉贼!”
石星哪里听得这种指责,一时间眼睛瞪得圆圆,松开两人纠缠的手臂,一巴掌朝着钟情脸颊扇过去。
钟情反应也快,倒退一步,脸颊微微一撇,就躲开了。
石星紧跟着还要再打,手臂被后面跟进来的人紧紧攥住,是大老刘。也不知道是赶什么还是急的,他此刻几乎满头是汗,拉住石星的手臂,压低声音劝解:“大小姐,这毕竟是医院,事情闹大了,损失的是石家颜面……”一面又悄悄抬起眼来给钟情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钟情心里的憋闷与委屈,哪是一两句话就能发泄完的。她虽然不是富家千金,可也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娇娇女,从上学到找工作,再到谈恋爱,人生路上可以称得上顺风顺水。从没挨过坑骗,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去责备、报复他人。
她心里有恨,但自小的家教和成长经历,并没有教会她如何去对自己厌恶的人恶语相向,如今对着石星,终于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在别人看来或许微乎其微,却已经是她的极致。哪怕刘总监没有出现帮着解围,她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跟石星这样的刁蛮女一较高下。
所以她几乎刚收到刘总监的眼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并不是因为畏惧石星或者大老刘,而是即便留在原地,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学那位刁蛮大小姐,二话不说地也一巴掌抽回去吧?
原本好好一个周末,就这样被毁了大半好心情。钟情一路搭乘出租车回家,回想起自己刚刚在大厅和石星争执的情形,解气不足,也觉懊悔。从前总觉得自己虽然家境普通,但严父慈母,自己名牌大学毕业,又有陆河那样一个几乎称得上完美的男朋友,即便称不上前途光明,但也该是平安顺心。哪里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为了陆河对另一个女人恶语相向,而在对方口中,自己俨然成了一个人人唾骂的第三者。
如此悲哀,如此荒谬。
即便已经为自己铸造了重重围墙,眼泪却仿佛有着千里溃堤的魔力。几乎在哭出来的那一秒,钟情便知道,陆河的这一页,想要就此翻过去,终究太难。
出租车司机倒有一副玲珑心肠,听到后座女客哭泣,从后视镜瞄了一眼,便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音乐频道。
钟情听到熟悉的音乐声响起,是一首有些年头的曲子,取自若干年前热播的一部仙侠电视剧的插曲。钟情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回到家,电视上正好在重播这个。那时她已经与陆河确定关系,陆河的母亲非常喜欢她,总是邀请她到家中做客。
有一天陆河的母亲出门买菜,她和陆河坐在一处,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吃水果,聊各自在学校遇到的趣事。
看到电视剧里的男主心系初恋,又和另一个女人一路做伴,钟情便一把掐住陆河的脖子,凶巴巴问:“是不是男人都是这样?”
钟情向来温柔,鲜少有这样泼辣的一面。陆河当时看得几乎呆住,眨了眨眼睛反问:“都哪样?”
钟情手一指电视屏幕:“心里想着一个,身边陪着的是另一个啊!”说着,她再度加大力道,使力摇晃着他:“说,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陆河闻言便笑出来,他的眼睛生得好看,笑起来便成了弯弯两枚弯月,更显温柔,一边笑,一边就反手搂住了钟情:“有你一个,还不够我受的。找两个简直作死。”
钟情记得自己当时没心没肺便笑开了颜。
此时再听这首歌,只觉得感慨良多,倒也别有一番心境。细说起来,陆河似乎并没有违背当初的诺言,他的行为称不上脚踩两只船,顶多只能算是有了新欢,就抛弃旧爱。
他从前是那样认真地爱着她,如今在不知不觉间选择另一个女人做妻子,且对她没有半点留恋,想来也是打算接下来一心一意对待石星。
他的世界,从来都只专注对待一个人,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的心变了。
钟情想明白这点,索性也不再掉泪。一首歌放完,电台的节目也到了尾声,主持人正在语气轻柔地跟观众道别。那出租车司机关上电台,出声问:“是前面路口右转吧?”
钟情看看窗外,说:“对。右转近一些,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堵车。”
那司机师傅看起来三十来岁,咳了一声,又说:“眼瞅着就快元旦了,在外边有什么委屈,也没什么,回家了就什么都好了。”
钟情听得愣住。过一会儿才笑:“谢谢。”
曾经她和陆河一起勾画的那个家没了,但好在,她还有父母。突然之间,就对黎邵晨提到的盛泽之行极为期待起来。
能早一点回到家乡,对于此刻的她,也是另外一份抚慰了。
Chapter 08 意外之旅
有时候越是实话,
才越伤人。
准备工作进行了两周,很快就到了出差的日子。
卓晨公司上下对于钟情跟随黎邵晨两人一起南下出差,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临行前大家还在黎邵晨本人的带领下到附近自助火锅店大吃一顿,为两人送行。用人事部小米的话说:“咱们黎总,出了名的爱玩。每个月不出次差,顺便旅个游,浑身都得不自在。”
钟情当时听得直乐,后来想想,或许正是黎邵晨这样外严内松的管理方式,才使得卓晨成为以高效、高质、高福利著称的业内典范。
外界都认为黎邵晨是个不好对付的老狐狸,公共场合从没人敢小看他看似泛泛而谈的言论;公司内部的人对他无不交口称赞,虽然上上下下都喜欢拿他打趣,但又都对他的每句话毫无异议地执行到底。能做到这般八面玲珑,又不失威严,黎邵晨确实是一号不简单的人物。
如今这位不简单的人物正坐在机场二楼的茶室,兴冲冲地端着两杯茶走过来:“钟情,你动作挺快啊!”
