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还是小聪明。
小念问:“你知道此去的危险吗?”
奇圭道:“儿臣知道,不过,母后还留在宫中,料想他们不会为难儿臣。”
小念点点头:“你回去先拟个手谕我看。”
奇圭道:“儿臣已带来。”奇圭呈上他伪造的鸟皇手谕,小念看了半晌,只觉自己也不能拟得更好了,这一道旨意,从笔迹到内容滴水不漏,小念沉思一会儿:“这件事,你想多久了?”
奇圭一惊,怕是小念起了疑心了,立刻回答:“儿臣昨晚写的。”
小念沉默一会儿:“你母亲同意你去吗?”
这句话更要小心回答,奇圭道:“母妃还不知道,国家大事,后妃岂能妄言。”
小念再次沉默,做个好皇帝,不仅要聪明,还要有一点正直,不是人臣的正直,而是一种大气,卑微小人什么便宜都占,早晚让眼前利益蒙了眼,看不见长远利害,死在佞臣手里。半晌终于吐声道:“你去吧。”
奇圭答:“是!”
不是没有一点悲哀的,奇圭虽是为自己打算,倒底也是为小念解围,小念竟只说个你去吧。
小念疑心什么?小念或者想不到依依会出毒计,但绝对会疑心整件事是奇圭一手策划,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总是会觉得那女子即笨又弱,所以小念不疑依依,可是小念竟会疑心自己的孩子,是否小念对奇圭的欣赏只限于欣赏,离爱还相去甚远?
他准备去是一回事,他父亲准许他去,是别外一回事。
多年来,奇圭头上无片瓦遮身,天上下雨他湿衣,想当年与南国那一仗,他母后鸟皇愿代太子冒险,而他,无人出头,只得亲身犯险。他母亲人微言小自不用提,喜爱他的父亲毫不迟疑地让年幼的他跟随一群素昧平生的人去争战杀场,虽然母后对他照顾有加,但是马上颠波,吃尽辛苦是免不了的。
骑在马上急行军多日,劳累不用说,一双腿竟被马鞍磨破,母后固然立刻命人用小轿抬他,他不敢坐。一双双眼睛看着他,啊,这个小王子要坐轿子行军,他母后,一个女人骑在马上,他竟要坐轿子行军。人家说不说他不知道,他只怕这话传回京中他父亲耳中,就此成了一个话柄。
强忍着痛骑在马上,渐渐就习惯,也没有痛死,反而长得更加精壮。
奇圭很感激那一场战事的磨炼,但同时,他也感叹,如果他有鸟皇那样的母亲,根本不必受这种磨炼,而且所谓磨炼,总要以后用得上的才叫磨炼,用不上的,或是捱不过去的,是磨难。
骑在马上,走得快些,不留心,一个跟头翻进水沟里,出来时身上衣裳湿透,可是他不敢停下来换衣服,人人都在飞跑,没有南国的兵力,只得拼脚力,有马骑已经不错,用一双腿跑路的人都没说什么。就那样让风吹干了衣裳,没有感冒没有生病,就那样过了三年,人长高了长大了,面目脱了稚气,威武而严肃。回到宫中,大哥玉玺还是老样子,不过是在宫女中玩笑同世子们吃喝取乐,天大的事不过是父皇问他武功学问,同样过了三年,太子依旧是个顽童,奇圭却已老了。可是太子还是太子,二王子还是二王子。
奇圭有没有不服?没有,他看过鸟皇在沙场上指挥若定杀戮决断,就已明白一件事,不可与鸟皇为敌,这个女子,除了有一点念旧外,是铁打的一个人,不要同她作对,她心有七窍又坚如铁石。
可是现在奇圭被推到台上来,不是他想,而是他不得不做,即使他什么也不做,最后结局也是一样的,他只想保住他的人头。
那些年的争战,只有跟在鸟皇身后,才有一丝安全感,鸟皇一双手冷硬地握着奇圭的手:“跟在我后面,我在你就在!”那样肯定的保证,只有跟在鸟皇身后,奇圭才能安下心来,鸟皇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信任。这么多年来,竟在母亲的仇人那里,在危险万状的战场上,才找到一丝安全感。有许多时候,奇圭渴望鸟皇是他的母亲。
一回来宫中,一切回复原样,鸟皇仍是冷淡的母后,奇圭知道鸟皇心中他与他母亲是不一样的,偶尔鸟皇眼中也会流露出一丝痛爱,可是有什么用呢?鸟皇的铁翼下庇护的只有玉玺一个人。
奇圭只有自己,他必得做出抉择。
远远就可见旗帜连天,兵甲云集。
烈日下,兵士整齐而迅速地行进,他们准备充分;器械犀利;马匹壮健,正是奇圭以前熟悉的作风与军纪。
同这样一支铁骑军对抗,奇圭不相信他父亲剩余的军队可以支撑过一个月,即使他们占地形之利,据城顽抗,也几无胜算。除非——向北边借骑兵来,如同前院打狼后院进虎。而且,一旦出现那种局面,安志与尹军未必就肯认输,到时引南国军队出关(或者反过来,小念向南借兵,而安尹向北借兵),最大的可能是演变成两巨头在北国的国土上开战争夺北国国土的情形。
奇圭不想失掉自己的脑袋,更不想做亡国奴,王族的人一旦成了亡国奴,生不如死。小百姓还可以苟活下去,象他这样的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岂能偷生——他想偷,人家也不会允许他偷下去,象李后主,受尽凌辱而亡还不如早死痛快。
奇圭吸一口气,救自己与救这个国家,唯一的希望,就在他手里的这张纸上了。
奇圭拍马上前,离军队尚远就已被人截住问话:“什么人?”