钟情见他情绪高昂,如同一个迫不及待去春游的孩子,不禁也笑了:“刚刚黎总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好刚下出租。”
从出租车走到机场二楼,换作谁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黎邵晨把一杯茶推过去,眼眸微微眯起,笑得一脸灿烂:“尝尝看。”
要说黎邵晨这个人的长相,如若他肯冷下脸皮沉淀气质,颇有几分武侠小说中描述“眉若刀裁,目若寒星”的冷魅超然。可惜这人从来绷不住,面对相熟的同伴,更是喜欢笑脸迎人。这样一笑,帅依旧是帅,距离感就没了。连钟情这样多日心情欠佳的,见到自家老板笑得这么讨喜,都忍不住也露出一个笑脸。
钟情见小小一盏玻璃碗里,碧绿的叶片青翠欲滴,茶汤清澈莹然,看着就喜人,便掀开碗盖,小小轻啜一口。
平城的冬季寒冷干燥,钟情一路走来,只觉得脸皮僵硬,唇舌干燥,含了一口鲜醇的绿茶入口,便觉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端起茶碗仔细观看:“这是什么茶?味道真不错。”
黎邵晨献宝一样,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小小一只茶叶罐:“蒙顶甘露。昨天回家从老爷子那儿顺来的!”
钟情对于黎邵晨的家庭有所耳闻,不禁失笑:“这茶肯定很贵。”
黎邵晨搔了搔头,有点不好意思:“还成吧。是老头儿从前一个学生送的。”
他没好意思提头天晚上回家,从老头那儿偷茶的时候,被家里几位长辈连番打趣。
先是一贯严肃的黎父开口问:“你不是从来都喝咖啡吗?什么时候对茶感兴趣了?”
黎邵晨也会做人,早就把从钟情那儿顺来的茶叶分出一小罐,给老爷子递了过去:“爸,您尝尝这个。”
黎父一辈子就两个业余爱好,品茶、下棋,黎家上下无人不知。家里逢年过节,也收到许多旁人送来的各种茶叶,可从自己儿子手里接过茶罐,这么些年还真是头一回。
黎父接过茶罐,打开来捻了两片放在指尖搓了搓,又闻闻,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倒是把茶罐往旁边站着的保姆一递:“去泡一杯来。”
黎母在旁边看得诧异,但也高兴:“邵晨,从哪儿淘换来的茶叶?给你爸爸送也不多拿点儿,就这么一小罐……”
黎父哼了一声:“送?他这分明是换!”
黎邵晨从老头书房里拿茶叶的时候,只有黎父一个人看得清楚,这么一说,其余人才知道,家里这位一向不愁吃穿的大少爷,居然破天荒地从老爷子那儿顺了东西走!而且还是黎邵晨本人向来不感兴趣的茶叶。
黎母敏感地嗅出这里面有点别的意味:“邵晨,你从家里拿茶叶,是要送给谁喝?”
这点事也是明摆着的,如果送外人,犯不着从家里拿小罐盛,直接从外面商场茶店买礼盒送过去就是了。这样看似寻常、实则亲密的举动,大概只有朋友之间,才会如此。而黎邵晨从前的那些朋友,家里父母都是认识或者听说过的。
家里几位长辈一时间都颇感兴趣地望向他,黎邵晨顿时觉得压力山大,挠了挠头顶,咳嗽一声道:“那个……也不是送谁。就跟一个朋友,我们俩分着尝尝。”
黎父鲜见地露出一点笑意,指了指桌上的茶罐说:“这茶叶,也是你那个朋友送的吧?”
黎邵晨自小家教森严,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这小子属于典型的“外圆内方”,对待外人圆滑若水,对待亲人朋友却直来直往,是个耿直的脾性。
被老爹这么一问,黎邵晨也没隐瞒,索性直说:“啊,就我们公司,新招来的一个技术总监。她挺喜欢喝茶的,那天我看她泡茶,我也就来了一杯,喝着还不错。”
黎父唇边流露出淡淡笑意:“她家是苏杭一带的。”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黎邵晨这个在外一手遮天的,在黎父面前都有点坐不住了:“啊,是。爸你怎么知道的?”
黎父和黎母交换了一个眼神,语气平淡:“年轻时候,在那边老乡的家里小住过。那边乡下自家炒的茶,就是这个味,有点像水西翠柏,但比翠柏更青嫩。”说到这儿,他扫了黎邵晨一眼,别有深意:“这个茶,基本走出吴郡就喝不到了。”
旁边还坐着黎邵晨的叔伯和婶婶,几个大人眼神一交换,再落在黎邵晨身上的时候,就有了那么点儿不一般的意味。
黎邵晨简直如坐针毡,笑声都发干:“哈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