奇圭报上名头,声称自己有母后的亲笔信给安大将军。问话的人并不上前问候,回头吆喝一句,呼啦一声,数十个人一字排开,拉满弓,黑亮亮的箭尖对住奇圭。奇圭身后的侍卫微微骚动,奇圭抬起一只手,阻止侍卫,慢慢下马,双手举起他亲笔伪造的书信。
一个军士长模样的人,以同样凝重的姿态慢慢走过来,将那书信取去。
书信不知被到什么地方,奇圭就在弓箭手侍候下等着。
在马上坐着,等上十分八分钟,本是一件小事,可是面对利刃,身体自然会紧张僵直起来,时间会过得特别的慢,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马上变得非常痛苦,而变换姿势又象是示弱,奇圭觉得额上慢慢渗出汗来!
等来的会是什么?是二位旧部的迎接,还是一支穿胸而过的利箭?
约莫一刻钟,奇圭听见一声号令,后排垂手而立的数十人忽然刷地拉开弓箭对住奇圭,奇圭也觉得胸中气血“呼”的一下沸腾起来,一腔子热血好象都要冲到头上一般,但他没有动,也没有表情,只是脸色微微发红,好象天空中的太阳忽然变热。
奇圭身后的侍卫队却“哗”的一声开锅了一般,惊叫的惊叫,后退的后退,拨刀的拨刀。
留给二王子的侍卫也都是二流货色。
奇圭头也没回,冷冷地:“收刀!”
五秒钟的迟疑,这十五岁少年一向的冷峻威严起了作用,侍卫们慑于这孩子素日之威,不敢违令,一阵凌乱的刀入鞘声。
面对数万大军,面对利箭,拨刀岂是聪明之举?
那军士长倒笑了,解释:“王子想必也不希望我手下拉弓拉到手软,松了手,让王子中流箭而亡吧?”说话间,第一排拉弓的人果然收弓而去。
奇圭没有表情,看在别人眼里,也就是泰然自若,奇圭却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他手心里全是冷汗,双腿已发麻,如果立刻请王子进帐,奇圭不知自己能不能稳稳当当地迈出第一步。
烈日当头,可是奇圭不觉得热,虽然他一点也不觉得热,汗水依旧从头上淌下来。
那一年,奇圭十五岁。
被人用利箭指住半个时辰以上,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手软,堂堂王子中流箭而亡,才是大笑话。
拉弓的人都换了四次,终于有人来传奇圭进营。
见皇上也没这么费事过。
副将的衣饰,几无差别,面前十余个副将侍候,奇圭终于火了:“我已经等了很久,我要见安将军!”
一个副将道:“安将军不会见你的,你如实回答问话,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奇圭冷笑:“我若不回话又怎么样?大刑侍候吗?”
那副将微微欠身:“不敢,不过殿下要是不想答,我们就到京城再谈也无妨。”
奇圭沉默一会儿,这个副将好一张利口,这人是谁,他的声音他的姿态里有一种奇圭熟悉的影子在,是什么?这人是谁?奇圭一定认识他。
奇圭问:“你是谁?”
那副将不答,换了一个人问:“请问二王子,是怎么得到这封信的?”
奇圭怒道:“你问我话?”
另一人道:“事情危急,将军有不得已之处,请王子从权。”
奇圭只一愣就知道原故,他们为什么要轮流问话?他们在掩饰什么?他们在掩护什么人?想必冷雪琅已到过大营,且未得手。他们本可以派一个人来问话,即然有这么多人,那么,是因为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人,就在这个帐中。这个重要的人是谁?安志还是尹军?
奇圭沉默一会儿,料想安志在这种危急时刻是绝不会现身的,只得道:“母后亲手交给我。”
另一个副将问:“皇后可是受了协迫?”
奇圭顿住。
什么意思?
又换了一个问:“倒底是你们逼皇后写的,还是你们伪造的?”
奇圭的脑子里在一瞬间如同燃起烟花爆竹,五颜六色乱闪,礼花飞溅,一万种念头涌上来,最响亮的念头是:“完了,他们发现了,我会死在这里,我是依贵妃的儿子,我会死得很惨!”
当一个人与死亡面对面时,他的脑子难免会乱七八糟地飞转。越是想集中精神考虑问题,越是做不到。奇圭只是勉强说出一句:“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一个人道:“这封信,不是皇后写的。请王子同我们说实话。”
奇圭没有出声,默默地看着那个人。
耳畔听见一声厉喝:“拔刀!”
十个副将都拔出自己的刀,刀刃反着蓝光对着奇圭。
奇圭慢慢转头,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他发现一件事。
有一把刀的刀柄与众不同,虽然大漠苦寒,让所有刀饰蒙尘,自幼见惯珠宝的奇圭还是能认出刀柄上是一块红宝石。武林人经常会易装易容,可是一把刀,跟着主人杀过人饮过血,有时还救过主人的命,已不是一把刀那么简单。他们不会轻易换刀。
谁,使了这样名贵的的一把刀?
奇圭笑了,转过身去面对:“安将军,你不必这样大动干戈吧?”
一时间帐内静得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奇圭道:“我们可以单独地,好好谈谈!”
没有人出声,过了一会儿,有个副将说:“我们先出去!”
他们准备后退,却又都站住了。
帐口静静站着一个白衣人:“别走,先告诉我,我兄弟怎么了?”
奇圭在那一刻,听到帐外风声细细。
那白衣人微笑:“我眼睛看不到,查了这些日子也查不到雪玑去向,想来只得问问你了。”
那个手拿宝石刀的人淡淡地:“同别人无关,让他们先出去吧。”雪琅微微侧身。那九个人鱼贯而出。
奇圭道:“冷叔叔,我父亲只是想请安将军到京城回话,不必伤人。”
冷雪琅笑了:“你父亲是说过不必伤人,但是,如果有人伤了我弟弟,别说是安将军,就是你亲爹我也剥了他的皮!”
奇圭呆了一呆,向来知道冷家这两兄弟高傲,没有领教过,今儿算是见识了,他以二皇子的身份,从来无人敢落句重话,今儿冷雪琅不但骂他连他爹皇帝陛下也一并骂进去。不过奇圭向来擅于查颜观色,审时度势,当下只当没听见,换个角度道:“安将军若有闪失,这十万大军怕难控制。”
这话,雪琅倒是同意,并无异议,不过雪琅还是要问:“请回答我。”
站在大帐中央的那个人沉默不语。
雪琅叹口气,衣袖轻挥,衣角扫到那人胸前,只见那人身子一震,立刻瞪圆了双眼,额角暴起一条青筋。拷问,是奇圭熟知的事,但这样面对面的拷问,奇圭还是第一次见到,第一次眼睁睁看着有人额头冒出汗来,那汗珠如同具有生命一样,以惊人的速度长大,然后汇成一条滚落下来。很快那人整张脸都如洗过一般,身子也开始剧烈地抖动。
雪琅道:“你会一直这么痛下去,如果昏迷,下次痛疼发作时自会痛醒,没有人挺得过一个时辰,若你挺得过去,看着你煎熬的人也会疯掉的。”
站在地中央的那个人;身子如同筛糠一样大幅度不受控制地抖动。如果痛疼让你无法控制肢体,你是否还能控制自己的精神与意志?
所有的肌肉都象自己有生命一样地跳动,嘴巴不由自主地想尖叫:“救命!不要!停止!停止!”
那个人,忽然抬起手,半个手掌堵进嘴里去。
血,从他嘴角与手掌上淌下来,然后听到那种如同咬牙般的“咯吱”声。
奇圭想吐。
或者,伸手把身上所有倒竖起来的汗毛抚平。
那种可怕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只有雪琅泰然自若,忍人所不能忍,狠人所不能狠,皆因他认为既然自己忍得了,别人当然也忍得了。
一刻钟后,站在地中央的那个人终于惨叫道:“雪玑被我杀了!快杀了我吧!”
雪琅问:“你怎么杀的他?”
那人身子抖得说不出话来,雪琅衣袖拂过,他立时瘫坐在地上,喘息,过了一会儿道:“我扑向他的剑,他怕伤我性命,后退时被我一剑刺中,现在已被送到冷家庄。我并不想同冷家结仇。”
雪琅微笑:“你?你的功夫还不足以令雪玑失手,即使他怕伤你性命,也不会失手,倒底是谁?”
沉默。
雪琅道:“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他慢慢伸手,那人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开始微微颤动。雪琅的手指触到那人身体时,那人惊叫道:“不,不,别!我不是……!”然后猛地咬住嘴唇,涨红了面孔。雪琅的手指停在那儿,他微笑:“你不是什么?”没有声音。
雪琅笑:“你不是安志,对吧?”那人的脸更红,看他那羞愤难当的样子,象是恨不得死掉一般。奇圭上前,摘下他的帽盔,惊道:“姚一鸣!”
姚一鸣嘴巴微微一动,雪琅的手指已点在他下巴上:“在我面前,没得到准许,你不能死。”
姚一鸣在剧痛的威胁下,竟忍不住要大叫“我不是安志。”虽然他及时咬住后面两个字,但也同说了没什么两样,这也不过是人的正常反应,况且,安志不在这里,他说出他不是安志,于安志并无损害,可是,这样忍痛不过,偶然流